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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禄府职能本就微妙,许多事连内部同僚之间都不能随意言说。莫说绣衣卫与光禄羽林积怨几百年,就连绣衣卫各总旗之间也不能随意动别人家的消息,因为有时无心之举就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她甚少这样疾言厉色跟旗下的人说话,此刻阮敏终于意识到严重,忙不迭地点头,立誓再不莽撞胡来。
两人正说着话,霍正阳跟着陈广他们几个从后院过来了。
“你不说他挺能打吗?”傅攸宁与阮敏目瞪口呆地对视半晌,“霍正阳,你脸怎么了?”
霍正阳气闷地扭开头不说话。
陈广哈哈大笑:“被金宝那姑娘给揍的!”
“韩瑱手底下的苗金宝?”一说金宝姑娘傅攸宁倒不奇怪了,那才真是个极能打的主,“不是你们几个在切磋吗?怎么倒跟小金宝打起来了?”
此时的霍正阳完全不想说话,这脸打的,心里疼,说不出。
陈广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幸灾乐祸极了:“他自个儿撂大话,说同韩大人对阵都不会输的!金宝那时正要进兵器房,恰巧路过后院,当场就不干了,撸起袖子就跳过来开打。”
“她有多崇敬韩大人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听说初五那日孟大人在演武场上没给韩大人面子,昨儿都让她找茬给揍了呢。不过金宝也是惨,韩大人知道这事后脸黑得不行,今日就罚她在兵器房干活反省了。”若今日她揍了霍正阳的事又被韩大人知道,只怕还要更惨。陈广一面好笑,一面也在心里为金宝掬了一把同情泪。
“小金宝威武,小金宝飘逸,小金宝好神技!”难怪今日孟无忧忽然告假,原来是被苗金宝给揍了。傅攸宁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前仰后合地对霍正阳道,“你今日吃点亏被人揍总好过往后被人砍。虚心使人受益,骄傲使人短命,懂?”
霍正阳扭过身不拿正眼看她,恨恨低喊:“知道了!”
“差不多得了啊!还好意思闹脾气呢。谁叫你乱放话的,”傅攸宁笑出一口小白牙,“没事啦,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就我在小金宝手上也未必讨得了便宜。”他还想单挑韩瑱?果然是年轻啊。
韩瑱当年在河西战场上可是梁锦棠的生死同袍。
同是功勋赫赫的少年名将,二人可谓西境双璧。只是韩瑱为人内敛不张扬,是以常让人忘记他也是很厉害的。
霍正阳恼羞成怒地抖肩甩掉她幸灾乐祸的手:“你就说你在谁手上讨得了便宜吧?”
傅攸宁与阮敏、陈广几人面面相觑,继而同时又笑起来。
“你们!你们根本不懂!”霍正阳急了,“我在新丁营的时候就同梁大人说好,只要我打得过韩大人,便可向他挑战了!”其实是他向梁锦棠挑衅,梁锦棠只回了一句“等你打得过韩瑱再来吠”。
傅攸宁对他这个宏伟的梦想心生怜爱,忍不住叹气摇头:“年轻人,活着不好吗?”
据《四方记事》的说法,五年来几乎有半个江湖的少侠们都前来帝京试图挑战过梁锦棠,最后无一不是灰溜溜打道回府。梁大人强到何等程度?看看夜巡时都没人会想去巡他住的那条街就知道了啊。
霍正阳终究年少气盛,越是别人说不可能他倒越想试试:“你们瞧着吧,总有一日,我一定可以的。”
“那你保重。毕竟我旗下甚少进新人,若你在擂台切磋上就给人打废,我大概要等很久才会再来一只了。”傅攸宁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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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到了三月初十,已是梁锦棠出京第四日,庆州那头却并无消息传回来。
倒是又到了傅攸宁上宝云庄喝药的日子。
“你上回不是说,要制几粒应急的丸药给我么?怎么没见拿给我?”傅攸宁今日本就休沐,喝药行针后也没急着走,悠然躺在齐广云书房窗下的贵妃椅上同他闲话。
齐广云正拿小石磨边推绿豆粉边看书,头也不抬地答道:“你不是也没去庆州么?丸药的效果比汤药终究差些。”
傅攸宁略坐起身来,好奇地望向他:“按说我今日才到你这儿来,你怎么好像早就知道我没走?”
“韭黄汤还不错,对吧?”齐广云头垂得更低,笑得两肩直抖。
一丈春!
傅攸宁大惊,腾地坐直了,举起颤抖的食指隔空对着他:“是那个店小二!不,不对的。莫非是柜台上那个胖胖的黄掌柜?!”没道理啊,她查过的,“一丈春”这家店在帝京已有十几年,那时齐广云还跟她一道在江湖上忍饥挨揍呢,不大可能是他的地盘啊。
见她猜错,齐广云不免有些得意,抬头看向她,笑得很贼:“梁大人的美色,下饭可正好?”
傅攸宁被他这天外飞来的一句炸得满面通红:“那只是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她绞尽脑汁回想三月初六夜里在“一丈春”遇见过的人。
若非店小二与掌柜……
那夜她因怕被秉笔楼的人看到,便躲在“一丈春”大堂的廊柱后送梁锦棠先离开。
既不是店里的人,那就是门外的?
彼时夜色已初上,门外街巷里并无闲人。她依稀记得……只对街宅子门口的梨树下有两个小乞儿坐在地上,心无旁骛的捡着石子儿玩……
“是那两个小乞儿,是不是?!”阴险啊。毒辣啊。无处不在啊。
“人都说梁大人无所不能,这回我是心服口服。”齐广云笑着避过她照脸扔来的一册书简,并不正面回应。
“你瞧,我苦口婆心劝你不要出京也无用;若真要拦,除非下药让你走不了,旁的也无计可施。梁大人这招釜底抽薪就很实在,直接替你挡刀去。你这人情债可越欠越厚了。”
梁锦棠是因为知道她中毒未解,出京会有风险,才抢了庆州那件案子去?别闹了。
傅攸宁根本不敢相信齐广云的言下之意,不过面上火烫的红晕倒是已不受控地悄悄蔓延到耳廓了。
“就、就算当真如此,”傅攸宁手边已没有东西可以再扔,只好红着脸小声争辩,“明明是一件义薄云天的事,怎么被你讲出一股八婆的味道。”她只能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绝不要被齐广云的话牵着鼻子乱想。
“傅攸宁,江湖儿女敢作敢当,这可还是你教我的呢,”齐广云贼兮兮笑着朝她眨眨眼,“他显然是在护着你,正巧你又对他又觊觎之心,这不是两情相悦挺好的嘛!”
傅攸宁觉着自己眼下一定像只被煮熟的虾子,通身都泛着烫。明明是料峭春寒的三月,却热得身上衣衫都快燃起来了。
“觊觎你大爷啊!”傅攸宁跳起来就扑过去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快闭上你的鸟嘴!”
她自幼练的兵器就是弩机,素日里用的那支师门特制小弩机并不倚赖臂力,因此她的臂力并不强。况且她也不是真要跟齐广云拼命,不过作势威胁他闭嘴罢了。
“我不是鸟,自然闭不上鸟嘴。你要没觊觎他,去年投的那三票是眼瘸看错投票箱上的名字吗?”齐广云一边挣扎着试图反制她,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若痛快承认你觊觎梁锦棠,我就承认他是我大爷。”
堂堂宝云庄庄主,为了口头上不输阵,节操体面全不要了,乱认大爷的事也做得出?还要不要脸了!
“你齐家列祖列宗都要哭瞎了!”傅攸宁恼得无计可施,只好大喊,“鸣春!快把你们后院劈柴的两米大砍刀给我拖进来!”
宝云庄管事姑娘鸣春推门进来,就见自家庄主和傅二姑娘缠斗的场面。
傅攸宁没想到自己随口乱喊竟当真把鸣春喊来了,一时尴尬,赶紧放开。
“庄主,江南有信儿过来。”鸣春这两年见惯二人没规没矩的打架吵嘴,如今除了无奈,连劝都懒得劝了。
齐广云收了笑闹,抬手示意傅攸宁无需回避,才对鸣春道:“无妨,你说吧。”
“庄主之前推测得很对,梁锦棠出京后并未直接去庆州,而是绕道先向江南去了,另外,”鸣春很有深意地看了傅攸宁一眼,笑了,“前几日暗中追查傅二姑娘真沄遇袭之事的人,就是梁锦棠。”
13。第十三章
三月十八,满城风雨落桐花,春将暮。
傅攸宁晨起出门时,意外发现自己所住的小院门缝下有一张小笺。那张折叠好的小笺上有夜露的痕迹,显然不是才放进来的。
她竟然毫无察觉……若对方真有敌意,那她此时应当是被抬着出去的。
她自嘲地笑笑,躬身捡起那张小笺展开。
『前江南第一剑客燕十三,于望岁九年三月十二夜,在燕家庄内被不明身份人士挑战,重伤惨败。』
燕十三之所以是“前江南第一剑客”,是因他已在望岁六年宣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照江湖规矩,上门挑战已金盆洗手的人,是为武林同道所不齿的。
而能在单打独斗中重伤燕十三,又对江湖规矩不屑一顾的人……
傅攸宁随手将那小笺团在掌心,反身回屋去将它烧掉。
——庄主之前推测得很对,梁锦棠出京后并未直接去庆州,而是绕道先向江南去了。
——前几日暗中追查傅二姑娘真沄遇袭之事的人,就是梁锦棠。
——我压十个包子,梁大人这是替傅二姑娘报仇去了。庄主,你觉得呢?
——我压十五个,肉馅儿的。
傅攸宁蹲在小火盆前,看着那张小笺迅速化为灰烬。那团火光倏然乍亮,复又渐渐由盛而衰,只余小簇残火跳跃。
心头忽地有一抹钝痛压急急压上来,她闭眼忍着,等这阵突如其来的痛感过去,才起身推门跑出房去。
扶住院中那棵大榕树的枝干,傅攸宁垂首喷出一口心头血。
呼,这口血吐出来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呢。
傅攸宁抬起手背擦擦嘴角的血迹,又跑回屋倒了杯早已经凉掉的茶漱口。
瞄眼见铜镜里的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她才急匆匆出了小院,打马往光禄府去了。
绣衣卫的晨间议事结束后,各位总旗陆续退出尉迟岚的议事厅。
傅攸宁眼巴巴留到最后,等众人都走远了,才小心蹭到尉迟岚桌前,低声道:“庆州那头……有消息吗?”
三月初六夜里出京,三月十二夜里出现在江南燕家庄。既燕十三已重伤落败,梁锦棠应当不会继续在江南停留,该到庆州了吧?
尉迟岚一听就来了兴致:“我就说你和梁锦棠四舍五入……你瞪我做啥?不然你解释一下,为何平白问起他的行踪来了?”
傅攸宁在心中偷偷揍了他好几回后,心怀坦荡地看着他的眼睛:“无论此次庆州案临时换人接手的内情为何,归根究底是梁大人替我担了风险。若我当真不闻不问,那还是不是人了?”
这是她在尉迟岚手下当差的第三年,多少了解这人的脾气秉性了。毕竟绣衣卫与光禄羽林台面下的较劲不是秘密,这次梁锦棠抢走这桩案子更让尉迟岚觉得有些伤脸面。她怕自个儿嘴拙,一不小心又将尉迟岚点燃了,所以话说到此,已经足够。
况且,以她对尉迟岚浅薄的了解,他这样明显的打岔,其实也是在提醒她,不能再往下问了。
尉迟岚见她沉默不语,满意地颔首,又换了一手托腮,侧着脸看她:“你觉得,韩瑱这人如何?”
这话题转得,快且生硬,傅攸宁被问得措手不及。
见他不停以眼神催促,只好一头雾水地硬答:“沉稳内敛,持身中正。”眼看着尉迟岚当即冷脸,她心中暗自揣测,大概尉迟岚更想听到的答案是“韩瑱是个王八蛋”。
尉迟岚虽脸色已不大好看了,却难得没乱撒邪火,又问:“那,梁锦棠?”
“毕竟梁大人之前帮过我,江湖儿女讲义气的,我拒绝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傅攸宁极为少见地明确拒绝,“下一题。”
尉迟岚还是没恼,接着问:“孟无忧呢?”
傅攸宁自觉已揣摩到他发问的真谛,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孟无忧是个王八蛋。”
尉迟岚果然满意地笑着点头,满脸都是老怀甚慰的欣然。
“可是,为何忽然问这个?”傅攸宁不解。尉迟岚突然问起这个,绝不会就只想听人帮着他骂骂死对头们吧?
尉迟岚闻言果然陷入一种忧郁、纠结、迷茫、躁动的复杂症状:“昨日少卿大人把我叫了去,就问的这三个问题。”
他的答案理所当然是,“三个全是王八蛋”。
“可你说,他怎么独独就没提到我呢?”
把下属单独召去,让人评价完同僚后又评价自己?这种事只有你才做得出,少卿大人他又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