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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怀宝剑,他有笔如刀。
况且,文官们历来对行事不够磊落的绣衣卫深有成见,若绣衣卫的人出面,只怕事情本不大,也架不住要闹大了。
“可有圣旨?”梁锦棠也不问他什么事,只捡重点。
“没有。”
“兰台御史字谕?”
“也没有。”
“少卿大人公函?”
“还是没有。”
梁锦棠终于忍无可忍地抬起头,冷冷道:“尉迟岚,你可以滚了。”
闹呢?什么都没有,还敢来借人?
怪不得这个混蛋说他绣衣卫的人不方便出面,合着就是件捕风捉影、极大可能要背黑锅的事。
“非常之时,江湖救急啊!”
“那也是你的江湖,同我有什么关系。”
见他又低头看公文,再不搭理,尉迟岚也只能放弃,悻悻起身出去了。
虽绣衣卫与羽林素有龃龉,其实皆是无伤大局的意气之争。
尉迟岚并非想将这黑锅扣给羽林,只是事发突然,他手上实在挑不出恰当的人选。
绣衣卫剑南道分院飞鸽传书,随使团出使楼然的低阶史官邹敬,有异动。
有异动。就这三个字,瞧着真像捕风捉影。
若只凭这三字去请示批捕公函,傅靖遥不让人乱棍打死他才怪。
可尉迟岚掌管绣衣卫多年,自然不会当真脑袋空空。许是经验使然,他当机回书,让剑南道分院尽量拖住使团,将邹敬先困在国境之内。
但光困住也不是长久之法,人总得带回来审。
可剑南道分院的人又不能当真动了邹敬,还得他这头找个有相应分量、且不怎么显眼的人过去。
索月萝是索贵妃的堂妹,她自己名声又大。
这些年,前朝、后宫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一旦她出错,便可趁势将她及索贵妃背后的江北索家扫出帝京。
因此,她绝不是那个适合的人选。
可总院其他几个总旗……
尉迟岚脑中飞快地转着,恨不能自暴自弃干脆亲自出马算了。
刚迈出梁锦棠办事厅的门槛,瞥见有绣衣卫的人路过,他顿时豁然开朗,扬声将人叫住。
“哎,那个谁,你过来。”那人应声转过来跑到他面前,尉迟岚一看是霍正阳,便挠了挠头,有些烦躁地交代。
“那什么,霍正阳,你去西郊宝云庄找你家总旗,叫她带上你,再随便带个谁吧,立刻、马上、十万火急!启程去剑南道堵人。”
剑南道地处西南边境,同时与邻国楼然、宿敌成羌接壤。
霍正阳心中凛然,料想必是大事,当即点头要走。
“站住,”蓦然踏出的梁锦棠叫住他,转而对尉迟岚道,“孟无忧借给你了。”
安平孟氏在文官中地位超然,孟无忧素来也是众人眼中的半个纨绔。孟家老太爷将他骄惯得紧,若最后出了什么岔子要追责,这锅孟无忧背起来也不太费力。
根本无须光禄府出面,孟家定先跳出来替他善后。
对尉迟岚来说,这简直是天上掉馅儿饼,再没有比孟无忧更合适的人选了!这家伙可比傅攸宁合适百倍啊!
尉迟岚愉快地点头抱拳,承情致谢。看梁锦棠冷着脸让门口的侍卫去叫孟无忧。
交代妥当,梁锦棠才转过来对尉迟岚道:“详情你自己同他交涉。”
“懂。”既别人帮了忙,尉迟岚也不是没人性的。
这事就当梁锦棠一无所知,若追责,就说是“老子和孟无忧联手瞎胡闹”呗。完美。
不过……
“梁大人,你前脚不还在说……不关你事吗?”尉迟岚轻轻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死对头。
“就在刚刚,忽然又关我事了。”
尉迟岚瞧着他一脸冷凝地转身回去,半晌后才恍然大悟地哈哈大笑,发自内心地赞赏道:“梁大人果真艺高人胆大。”
虽不知范阳之行发生了什么,可尉迟岚知道,面冷,心黑,嘴毒,手狠的梁大人——
他有软肋了,而且,仿佛并不打算藏着。
29。第二十九章
傅攸宁颤巍巍睁开眼; 就见鸣春在床畔抹眼泪。
鸣春忙抹掉脸上泪痕,带着哭音道:“怎么这么就快醒了?没事的; 你只管睡。”
傅攸宁无奈苦笑,声音轻哑:“我觉得,我有必要睁个眼,向你证明我还活着。”她只是没那么清醒; 实在不必哭得跟她要死了似的啊。
当日自范阳回来后,她央求梁锦棠直接将她送到了宝云庄; 待梁锦棠一离去,她就差点站不住; 得亏鸣春将她接着。
“你做什么哭成这样?”傅攸宁勉力抵挡着睡意,声气含糊地问; “我只是无力回天了还是怎么的?”
当日她自树上摔下后,就觉着整条右臂剧痛; 初时以为是掌心被树枝断口划开的伤太深的缘故。后进了范阳城; 医官只留意到她腰伤及掌心的外伤,也替她上药包扎好; 可她醒来后觉着整条右臂痛得越发不寻常。
她怕是毒发的新症状,一直忍着,对谁也没敢说; 直到到了宝云庄,见梁锦棠走了; 才没再忍; 直接倒在鸣春面前。
后来她始终迷迷糊糊; 隐约知道齐广云是气到火冒三丈,仿佛在她药方里多添了些安眠的药材。后果便是她这几日总是醒了吃,吃了喝药,喝完接着睡,少有全然清醒的时候。
鸣春赶忙擦掉面上的泪痕,略带哭音冲她苦笑:“你右手腕骨,骨折了。别怕,庄主已替你重新接过,这几日情况也不错,就是得好生休养着,许久不能拿重物了。”
当日她倒地后,齐广云一探便当即暴走。原来那骨折的伤处,竟都快长合了!只是,合得错位。没法子,只得给断了再重接一回。
是以不怪他下那样重的安神药,实在是旁人看着都疼,她竟也没哼一声。
听鸣春这样一说,傅攸宁心里倒踏实了,迷迷瞪瞪点点头,又道,“在床上连躺几日实在气闷,能否将我……挪到到窗前躺椅上,再接着睡?”
差人去请得齐广云应准后,鸣春小心将她扶到窗前躺椅上,又拿来薄锦被仔细盖好。怕她中途忽然醒来需人照应,不敢稍离片刻,便坐在窗下花几旁守着。
鸣春跟在齐广云身边做事也是近两三年的事,照师门辈分,她该唤傅攸宁一声,师姑。
那日傅攸宁在她面前险些倒地时,她才真切体悟,何为“所谋之事大者,心志之坚”。
这一路回京,与她同行的人皆未发现她手腕骨折,鸣春不得不发自肺腑地惊叹,她的忍功……实在可怕。
日暮时傅攸宁又醒过一回,说是饿了,鸣春赶紧让小丫头端了粥来,仔细地喂她吃好后,她又睡过去了。
鸣春就那么呆呆在花几旁又坐了许久,不觉竟已天黑。
怔怔盯着傅攸宁的右手,看看那张平静的睡脸,一时没忍住心里堵,又开始偷偷抹眼泪。
她知道傅攸宁为何要忍着不说。
傅攸宁这个傻子,定是不懂右手为何剧痛,多半以为是毒发。她怕多说多错,到时若有人真请到杏林高手,那她中毒的秘密就有可能藏不住。
虽只是“可能”,她也忍着,不冒这风险。
她要保的秘密是齐广云。是她与齐广云真正的关联。是宝云庄及他们背后师门的秘密。
——你各项资质都好,打一开始就是你们这辈里最最拔尖儿的。鸣春,你知道暗棋吗?
鸣春是站在师门中枢的后辈核心,自然清楚,傅攸宁是众多暗棋中的一颗。
所谓暗棋,就是资质太差,学啥啥不好,干啥啥不成,最后索性被实质放弃,任由自生自灭的人。
只是师门怕人反水,给个暗棋的名义,也给一名专门的联络人,保持着与师门不咸不淡的关联,偶尔遇到一星半点有价值的消息,仍为师门做些微薄贡献。
若运气太背,可能到死都没机会递上任何有价值的消息。
傅攸宁在他们那辈里是第一颗暗棋,未入江湖历练就已被放弃。偌大师门中,除了齐广云,少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可她竟能守着初心,一步步走到如今。
鸣春忽然明白,为何齐广云对师门上下全淡淡的,唯独傅攸宁不同。
因为他们骨子里是同一种人,看着漫不经心,内里却偏执到近乎可怕。
正戌时,梁锦棠到宝云庄来接人。
鸣春听得门外有动静,赶忙起身迎到出来,见是梁锦棠,便福了礼,低声道:“梁大人安好。”
见梁锦棠来意明确,鸣春也不阻拦:“傅大人也该喝药了,烦您替我叫醒她,我这就去叫人煎药。”
梁锦棠点头应许,毫无异议地接手了看护的活。
可当他坐在花几旁看着那张睡意沉沉的脸,就怎么也下不去心吵她。
她的脸色较前几日已好上许多,看来她对齐广云医术的信任,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客房内烛火随风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左摇右摆。烛花轻响,哔剥炸开一地温柔的心事。
傅攸宁,我舍不得叫醒你,你自己醒,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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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好半晌,傅攸宁刚转醒,才惊讶地发现梁锦棠坐在旁边盯着自个儿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齐广云就进来了。
一见她正醒着,齐广云气冲冲翻了个白眼:“可惜我不在范阳,竟无缘得见傅大人威武风姿呢!”
傅攸宁张了张嘴,终究没辩解。梁锦棠倒是冷冷瞥了齐广云一眼。
“你也算我宝云庄老主顾,”齐广云哪有心情瞧梁锦棠的眼色,只顾冲傅攸宁爆开了花,“大家总是熟人,一向交易也愉快,你若想死,直接同我开口啊!我至少有一百种死法供你选的。”
“我这不是正事嘛……”傅攸宁回神,讷讷应着,想抬揉揉眼睛,右手却又一阵钻心的疼,压根儿抬不起来。
齐广云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动什么动?!”
“我右手……究竟怎么样了?”
“什么右手?哪有右手!你压根儿就没有右手!”齐广云的脸色黑如锅底,目光火亮火亮的。
“不要吓她,”梁锦棠皱眉出言制止齐广云的咋呼,转头对傅攸宁淡声安抚道,“只是外伤。”
“外伤个鬼,她骨折了,不过我又给接好了,”齐广云以脚尖勾了床畔的雕花圆凳近前,没好气地坐下,“梁大人,其实你不必指望她会有柔弱的少/女/之/心。哪怕有人说她右手要废了,她也只会想左手该怎么使弩机。你若打断她双手,她立马会问江湖上有没有用脚使弓/弩的秘籍你信不信。”
梁锦棠听得重重皱起了眉,又心惊又心痛。
范阳那个庸医,竟没发现?而傅攸宁这个小混蛋,竟也不吭半句,一路忍到回京?!
傅攸宁见他带了恼意的目光朝自己看过来,没来由地心头发虚,尴尬将头转向一旁,试图撑着坐起来。
眼尖的齐广云忍无可忍地咆哮:“傅攸宁!你再乱动一下试试?信不信我将左手也给你卸了!”
梁锦棠闻言,冷眼睥睨,语带寒冰,不疾不徐:“你试试?”
三个字,一记眼刀,齐广云的气焰立马被打压下去。
“大夫么……对这种莽撞的病人总是免不了生气的。”
傅攸宁对眼前这样的场面无言以对:“齐庄主,我只是想起来喝药。”她用左手指指刚刚进门的鸣春。
鸣春手里端了碗药,见屋内一室火气,手足无措地看向傅攸宁:“傅、傅大人,外头有人找你。有好几个,说是你绣衣卫的同僚。”
“我去瞧瞧。”梁锦棠向鸣春颔首,心道尉迟岚是太久没被人揍过了吧?明明已将孟无忧借给他使唤了,还想出什么幺蛾子?
见鸣春走过去轻柔地扶着傅攸宁坐起,他才起身出门去。
待梁锦棠的脚步声完全听不见,傅攸宁急急向齐广云哑声轻道:“季兰缃……”
齐广云立刻打断她,压着嗓音低咆:“就说这些事你不必管!她若敢找你麻烦,我毒哑了她!”
当年他落魄时,只有傅攸宁对他伸出手。从那之后,他对师门的人与事,不过是利用。能为我用者取之,不能为我用者,冷眼旁观。
他如今还愿与季兰缃一争高下,并非因为他还有什么热血与抱负。
是他知道,傅攸宁绝不愿师门如别的许多同行那般,悄无声息地没落乃至消失。
在他有生之年,他会尽全力替她守住心头的归处。
——小师弟,你资质好,到你该在的位置,才能发光发热;我再如何努力也比不上你用处大的。我若能看着你做到,也就如同自己做到,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