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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头看他,他只穿着最普通的青色长衫,那是林凉哥生前在家里长穿的,不见华贵,只余清俊内敛。
老夫人指名要求见他。
就像亦岩感叹襄夏的长睫毛时,她那一刻的恍然失措,她不知道为什么老夫人在这个时候点名要见的人会是他——陆安。
花园里格外宁静,没有了热热闹闹的玫瑰蔷薇和攀墙而过的凌霄花,草叶黯淡卷曲,只有头顶的香樟树看上去依旧枝繁叶茂,枝头却没有了清脆的鸟鸣。
这种在秋冬也不会落叶的树木,树皮粗糙,犹像士兵的铠甲,当指尖轻轻抚过这些狰狞的“铠甲”,在冬日的黄昏里,树木散发出的幽幽清香,似乎都带上了几许冷冽。
他站去她身边,抬头望着头顶华盖如伞,然后视线凝去她纤细的肩胛,莹白的皮肤,及耳珠边垂下的一缕发丝——他很想握一握她垂在身侧冻的发白的手。
“芃儿,”
他在她身后,叫她的名字,“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你永远都不会长大该有多好。”
“我那个时候天天都在盼着你长大,可是,等你真的长大了,我却害怕了……”
她没有回头,一颗心变的轻飘飘的,她知道他就在她身后,近在咫尺。她也知道广昌得以翻身其实全是借了他的力,他在红山别墅里对她的胡搅蛮缠,其实是在特意向那些人宣告:我们两个关系“匪浅”。
他不怕她恼火,也不怕赵家恼火,也不怕那个女博士的大小姐恼火,他明明已经有了完全的资本足够的底气,却还是选了一个最笨也最惹人遐想的法子,拖她一起下水,在万目睽睽下将两个人紧紧绑缚在一起,也将他与广昌今后的命运连接在了一起。
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广昌的事,谢谢你……和陆寻大哥。”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广州广昌纱厂被付之一炬后,是时任广东军区警备司令部副司令的陆寻,派遣军队,将与纱厂一墙之隔的印染厂房和纱厂仓库给彻夜保护了起来,才使得仓库里价值几十万钱的成品布料及棉絮等原材料免遭被人趁乱哄抢一空的命运。
她还有些心神不宁,有心想问他老夫人到底找他何事,却一时又开不了这口。
他却对她的致谢置若罔闻,静默了一会,突然笑了笑,说:“方才我看到襄夏了……,你把他养的很好。”
“他长的……”他似乎在回味,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很像你。”
的确很像她,特别一笑起来就眉目弯弯叫人怜爱的小模样。
他向来不太关注小孩子,所以委实惊叹孩子成长的变化,才不过百日而已,那个被乳母抱在怀里白白嫩嫩一逗就咧嘴乐的胖娃娃,哪里还有刚出生那天红彤彤皱巴巴的丑样子?
只有我们的孩子才会生的这样漂亮,他心有得意的想。
“这个……”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白帕子包裹着,随着他手指的一层层揭开,是一套打造的极其精致的小金锁、及手镯、脚镯。
金锁上雕刻着蝙蝠和祥云的纹饰,穗子是黄澄澄金质的小鱼,手镯上镶嵌着小铃铛,一晃之下,叮叮当当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金锁背面还刻有四个字:吉祥富贵。
陈芃儿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他正低着头捏着小金锁,长睫毛垂下,脸色难得的竟有点红:“今天是孩子百日,我其实不懂,是水镜置办的……”
他抬手把金锁尴尬的往她眼前递了递:“他说小孩子过百日都会有这样的东西……”
清冷的空气里渗透着香樟木的幽香,落日把西边一大片天空都染红了,流云飞走,夜风渐凉。
陈芃儿双手接过这一套金灿灿黄澄澄的金锁,孙水镜看来也是不惜工本,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她低了低头:“陆次长……费心了。”
他明显一怔,半响苦笑:“韩夫人客气了。”
周遭一切的声响似乎都消失了,两人之间仿佛连空气和风都已停滞,只留下可怕的寂静。
良久,他到底叹了一口气:“韩夫人往下,可有什么打算?”
那个生命之火奄奄欲熄的老人,苍老枯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芃儿,我死后,把我送回宁河,葬去韩家林地,凉儿他父亲还在等我……”
“还有——”
老人艰难的指了指她床头不远处条柜上的一个包袱。
包袱里是韩林凉生前穿过的几件衣服
“凉儿他虽然不想去我们韩家的祖坟,可是,我怕我和他父亲会想他……这几件他的旧衣服,就放去我和他父亲的墓穴里。”
“凉儿这一辈子活的太孤单了……”
最后的最后,老人疲惫的闭上眼睛:“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保护自己的孩子,捍卫家族的名声,维系广昌……这份担子不轻啊……芃儿,你才这么年轻,往后,要辛苦你了。”
第三十七章归故里
第三十七章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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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老夫人离世。
按照宁河的习俗,人过身后第三天既要入殓,再厚土安葬。但故土远离,陈芃儿于是先置备了成套描金髹漆的柏木棺椁,将老夫人入殓,再花大价钱包了京沪铁路上一截货运车厢用于安放棺椁。然后,将广昌先暂托付给范西屏,带着当初老夫人从宁河带来的众仆从,带上亦岩,抱着襄夏,也带上了不太情愿的英奇,一路扶棺北上。
这一路还算顺利,天津广昌老店的张掌柜等人已提前就在南京守候迎接,一行人及棺椁从南京再转乘去往天津的火车,前后历时三天,终于抵达宁河。
老夫人的棺椁进入宁河县城之前,从骡车换由八个抬棺将抬棺入城,陈芃儿头戴白花,穿了一身素净衣服,抱着襄夏,带领众人步行在棺椁之后。
整个宁河县城像被炸开了锅,人人俱奔走相告,说那个改嫁的小媳妇儿回来了,却是变成了一个小寡妇!带着婆婆和丈夫的棺椁,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这是回来操办丧事了!
陈芃儿先前在上海私自登报与陆安解除婚约,改嫁韩林凉,自己怎么想了便怎么做了,我行我素,非常有新式知识女性的勇气和魄力。另外也并无人来跟她说一声恰当不恰当,反正再不恰当,诸事她都已经做了。却是这次一回宁河,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是如何石破天惊!整个宁河县似乎对她都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路走来,道路两旁渐渐拥塞的水泄不通,是个人就在对她指指点点,嗡嗡声不绝于耳。
“瞧!这就是先前陆家那个小媳妇儿,八岁就冲喜嫁了过去的那个!”
“话说陆家对她不薄,就是个童养媳而已,不过陆家家底丰厚,陆老爷陆夫人又都是个心善的,一路供着她去上海念书,听说还出国留洋了呢……”
“可人家不光扯了陆家,还又攀上了韩家!认了广昌的韩老板当义兄,说是结拜的兄妹,却又不知怎得搅和去了一块,这不,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不是说那韩老板豢养男戏子成瘾,不肯成亲,差点被韩老太爷打死……怎么一转眼,就勾搭上自己义妹了?”
“虽然陆家脸面上是不好看,可这韩家毕竟是有后了啊!听说当初韩老太爷就是因为韩老板执意不肯娶妻生子才被气的一命呜呼。这回,他们这一脉的香火,总算是续上了……这韩老太爷地下有知,也终于能阖眼了吧……”
“也是惨内!韩老板这样的人才英年早逝,就连韩老夫人都是客死异乡……现在好歹能落叶归根,却是这个小媳妇孤儿寡母的,往后日子有的难吆……”
“嗤!皇上不急太监急,人家广昌这么大身家,有的是钱!听说在上海吃饭的碗都是金的!这么厚的家底,上无公婆,也没了男人,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简直不要太逍遥好伐?!”
“别忘了当初韩老板不肯娶妻生子,他们韩氏一族可没少打广昌的主意!现在虽然是生了儿子,可是韩家那伙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之前韩老太太在世还能震慑的住,现在连老太太都没了……指不定还咋样呢!”
“再说那陆家能咽的下这口气?听说陆家二少爷,对,就美国留学的那个,现在在南京当大官!比咱们县长还大出去了不知道多少!这小寡妇水性杨花,在那大上海天高皇帝远的跟自个的结拜义兄红杏出墙,听说那韩老板和那陆家二少爷交情还匪浅,啧啧啧,这一手糊涂账嘿!改天都能写个话本唱出大戏了!”
“她也是好命,先前许的陆家那个,现在是个大官,后面嫁的韩老板,又有钱,咋算都不亏……”
“要我说这女人就是个煞星!韩老板那样的好人娶了她就一命呜呼了……,不是她克死的还有谁?韩家老太太千里迢迢的跑去看儿子,临到了死了才能回来宁河。韩家沾上这样的女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走在陈芃儿身旁的亦岩一时气愤不住,抬头对那说闲话的人怒目而视,那人一副泼皮无赖相,见亦岩瞪他,撸撸袖子挑衅的下巴一抬,露出一副不好惹的流气样。
陈芃儿一把拉住亦岩,对他摇摇头。
奶妈陶氏在一旁小声:“太太,这街上人多,天又冷,还是让襄夏少爷去车里吧,别像大人一样在外面受冻。”
陈芃儿怀里抱着襄夏,怕冻着孩子,襁褓包的又厚又紧,襄夏被裹在里面很不舒服,一直在动来动去,她这一路抱着他,手臂早就累的酸楚不已,却又不肯假手于人。现在实在疲累,所以听了劝,把孩子递给陶氏,让她去坐后面阿水开的汽车。
这一递,那泼皮又朝旁边人酸笑:“就凭这小寡妇朝三暮四勾搭自己义兄的劲头,这孩子保不齐是不是韩老板的还不好说呢——哎呀!”
好不好的这人突然就四仰八叉摔去了地上,活生生的一个狗啃泥!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身是土,满嘴是血,看来是牙被磕掉了,捂着嘴气急败坏呜里哇啦的乱叫:“谁!谁伸腿绊的我?!”
本来都围观陈芃儿一行的路人都乐得去看这个人的热闹,哈哈轰笑做一团,这人怕是平时就嘴欠,所以好多人幸灾乐祸:“孙黑子!叫你嘴毒,遭报应了吧?!”
陈芃儿于是就这么在万众瞩目指指点点下一路扶棺行至韩宅,宁河广昌老店的人和韩氏族人早已在韩宅守候,老夫人的棺椁被摆进中堂停灵,然后上供品,举行家祭,烧倒头车,也就是烧纸扎的车马、童男童女、楼阁花轿。
陈芃儿早就提前知会安排好的佛道二教也已经在韩宅就位,为做道场超度,举行诵经仪式。她自己则携亦岩襄夏等直系后辈换上麻衣重孝,老夫人的棺椁会在家中停灵三日,然后出殡厚葬。
只不过还没等到三日,就平地起了风波。
第三十八章争夺
第三十八章争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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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灵的第三日,韩林凉的三叔和四叔姗姗登门了。
他们倒也没多废话,在长嫂的棺椁前拜了拜,吃完了十六碟,十六碗,中等八碟的待客宴席后,就朝陈芃儿递上了一纸文书模样的物什。
陈芃儿不明所以,低头扫了一眼,看到的先是落款处模糊的“道光××年”几个字,那纸张古老黄旧的似乎一碰就碎,已经被重新裱糊了起来,待再定睛仔细查看,原来是一纸分单文书。
再细去辨认,上面是拿毛笔写的小楷,模糊能看得清几行字:遵母命同亲族议论……四子按份均分,自分之后,其各努力谋生,不得懈惰……
陈芃儿摸不清状况,只静默不语,等两位叔叔开口,两位叔叔见她瞧也瞧了,也就拍拍袖子,开了口。
原来,当初他们四兄弟分家的时候,现已然作古的韩林凉的父亲是为家中长子,四子分家,身为长子的韩老太爷分到了一间布行,次子、三子、四子也各有产业分得。而这就是当初的分单文书。
这厢里看完,四叔又递过来一纸文书凭证,陈芃儿接了,再细看,上面所书:“…因四弟家业淡泊未实丰足,将芦台布行均给……恐后无凭,立分书永远存照。”
短短几行字,寥寥数语,日期是在上一份分单文书的三年后,行文虽简洁明了,但意思写的很明白,说的是韩老太爷把一间开在芦台县的布行分店赠送给了最小的兄弟,也就是现在韩林凉的四叔。
陈芃儿摸不清对方递来这两份文书意味到底何在,她是小辈,只低头不语,静听叔叔们说话。
四叔还真就说了:“侄媳妇,这两份文书你也看了,白纸黑字的,当初你公公自愿把芦台县的布行分店送给了我。不过,这文书上没写的,是他当时可是把我的榨油房给盘了去。那油坊虽不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