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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人,无数次,执拗地记下那些发生过的事,然后在天子一怒中昂起高贵的头颅引颈就戮,却永远后继有人。
因为他们始终坚信,事情只要发生过,就该为人知,便是当世不知,也该为后世留下评断追溯的依据。
太史门弟子开蒙的第一课,便是“崔杼弑其君”。
太史门的藏书楼内,浩瀚的汗青卷册与正堂上秘密麻麻的灵位俱是见证,那就是太史门弟子从不断代的骨气。
史官从来与言官一样,因字获罪死无全尸是家常便饭。
但对太史门的弟子来说,明知记下会死,也绝不为苟活而讳言。
秉笔无隐。不问前程。不问死生。
这,就是傅攸宁最后一个不能为人知的秘密。
“师妹,南史堂在绣衣卫也有人吧?”
南史堂是史家另一个分支门派,与秉笔楼素无交情,但总归是同行。
傅攸宁闻言抬头,有些讶异:“你是秉笔楼的掌史君子,管别人南史堂做什么?”
“你拿两个南史堂在绣衣卫的人的名字,跟我换,”季兰缃志在必得地浅笑,“我告诉你两件梁锦棠的事,同你有关。”
“多谢,不必,”傅攸宁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小师姐,别动梁锦棠,否则……我也不知我会做出什么事,你最好相信。”
“我没想动他,顺便查到一些事罢了。”这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季兰缃还真怕傅攸宁不管不顾。
见她警告自己不能拿梁锦棠来同她扯师门交易,季兰缃便只能和盘托出原委:“南史堂要倒大霉了!我需要尽快确认京中重要的位置上有哪些人是他们的,如此我才能及早部署,将我们的人摘出来,是自保,懂吗?”
“别的府衙我已捋得差不多,但我安绣衣卫总院的人也始终未查出头绪。眼下除了寻求你的援手之外,我没有别的法子!”
傅攸宁回头冲她笑笑,淡淡道:“总院我就知有两个人是南史堂的。其中一个,还是齐广云告诉我的。小师姐,你输了呀。”
齐广云能查到霍正阳是南史堂的,季兰缃却不能。这证明,掌史君子之争根本就是齐广云虚晃一枪,他的目的,还真就是秉笔楼主。
真是了不起的小师弟,骗过了所有人。
“小师姐,你也不必忧心,总院那两个南史堂的人,藏得极深,就算南史堂出事,想来也不会牵连到我们的人。”
傅攸宁隐隐觉得,若有必要,季兰缃是会拿南史堂的同行来出卖,以保全自家同门的。
史家弟子生存本就不易,相煎何太急。
愿霍正阳和……那个人,能安度此劫吧。
第三十三章
四月十八,立夏已过,天候转暖。
今日光禄府发放新一年的夏季武官袍,一大早索月萝领了一队人出外办事,傅攸宁除了安排自个儿旗下的人领官袍,还需帮手调度索月萝旗下的小旗们去做这事儿。
一大早忙个团团转,终于歇下来喝口水时,沈蔚便跟了过来。
沈蔚倒是个言出必行、绝不拖泥带水的姑娘。昨日才定了主意要去成亲,今日就来找傅攸宁脱除绣衣卫武官籍。
傅攸宁虽有淡淡伤怀,却也不强留,只轻轻笑着:“尉迟大人正叫今日去领今年的夏季武官袍,你倒贴心,平白替他省下几件。你家中父母兄姐都同意?”
沈蔚眼中有薄薄的泪,却也是笑的:“不同意也得同意,他们几时拧得过我了?”
“是是是,在你沈家,你说话,也还算事的,”傅攸宁向来不喜伤感的告别,也不多说,“你走得这样急,要同大家话别吗?”
“不必了,我学你哪,”沈蔚拿手背胡乱抹了眼睛,笑得明晃晃地将她抱住,“千山万水不必相送。他日江湖再会时,愿我已成了更好的人。”
你是我的第一个引路人。我很庆幸,由你目送我,去往浩荡征程。
我多想长成你这样,面容温暖却心如磐石的姑娘。不怕孤单,不俱受伤,不畏求而不得。
我愿如你,靠一己之力在这世间沉浮,明正堂皇立于玄黄天地之中。和光同尘,与世无争。
我愿如你,登高冈而振衣,临清流以濯足。
我愿如你,在高处懂得俯首,于低处始终昂头。以诚挚柔心待人,以坚韧抱负克己。
从今后山长水远,却也天地广阔。帝京与边关,天涯共一色碧空。
前路或许道阻且长,可此番我不愿再等谁来领我走上花开迤逦的将来。
这一回,我要,自己走。
愿我归来时,马踏轻云七宝莲,素心在怀月在天。
愿我归来时,已能骄傲地笑,风轻云淡望着曾心爱过的少年。
“宁姐,愿你,求仁得仁,长乐,无忧。”
傅攸宁轻轻回抱她片刻,静默良久。
领着沈蔚将一应事宜办完后,傅攸宁便放人离开。
虽沈蔚职衔不高,她的离去只需傅攸宁做主,不过傅攸宁仍是循例去向尉迟岚回禀。
进到尉迟岚的办事厅时,他正在抓狂,虽说他看上去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可傅攸宁一眼就看出,此刻他的内心丝毫不冷静。
“有事说,没事滚。”
以傅攸宁对这位顶头上官浅薄的了解,能使他进入如月事不顺般的状态,定是有大事发生。
可若尉迟岚不说,她便不会问,两年来一贯如此。
这是绣衣卫的规矩,虽许多人并不当回事,但傅攸宁在底线问题上一惯谨慎。
于是她也就对他努力压制的躁狂视而不见,只言简意赅道:“沈蔚请脱去绣衣卫武官籍,我同意了,就跟你说一声。”
“沈珣之的妹子?”尉迟岚淡淡一笑,“行吧,反正她也是混日子。便是人留着,魂也没了。再说,她这一走,沈珣之那个护妹狂魔也不必三天两头逮着我再鸡猫子鬼叫的,生怕他的宝贝妹子给磕碎了。”
沈家上下将人护成那鬼样子,将来说不得沈蔚好好一棵苗子要给养废了。
人,总归是要长大的。
傅攸宁深有同感,总觉沈蔚此时离京,虽是因黯然神伤而有些逃避的意思,虽略任性些,却未必就不是好事。
况且,她一向觉得,那是个养好了能顶天立地的姑娘。
来日待她长成一树繁花的参天之木,杨慎行那瞎眼美少年便是想吊死在这棵树上,也未必找得到位置。哼哼。
“好,说完了,我滚了。”
尉迟岚忽地想到什么,又将她叫住:“站住,先别滚。这样,即刻将你手上闲着的人拢一拢,全带到兰台石室帮忙。”
兰台石室是皇家修史存典处,位于皇城之内,向来是个清静地。据闻内卫与禁军平常巡夜时,也只需草草行过。
“怎么了?”傅攸宁开始努力转动并不那么机灵的脑子,试图理出个头绪。
“前些日子剑南道分院传了消息回来,当时只说随使团出使楼然的史官邹敬有异动,”尉迟岚略一沉吟,当下决定即刻让傅攸宁参与协助此案,便将现有的消息与她开诚布公,“索月萝推敲许久,推测怕是邹敬跟成羌搭上线了。”
剑南道与楼然、成羌均接壤,使团原本是要往楼然去的。既说邹敬有异动,那意思就是,他可能要去的方向,并不是使团原定的楼然。
成羌是宿敌,兹事体大。便是捕风捉影,也不可不防范于未然。
“今晨我又接到剑南道分院的消息,近来成羌王室对兰台石室似有图谋,只暂不知意欲何为。”
傅攸宁大惊:“邹敬……叛国?!”
尉迟岚拿手指隔空点点她,谨慎地不置可否:“我之前已借了孟无忧,让他带着霍正阳他们几个去剑南道拿人了,现下尚不能定论。索月萝的线人说,据闻邹敬可能得知了一个极大的秘密。咱们得先捋捋,他一个史官,究竟能涉及到何等程度的秘密。”
邹敬不过是个低阶史官,并无实权。据这几日的排查,他日常来往相交的也并无显赫的大人物。
照常理,他能接触到的天大秘密之所在,最大可能,就是他在兰台石室的史料存档中发现了什么。
傅攸宁脑中渐渐有些清晰了:“也就是说,眼下需要找出来的是,我朝的什么秘密会对宿敌成羌有利,分量又大到足以让邹敬带到成羌做投名状?”
尉迟岚无奈苦笑:“眼下消息只这么点,既知对方的意图在兰台石室,就先守株待兔吧。”
“懂,就是赌运气。”傅攸宁倒不在意方法策略如何,反正她素来是指哪打哪的。
“我这人运气不怎么好,如今这样大的事哪敢靠运气。”尉迟岚神色凝重地抬手指向上方。
“我打算,靠天意。”
其实,你就直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即可。
傅攸宁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赶紧领命出去拢人,前往兰台石室襄助索月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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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禄少卿的办事厅内也是一室凝重。
傅靖遥双臂环在胸前,直直盯着梁锦棠:“对我将傅攸宁安排到你那里,可有异议?”
“你想说什么?”梁锦棠深知对面是只老狐狸,自不会轻易进他的套。此时并不确定该答“有”,还是“没有”,他便轻轻避了过去。
“你倒谨慎,在不清楚我发问意图之前,就跟我玩四两拨千斤?”傅靖遥倒是半点余地也没留,直接挑明了,“我也没旁的意思,只是她母亲忽然让我管这事,我虽是个便宜家主,可她母亲终究是我大伯母。”
梁锦棠与尉迟岚本就是傅靖遥的左膀右臂,若非人情实在却不过,他也不舍将这个得力下属推进傅家这摊浑水。
想想自己此举终究有些强人所难的意味,傅靖遥瞧着眼下梁锦棠还算平静,就略作解释。
“我着实也没别的适当人选,想来想去无非也就你与韩瑱。那日尉迟岚建议让我先将人放你家试试,我也就姑且一试了。”
当初他在找傅攸宁谈过之后,亦觉不甚妥当,已自动在心中将孟无忧剔除了。
梁锦棠听得蹙眉,不过他在意的是:“这是能试的事吗?”傅靖遥这个为老不尊的混蛋,他将傅攸宁看成什么了?
傅靖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哦,所以,其实你是有异议的?这种事确也不好勉强,那今日起我就叫她换到韩瑱那里去。”
“你敢!”梁锦棠咬牙,当下真有了“用自己的玄铁银枪将这个为老不尊的混蛋钉在椅子上”的冲动。
好了,话说到此,已足够敞亮,局势总算明朗了。
“看来,你是在替她抱屈。我也是受人之托,一时又没好法子,”傅靖遥点点头,轻笑,“我话说在前头,眼下她有伤在身,我将她暂放在你那里,好歹还有个说辞。等她伤好了,也不能总无缘无故在你那里的。毕竟是我大伯父的女儿,你自个儿瞧着办吧。”
梁锦棠眼神坚定地回视他试探的笑意,面上浮起微赧的暗红,沉声道:“只要她乐意,我随时可上傅府提亲。”
傅靖遥对这个答案显然满意极了,抚掌大笑:“合着我这小堂妹还未将你瞧上眼呢?唔,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姑娘。”
“我去你大爷的志气。”梁锦棠有些挫败,又心有不忿。
就说,傅攸宁这个傻姑娘,究竟何时才会懂?
这姑娘在他心尖儿上霸了少说也有十来年,他却一直不知该怎么待她才好。
瞧着他那打了败仗似的颓,傅靖遥笑得愈发开怀:“提醒你啊,我与傅攸宁同辈,那将来,少不得我大爷就是你大爷。”
梁锦棠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没忍住也跟着偷笑了一下。
“你就是太强了懂么,装什么百毒不侵、威风凛凛的梁大人,”傅靖遥难得有了兴致,抛开光禄少卿的架子,决定与他来一场男人之间的谈话,“你得给人机会,学着示弱,让人觉得可以亲亲抱抱抛高高,这样才对。”
对你个大头鬼。做不出来。
梁锦棠对他的金玉良言还以白眼,轻嗤:“没想到你虽一把年纪了,懂的还不少,果真人老成精。”
“我哪里老了?”玩心大起的傅靖遥拍桌表示不服,“我不过才四十!”
梁锦棠毫不犹豫地戳穿他的自欺欺人:“四十一。”
傅靖遥被他这冷冷三个字噎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老怎么了?那我好歹也是年轻过的,可你老过吗?”不上道的死小子。
梁锦棠觉着话已说完,便起身要走。却听傅靖遥又在背后阴恻恻警醒道:“发乎情止乎礼啊。不许占我妹子便宜。”
“好啊,”梁锦棠回首,给他一脸“不必客气”的险恶笑意,“可若她要占我便宜,那就请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