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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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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以为你一辈子再不会看护别的病人,给别的人上坟了吗?” 

“不会啦。” 

“可是,你舍得离开那座坟到东京去?” 

“哦,对不起,请你把我带去吧。” 

“驹子说啦,你是个可怕的醋瓶子。他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你是说行男?不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怨恨驹子?” 

“驹姐?”叶子好像呼喊站在面前的人似的,目光闪闪地盯着岛村说:“请你好好对待驹姐。”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铺席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说: 

“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叶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飞蛾似地打开了窗户,只见醉醺醺的驹子正欠起身子同客人猜拳,把客人直逼得束手无策。天空昏暗起来。岛村走进室内温泉去了。 

叶子也带着客栈的小孩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浴池。 

叶子让孩子脱衣洗澡,话语特别亲切,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说的,嗓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这种嗓音,唱起歌来: 

……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种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唱着,使岛村觉得刚才那个叶子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 

叶子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她站起身来,离开浴池以后,那声音就像笛声一样,依然在那儿旋荡。在乌亮、破旧的大门地板上,放着一个三弦琴桐木盒。这时夜阑人静,不由地拨动了岛村的心弦。他正念着琴盒所属的那个艺妓的名字,驹子从响起洗餐具声的那边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啦?”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它?你真傻,要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带来带去的呀。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天哩。”她刚一笑,又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松开衣襟,摇摇晃晃地倒在岛村身上了。 

“喂,送我回去吧!” 

“不要回去了吧?”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还有另一个宴会,大家都跟着去陪第二个宴会了,就只有我留下来。要是宴会在这儿举行还可以,不然朋友们回头找我去洗澡,我不在家,那就不好了。” 

驹子虽然酩酊大醉,还是挺直身板走下了陡坡。 

“你把那姑娘弄哭了?” 

“这么说来,她真的有点疯了。” 

“你这样看人,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你说她快要发疯的吗?她可能是一想起你这话儿,不服气,才哭起来的吧。” 

“那就好。” 

“可是没有十分钟的工夫,她进了浴池就用优美的嗓子唱起歌来。” 

“那姑娘有在澡堂里唱歌的怪癖。” 

“她一本正经地托付我要好好待你。” 

“真傻。可是,这样的事,你何必要对我宣扬呢?” 

“宣扬?奇怪,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那个姑娘的事,你就那么意气用事。” 

“你想要她?” 

“瞧你,说到哪儿去了!” 

“不是跟你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总觉得将来可能成为我的沉重包袱。就说你吧,如果你喜欢她,好好观察观察她,你也会这样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的肩头上,依偎过去,突然摇摇头说:“不对。要是碰上像你这样的人,也许她还不至于发疯呢。你替我背这个包袱吧。” 

“你可不要这样说。” 

“你以为我撒酒疯儿?每当想到她在你身边会受到你疼爱,我在山沟里过放荡生活这才痛快呢。” 

“喂!” 

“别管我!”驹子急匆匆地逃脱开,咚地一声碰在挡雨板上。那里是驹子的家。 

“她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不,我来开。”驹子抬了抬那发出嘎嘎声的门脚,把它拉开,一边悄声地说,“顺便进去坐坐吧。” 

“这个时候……” 

“家里人都睡了。” 

连岛村也有点踌躇不决了。 

“那么,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不行,你不是还没看过我现在的房间吗?” 

一进后门,眼前就看见这家人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盖着硬梆梆的褪了色的棉被,就如同这一带人常穿的雪裤的棉花一样。这家夫妻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有五六个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各朝各的方向去睡。这幅图景,使人感到在清贫孤寂的家中,也充满一种刚劲的力量。 

岛村像是被一股温暖的鼾声推了回来,不由得要退到外面,驹子砰地一声把后门关上,无所顾忌地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木板间。岛村只好从孩子们的枕边轻轻地擦身而过。一种无以名状的快感在他的心头激荡。 

“在这儿等等,我上二楼开灯去。” 

“不必啦。”岛村登上漆黑的楼梯。回头一瞧,在一张张纯朴的睡脸那边,可以看见卖粗点心的铺面。 

这里就像农家的房子,二楼有四间房,铺着旧铺席。 

“我一个人住,宽倒很宽。”驹子虽这么说,可隔扇全都打开了,那边房子堆满了旧家具,在被煤烟熏黑了的拉门中间铺了驹子的小铺盖,墙上挂着赴宴的衣裳,倒像狐狸的巢穴。 

驹子孤单单地坐在铺盖上,把唯一的一张坐垫让给岛村。 

“哎哟,满脸通红了。”她照了照镜子,“真的醉成这个样子了?” 

然后她搜了搜衣柜上面,说:“喏,日记。” 

“真多啊。” 

她又从那旁边拿出一个花纹纸盒,里面装满了各种香烟。 

“是客人送的,我把它放在袖兜里或夹在腰带里带回来的。都成了这样皱皱巴巴的,但是并不脏。种类倒是大体上都齐全了。”她一只手支在岛村面前,另一只手乱翻起盒子里的香烟让岛村看。 

“哎呀,没有火柴。因为我戒烟了,也就不需要了。” 

“行啦。你在干针线活儿?” 

“嗯。赏枫的客人多了,就耽误下来了。”驹子回过头去,把衣柜前的针线活儿放到一边去。 

这大概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留下来的痕迹吧。那别致的直木纹衣柜和名贵的朱漆针线盒,依然摆在这冷清清的二楼上,就如同住在师傅家那间旧纸盒似的顶楼时一样,显得格外凄怆。 

电灯上有根绳垂到枕边。 

“看完书要睡觉的时候,一拉这根绳就能关灯。”驹子一边说,一边抚弄着那根细绳。但是,她却像家庭妇女似的,温驯地坐着,显得有点腼腆。 

“真像狐狸出嫁啊。” 

“本来嘛。” 

“你要在这间房子里呆四年?” 

“可是,已经过去半年,一眨眼就是四年啦。” 

从楼下传来了人们的鼾声。岛村接不上话茬,就急忙站了起来。 

驹子走去关门,把头探出去,仰脸望了望天空。 

“快要下雪了,红叶的季节也快过去了。”她说着走到外面,“这一带都是山沟沟,还挂着红叶就下雪了。” 

“那么,请歇息吧。” 

“我送你,送到客栈门口。” 

可是,她又同岛村一起进了客栈,说了声“请安歇吧”,就无影无踪了。不大一会儿,她酌了两杯满满的冷酒,端到他的房间里来,用兴奋的语气说: 

“来,喝吧,把它喝下去!” 

“客栈的人都睡着了,哪儿弄来的?” 

“嗯,我知道放在什么地方。” 

看样子驹子从酒桶里倒酒的时候已经喝过了,刚才那副醉态又显露出来,她眯起眼睛,凝望着酒从杯子里溢出来。 

“不过,摸黑喝,喝不出味道来。” 

岛村漫不经心地把驹子递过来的冷酒一饮而尽。 

喝这么一丁点酒本来是不会醉的,可能因为在外面走了一阵子,着了凉的缘故,他突然觉着有点恶心,酒劲冲上了脑门。他觉得脸色苍白,于是闭上眼睛,躺了下来。驹子连忙照拂他。良久,他对女人那热呼呼的身体,也就完全没有顾忌了。 

驹子羞答答的,她那种动作犹如一个没有生育过的姑娘抱着别人的孩子,抬头望着他的睡相。 

过了半天,岛村蓦地冒出一句:“你是个好姑娘啊!” 

“为什么?哪一点好呢?” 

“是个好姑娘!” 

“是吗?你这个人真讨厌。都在说什么呀。清醒点嘛。”驹子把脸转了过去,一边摇着岛村,一边像是驳斥他似地断断续续说了几句,就沉静下来,缄口不言了。 

过了片刻,她一个人抿嘴笑了。 

“太不好了。我心里难受,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没什么新衣服可穿了。每次到你这儿来,总想换一件赴宴服,全部衣服都穿过了,身上这件还是朋友的呢。我这个人真坏,是吗?” 

岛村无言以对。 

“这样的姑娘,有哪一点好呢?”驹子有点哽咽,“头一回见你时,感到你这个人讨厌。哪有人讲话像你这样冒失的。我当时觉得你真讨厌呐。” 

岛村点了点头。 

“哟,这件事我一直没说,你明白吗?情况发展到让女人说这种话,不就完蛋了吗。” 

“这倒无所谓。” 

“是吗?”驹子在回顾自己的过去似的,长时间沉默不语。一个女人对生存的渴望亲切地传到了岛村身上。 

“你是个好女人。” 

“怎么个好法?” 

“是个好女人嘛。”“你这个人真怪。”驹子难为情地把脸藏了起来,接着又好像想起什么,突然支着一只胳膊,抬起头说:“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是指什么!?” 

岛村惊讶地望着驹子。 

“你说嘛。你就是为了这常来的?你是在笑我,你还在笑我呀?” 

驹子涨红着脸,瞪眼盯住岛村责问。她气得双肩直打颤,脸色倏地变成了铁青,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真窝心,啊,真叫人窝心。”驹子从被窝里翻滚了出来,背着脸坐下。 

岛村猜想驹子准是误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他闭上眼睛,一声不响。 

“真可悲啊!” 

驹子喃喃自语,把身子缩成一团,趴了下来。 

她也许是哭乏了,用发簪哧哧地把铺席扎了好一阵子,又突然走出房间。 

岛村无法追赶上去。让驹子这么一说,有许多事情他是问心有愧的。 

但是,驹子很快又蹑手蹑脚走回来,从纸门外尖声喊道:“我说呀,不去洗个澡吗?” 

“啊。” 

“对不起。我改变了主意才来的。” 

她就那么站着躲在走廊上,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岛村手拿毛巾走了出来。驹子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走在前面,简直像给人揭发了罪行后被逮走的样子。可是,在浴池里把身子暖和过来以后,她又怪可怜地闹腾起来,这时她毫无睡意了。 

第二天早晨,岛村被歌声吵醒了。 

他静静地听了大半天。驹子在梳妆台前回头莞尔一笑:“那是住梅花厅的客人唱的。昨晚宴会散后,他们就把我找去了。” 

“是民谣会的团体旅行者吧?” 

“嗯。” 

“下雪了吗?” 

“嗯。”驹子站起来,哗啦一声把拉窗打开让他看。 

“红叶也已经落尽了。” 

从嵌在窗框里的灰色天空中,飘进来纷纷扬扬的大雪花。不知为什么,寂静得使人难以置信。岛村睡眠不足,茫然地望着虚空。 

唱歌的人敲着鼓。 

岛村想起了去年岁末那面映着晨雪的镜子,然后看了看梳妆台那边,只见镜中依然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纷纷扬扬的大雪花,在敞开衣领揩拭着脖颈的驹子的周围,飘成了一条白线。 

驹子的肌肤像刚洗过一样洁净。简直难以相信她为了岛村一句无意中的话,竟产生了这样的误解。她这样反而显出一种无法排除的悲哀。 

这场初雪,使得枫叶的红褐色渐渐淡去,远方的峰峦又变得鲜明起来。 

披上一层薄雪的杉林,分外鲜明地一株株耸立在雪地上,凌厉地伸向苍穹。 

在雪中缫丝、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晒,从纺纱到织布,一切都在雪中进行。有雪始有绉纱,雪乃是绉纱之母也。古人在书上也曾这样记载过。 

在估衣铺里,岛村也找到了一种雪国的麻质绉纱,拿来做夏装。这是村妇们在漫长的冬雪日子里用手工织成的。由于从事舞蹈工作的关系,他认识了经营能乐[一种日本古典乐剧]旧戏服的店铺,拜托过他们:如有质地好的绉纱,请随时拿给他看看。他喜欢这种绉纱,也用它来做贴身的单衣。 

据说,从前到了撤下厚厚的雪帘、冰融雪化的初春时分,绉纱就开始上市了。三大城市[指东京、大阪、京都]的布庄老板也从老远赶来买绉纱,村里甚至为他们准备了长住的客栈。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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