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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您和陈招娣小姐是同胞姐妹,作为医生,我还是没有权利向您透露另外一位患者的私事。”
“高陈太太,您如果对这件事情有兴趣,何不直接去问她?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薛护士,谁允许你插嘴了!”
陈佩兰把满腔的失望和愤怒,都喷射到薛婷护士的身上。
“请您不要用这样的口气对我的同事说话,太太——她并没有恶意。再说,您如果对她的服务有所不满,应该通过我,来对她进行管教才是。”
“对不起大夫。但是我想,我无缘无故停经的原因”
“夫人,如果您对我的检查结果不够肯定,建议您到自己原来供职的祥和医院妇产科,再进行一次复查。那里不是公认全市医疗水平首屈一指的吗?薛小姐,可以请下一位病人进来了”
秋姗声调冷冰冰地打断了陈佩兰多余的陈述,陈佩兰尴尬地慢慢披上了外衣秋姗发现,她抑制不住地浑身在微微发抖。心里不由得隐生出了女性对女性的丝丝怜悯来。
“这高家可真是邪了!该怀的怀不上,不该怀的却怀上了”
尽管薛婷用低小的声音嘟囔着,还是被秋姗用口罩上面的眼睛,放电般扫去警告的一瞥。
谁都万万没有想到,这对上海姐妹花的“肚子”问题,终于在不久后的皇粮胡同中,引出一场又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来。
第二章
皇粮胡同二十六号的院子空置了一段时间,最近搬进了一位对于秋姗来说不无关系的新街坊。此人姓戎,单名一个“冀”字。年过四十,是秋姗同一个医学院的高班同学。
那是一个中国尚未正式开设精神病专科的时代。但凡与精神或心理活动有关的健康问题,都无法得到“白大褂”们的关注和帮助。有钱人家的精神病患者,最好的结果,是被终身关进东郊一家外国教会系统开办的精神病院。而贫困的精神病患者,只有受尽唾弃、自生自灭的悲惨下场
秋姗在医学院读书时,就对这位戎冀前辈印象颇深。不像大多数随大流、求务实的学生,如果不能把自己培养成日进斗金的外科“一把刀”,就自甘成为“万金油”式的西医内科大夫。从学生时代开始,戎冀便与众不同地对精神病学这个冷僻的科学领域,执著地开始了孤独的进军
求学时代的戎冀性格孤傲,加之被德国教授评价为“天才”的优异成绩,都曾引起包括秋姗在内好几位女生的暗中瞩目。
听说他毕业后,因为经济原因,未能够实现到柏林著名精神病医学研究所去深造的计划,白白浪费了教授为他亲笔写下的一纸推荐。只好在北平市最著名的教会医院,担任了内科医师。
去年,因为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那场“酒水下毒案”,秋姗在抢救几位中毒患者的祥和医院,遇到过这位与众不同的学兄。可是,人家就像对这位低班女同学没有任何印象一样,与秋姗匆匆地擦肩而过
打那以后,秋姗不曾再见到过这位没有实现梦想而屈就于医院内科的“天才”。此刻,却在同一条胡同近在咫尺的地方,意外地看到了戎冀——
他后背微驼、身材中等偏高;一套深灰色的薄呢长衫,特别怕冷似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很长的黑色围巾。脚上一双半旧的皮鞋,头上是没有打过发蜡的凌乱头发;和曾佐一样,他鼻梁上一副款式保守的玳瑁边眼镜,显然近视度数不浅,镜片挺厚面部棱角和五官线条,似乎透着一种固执和冷淡。
他们是在大槐树下迎面相遇的。秋姗看到,戎冀的怀里,抱着一只奶油色带黑黄斑点的小猫仔。午后明亮的光线,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鲜明的阴影。开始,他们仍是擦肩而过几步之后,戎冀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他在秋姗的身后,不太自信地发出了礼貌的呼唤:
“请问小姐,您是”
秋姗的心竟在那个瞬间,泛起了一股感激的暖流:
“戎冀大夫,您好!我是您的低班同学,我叫肖秋姗。您还记得我么?”
“喔——想起来了!我们医学院的一朵‘小花’。这是男同学背地里给您起的雅号。因为你总是有点儿羞怯”
秋姗笑了:“还因为,我不如那朵真正的‘校花’那么漂亮。对不对?”
“对不起,我并没有对您失礼的意思。在我的印象中,您说的那朵校花,只是性格比您开朗、外向些罢了。我这样说,只是有助于激活我大脑深处主导记忆的神经核罢了。”
戎冀仍然保持着与秋姗的距离,表示歉意的时候,很自然地向秋姗微微低下头来。这一切,都令秋姗感到越发有些动人
“您这是把府邸搬到我们这条胡同来了?”
“‘府邸’?您的第一句潜台词是,我合家迁居到此,对吗?”
“当然,您的夫人和公子们”
“您误会了,我还没有成家立业呢。只是接受了朋友的介绍,把二十六号的北房租下来。毕竟这里离我上班的医院路程不远,也算是一个方便吧。您看,刚才我在院子的后门捡到一只小猫。估计它还没有满月,我刚一伸出手去,它就条件反射地含住了我的指头这小东西真有意思。”
“应该说,这是婴儿的生存本能。反应这样灵敏的孩子,成活的机会和概率,就相对要高。我很高兴,您今后就是我的街坊了。”
“‘小花’同学,让我接着分析一下您话里的第二个潜台词——刚才您脱口而出‘我们胡同’。这么说,您的全家早已经定居在这条皇粮胡同了,对吗?否则您不会在话语中,表现出这么鲜明的归属意识。”
“您的‘诊断结论’也错了——我只是几年前在这条胡同的十一号,挂牌开了一家妇儿科门诊而已。同样,我也没有‘成家立业’。”
老同学间的寒暄话说到这里,秋姗看到,站在对面几尺之遥处的戎冀,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了:
“小花同学,我有请您这位同窗加邻居,一起喝茶的荣幸吗?当然,我是说,在我们都暂时摆脱了那些‘头痛脑热肚子涨’的家伙们的时候还有,麻烦您帮我给这只在‘你们胡同’捡到的‘婴儿’,起个名字,好吗?”
“小花。”
秋姗不加思索地提议,然后,就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这场短暂而彬彬有礼的重逢,令秋姗生出久违的愉快。
秋姗自己也不是很明确,是不是一向比较喜欢这种类型的异性。但是有一点是很明确的——秋姗欣赏与众不同的聪明人物。
与其跟一个善良的傻瓜相处,还不如与一个聪明的坏蛋来往呢!她和曾佐都是同样的观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损话,就是骂某个人“愚蠢没药医”。
自己每天都要为了生存,去应付那些不学无术又安于附属品或寄生虫现状的女人们,早就已经让她感到精神的高度疲劳和乏味了。幸亏在这条皇粮胡同十九号院里,住着一位充满惊人智慧的紫姨。她的温暖和神秘,同样吸引着像曾佐这等秉性孤傲的聪明人物。
是啊,等到适当的机会,也许可以主动把这位曾被导师们评价为“天才”的戎冀医生,也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秋姗当时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后的事实证明,眼前这位天才的同窗前辈,要比她想象得更加“天才”。
两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整条皇粮胡同又一次被震惊了:处在幸福之巅的高子昂副市长,突然魂飞九天。
众目睽睽之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倒在电影院的门口,身边簇拥着他的夫人、小姨子、小舅子和岳父母们。
高子昂被送到祥和医院后,很快便被内外科主治医生、主任、院长等等一帮子高级专业人士们证实:不幸死于心脏猝停。
因为死者是政府高级官员,事关重大。为了形成一种“集体连带责任”,高子昂的死亡证明书上,“死因”一栏,被用中文和拉丁文两种文字填写出:“心脏猝停”,例外地签署了一共五位中外执业医师的名字。
其中,包括那位坚持通过警方做出有关说明后,经亲属许可,破例进行了尸体解剖的戎冀大夫。
严大浦接到高副市长大人突然死亡的通知后,就直觉地预感到了什么。可是,众多名医们的结论又是毋庸置疑的。
“也许,这家伙还就是消受不起这么大的艳福。”
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大浦在心里暗自揣测着高子昂的突然死亡与闺房之事的因果关系。其实,那也并非没有先例,中国不是自古便有“做鬼也风流”那句老话嘛!
上面要求市警署刑侦队务必认真过问当时在场的有关人员。开始,严大浦和自己的同僚们一样,认为这无非是“走个过场”的事情。
严大浦首先请来了那位小姨子陈招娣,因为她哭得比姐姐陈佩兰还要悲痛的。一经盘问,竟真的让他察觉到了若干蹊跷之处
这个年轻的上海女人一来到皇粮胡同,就像是存心要在所有男人心底,煽动起被压抑的邪恶本能。她穿红着绿、搔首弄姿,很快就跟胡同里一个收入丰厚的流氓头子张九,几番眉来眼去便有了明来暗往。如此一来,这个上海“大新百货”女内衣柜台的小店员,迅速成为皇粮胡同中“回家是官府,出门有黑道”的特殊人物。
严大浦掩饰着对陈招娣这个上海小女人的轻蔑,特地请来警署一位年长的女文员坐在房间里。然后,他尽量温声细语地询问被这场突发事件弄得不知所措的小姨子:
“陈小姐,请您回想一下,高副市长当时是因为什么突然倒在地上了?无论想起什么来都好,这样只会有利于我们尽早做出您的姐夫是属于‘正常死亡’的结论。我们好对上有个圆满的交代,你们一家也好早点儿发送了故人嘛。”
陈招娣也许没有想到,被找到警署问话,还能够听到这位五大三粗的警官如此通情达理的一番询问。便渐渐镇定下情绪来:
“我想不起来了,好像是有个年轻的白相人(上海话:不务正业的人)在电影院门口撞了姐夫一下当时周围乱哄哄的,那人好像是抢走了姐夫的怀表。姐夫就突然大叫起来”
“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要要’,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姐夫,当时他想说‘要’什么”
“很好,陈小姐。劳驾您接着往下说,后来呢?”
“后来,后来姐夫往前追了几步,突然抓住自己的前衣襟,脸变得老白老白的。然后,就慢慢地跪在地上了”
“跪在地上吗?那么他跪了多久才倒下去的?”
“正好住在我们家隔壁的戎医生,也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一看见姐夫那个样子,就赶紧走到他的面前当时,我想这下姐夫肯定有救了。没想到,姐夫抬头一看见戎医生,反而一头就栽倒在地上了!”
“您到底看清楚没有?那位住在你家隔壁的戎医生,身体有没有撞到你姐夫?要么他的手,是不是碰到了你家姐夫?”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您肯定自己看清了?”
“肯定、肯定看清啦!不信您可以问我姐。戎医生站在我姐夫的对面,最少也有半丈远的地方。我还奇怪,他为什么没有马上走过去,伸出手去扶助一下姐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了”
“那您认为,为什么戎医生没有伸出手呢?”
“我也不知道。也许,所有的医生都是要先观察一下病人的样子,才会上手吧?咱们皇粮胡同的秋姗大夫,不也是盯着我的脸看一会子,才开口问长问短吗?我猜,人家医生就这么眯着眼睛一看,马上就能看出,只有我怀上了孩子,可我姐姐,她根本就是没有怀上唼!”
终于,在谈话中完全恢复了生气的陈招娣,同时也开始恢复了她天性中的那份轻佻。
严大浦觉得眼前这个上海小女人令人讨厌之极,愚蠢得有几分可笑。但她所描绘的那番情景,却颇为意味深长。
不久前搬迁到皇粮胡同二十六号的那位戎冀大夫,显然与高府的家人亲属,至少是已经认识了。否则陈招娣不会用这么熟悉的称呼,提到他的意外出现。
在去年费阳的“酒水下毒案件”发生后,严大浦也曾在医院见过戎冀两、三面。还向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主治大夫,询问过当时几位中毒患者的有关情况。印象颇深的一点就是,这位戎大夫,似乎是个特别注意与他人保持着身体距离的人。
当时,大浦因为职业的需要,说话的声音必须压低。他怕对方听不清,试图稍微接近戎大夫。人家的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