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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俏暗自惭愧,这段时日,单是她浪费的米面就不知有多少。
惭愧之余又觉得小小的开心,林乾往日从不曾提起他的事,不管是在甘肃还是湘西,都绝口不提。
甚至,除非特别情况,他们都没有聊过天。
可这样坐在一起说话的感觉真好。
如果能多些这样的时候就好了。
杜俏眸中流露出热切,双手不自主地绞在一起。她的手很瘦,这样绞着,青筋很明显。
林乾看在眼里,伸手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
只是很快又松开,“吃过饭你将过年的章程理理,母亲年纪大了,不能总替你管家,我去书房。”也不使唤人,自己拄着拐杖大步走了。
因杜俏生病,这些日子都是林老夫人掌管着,可依着林乾的意思,非得让杜俏带病管家。
杜俏向来不曾忤逆过他,少不得硬撑着身子,将管事们回禀上来的事一一处理了。
忙活了一个时辰,身子虽是累着,杜俏却觉得精神比以往要好些,连下腹也不似往常般涨痛难忍。
看来,总躺在床上静养也不成,还是活动活动好,就像易楚说得那样,多走动,心胸就能开阔点,而不是老纠结在自己的病上。
此时的易楚却是异常的纠结,她正在西厢房跟易齐谈话。
昨天易齐一整天水米不进,早上易楚连着敲了一刻钟,易齐才将门打开,没好气地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你还来干什么?”
易楚温和地说:“早上熬了小米粥,现在还温着,我盛碗过来。”
“假惺惺的作什么好人?”易齐冷冷地抛出一句,甩手进了屋子。
易楚气得想再揍她一顿,可瞧见她红肿的双眼又觉得于心不忍,忍气到厨房端了粥过来,委婉地劝道:“天大的事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要是饿坏了,受累的还不是你自己?”将勺子塞进她手里,“快吃,天气冷,待会就凉了。”
易齐掂着勺子不情愿地舀了一勺,粥甜丝丝的,里面放了蜂蜜。
易齐爱吃甜食,以前,每当她生病或者受了委屈,易楚总会给她盛一碗甜粥或者一碗蜂蜜水。
易楚说,喝了甜东西,心也会变甜,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被赶跑了。
想起从前,易齐心头酸涩不已,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忙低头紧舀了几勺米粥,将眼泪憋了回去。
易楚待她喝完粥,笑着移过镜子来,“看看吧,眼都红了,头发也没梳,快去收拾收拾,待会咱们去买些红枣、桂圆来,明儿煮腊八粥。”
易齐瞧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转回头问易楚,“你还当我是姐妹吗?”
“当然,”易楚毫不犹豫地回答,“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姐妹是什么?”
易齐正色道:“要是你真把我当妹妹,真为了我好,下次去威远侯府就带我一起去。”
易楚慢慢敛了笑容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吗?”
易齐犹豫片刻,才回答:“姐非要问,那我就告诉你。我想请威远侯夫人带我去荣郡王府。”
“我帮不了你,林夫人现在病着,根本无法出门,再加上已经是腊月了,人人都忙着过年,哪有腊月去别人家添乱的?”
易齐想想,又道:“不是现在去,我想等春天花开了的时候。那些王侯贵族的女眷每年都举办花会诗会,听说荣郡王家里也办春宴,到时候带我上不就行了?”
易楚叹口气道:“还有好几个月的事,现在说了也没有。而且我跟爹说过,等给林夫人治好病,我就不去林家了。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不是我们能攀附的。”
“怎么就不能?”易齐反问道,“论相貌论才情,咱们哪里比她们差了,只不过她们命好,生在富贵人家罢了。”
“对,人家富贵,这就是原因。我问你,你跟着去荣郡王府做客,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穿得寒酸了被人笑话,也打林夫人的脸。若要穿得齐整点,咱家也没有那么多银钱给你置装。再说,去了之后,你谁都不认识,不能老是跟在林夫人身后转,总得跟年纪相仿的姑娘们应酬,你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哪样拿得出手?”易楚这几次跟画屏接触,也间接了解到一些勋贵间交往的规矩。
“我会作诗,”易齐连忙叫道,“杜子美,王摩诘的诗我已经读过不少,也学着写过诗。前天晚上还写了一首。”
易楚冷冷地说:“诗词我不懂,你让爹看看怎么样,别不懂装懂,被人笑话了还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笑。”
易齐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好?你这么压制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要是发达了还能害了你不成?有本事你将来别求着我拉扯?”
易楚被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懵了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冷笑道:“阿齐,你心里的好跟我想的好不一样。我认为的好日子就是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我没打算压制你,更没打算拦着你发。我把话撂在这里,就算有天你真的发达了,我绝不会求着你拉扯。阿齐,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强求是求不来的,即使真的攀附上富贵,你说逢年过节送礼,人家送肥鹅,咱们送把青葱,上赶着被人嗤笑,何必呢?”
易齐恼怒道:“行,好,你有骨气,我不求你还不成,赶明儿我自己去威远侯府找林夫人。我不信,离了你我还进不了威远侯府的门。”
易楚也动了气,冷冷地说:“你爱找谁就找谁,我不管,但有一条,你少打着易家和我的名头装幌子。”说罢,拿着易齐用过的碗勺走了出去。
姐妹两人再度不欢而散。
易楚闷在东厢房百思不得其解,这十多年来自己跟易齐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吃同一个锅里的饭,喝同一口缸里的水,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想法差得这么大了?
易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保不准还真的会上门找林夫人,得找个法子打消这个念头。
易楚愁得要命。
与此同时,威远侯府的林乾心里也颇不平静。
因昨晚一夜未眠,中午头林乾便躺在书房的榻上补了个午觉。此时他刚刚睡醒,身上只穿着中衣。右腿的裤腿特别挽了起来,露出半截残缺的腿。
右腿自膝盖下方两寸左右的地方就没了,断截处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已成为圆圆的一团,连在膝盖上。
没有痛楚,没有感觉,却有着极大的力量,教他不敢轻易碰触。
他不敢去想,当两人坦诚相对时,杜俏看到这丑陋的、扭曲的伤疤,会是怎样的神情?
害怕、恶心还是怜悯?
哪一种他都不想见到。
就算杜俏能坦然以对,他能吗?
身为一个男人,既不能将自己的女人抱到床上,又不能在事后抱着她去洗浴。
即便杜俏那么瘦弱,他也不能,因为他的右手需要拄着拐杖。
反之,他需要女人把他的拐杖递过来才能下床走动。
想想就觉得可悲。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一辈子不要女人,免得在女人面前出丑。
对于即将来临的夜晚,林乾突然觉得有些恐慌……
第40章 交心
傍晚时分又落了雪,却是江米大小的雪粒子,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青石板上湿滑一片。
两个小丫鬟抬了水桶摇摇晃晃地沿着石板路走过来,左边那个脚下发滑踉跄了一下,冒着热气的水从桶里漾出来,洒在她的裙摆上,罗裙顿时变得又冷又硬。
画屏瞧见了,扯着嗓子骂:“还不快点走,磨磨蹭蹭的,水都凉了,”待两人走近,又骂,“才半桶水,值当两人抬,真是不中用。”
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将水桶放在门口,画屏一使劲,单手拎进了暖阁,少顷出来,见两人仍杵在门口,气越发不打一处来,嚷道:“裙子湿了不赶紧去换,要冻出毛病来没人给你请郎中。”
小丫鬟吓得掉头就跑,刚跑两步想起什么,转身朝画屏福了福。
画屏瞪她们一眼,嘟哝着“一个比一个不省心,空水桶也不记着拿走,”复又回到暖阁。
暖阁生着火盆,温暖如春。
东北角上,架着四幅花梨木镶纻纱的屏风,纻纱上顺次绣着双蝶穿花、鱼戏莲叶、鸳鸯交颈和白鹤伴梅的图案。纻纱很轻薄,隔了纱能看清掌心的纹路,可又因绣着图样,屏风后的一切就变得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的。
屏风后放了只浴桶,赵嬷嬷正伺候着杜俏洗浴。
画屏嗓门大,两人早听到她呵斥小丫鬟的声音。
赵嬷嬷就叹气,“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片好心,非得吵着骂着说出来,平白让人添堵。”
画屏梗着脖子道:“我没安什么好心,反正看她们畏畏缩缩的样子就不顺眼。”
还是这个死犟性子。
赵嬷嬷自是明白她,想到待会要跟杜俏说的话,不方便当着画屏的面说,就指使她,“打发丫头到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侯爷爱吃的几样可得多经点心。另外让人拿坛好酒进来灌上一壶备着,秋露白酒劲大,就要竹叶青吧,清淡点……还有到前院打听下侯爷几时回来用饭?”
画屏一一应着走了。
赵嬷嬷取来只瓷瓶,往水里倒了几滴,有馥郁的栀子花香弥漫开来。她拿起棉帕不紧不慢地擦洗着杜俏的后背,“……女人的头一次都疼,有的疼得厉害,有的轻点,没关系,心一横眼一闭也就过去了……也别扭手扭脚的,多顺着侯爷。两口子夜里这点事,没什么禁忌,别太出格就行。”
杜俏扯过另一条棉帕蒙在脸上,身子往水里沉了沉,胳膊却仍搭在桶边。
赵嬷嬷看着纤细得几乎见骨的手臂,又担心起杜俏能否受得住,“若是疼得紧,也别忍着,该出声就出声,让侯爷缓着点,自己的身子总得顾着……侯爷的腿定然是不好看,你别怕也别慌,就当做没看见。男人爱面子,要是这次恼了,以后兴许回转不过来了。”
杜俏将赵嬷嬷的话都听在耳朵里,却没有作声,心里盘算了会,掀开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滴问:“侯爷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是不是我这病不好?”
赵嬷嬷心里“咯噔”一声,易姑娘说的含蓄,这病有法治,可只有五成把握,另外的五成,倘若她是妇人之身,能再加两成,若是杜俏求生欲强,就再多两成,如此基本无碍。
林乾所作所为就是因为这两成把握。
但实情却不能告诉她,赵嬷嬷心思一转,面上已带出笑来,“许是被易姑娘说动了心……前天她来送方子,夫人正睡着便没惊动。易姑娘可厉害着,因侯爷说了句不中听的话,易姑娘劈头将侯爷骂了顿转身就走,当时侯爷的脸黑得跟墨汁似的,我跟画屏都替易姑娘捏着把汗。不成想,侯爷让画屏拦着易姑娘不说,竟然还亲自追到二门给易姑娘赔礼。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侯爷就变了样。”
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定是猜到了自己生病的缘由。
杜俏眼前浮现出易楚的面容——明亮的眼眸,秀气的鼻梁,腮边一对灵动的梨涡。上次,她就顶撞了侯爷,口口声声质问他,“侯爷可信得过夫人?”
这府里上下数百人,还没有谁敢那样对侯爷说话。
年纪那般小,又是明媚秀丽的长相,胆子倒大的出奇。
可她身上又有种特别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信赖她,依靠她。
想到易楚,杜俏心头轻松了许多,唇角不自主地绽出个微笑,压低声音告诉赵嬷嬷,“上次易姑娘说她见过大哥,大哥就在京都。”
赵嬷嬷惊愕得张大了嘴,手里的帕子一时没拿住掉进水中,溅了她满脸水珠。她也顾不得擦,追问道:“是真是假?大爷真在京都,那怎么不来寻夫人?”
“她说大哥有事要处理,暂时不能见。不过易姑娘答应下次来会带着大哥的信物……上次在济世堂我就怀疑,果然是真的。”
赵嬷嬷只看到杜俏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眼前只有那个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俊朗少年,四岁启蒙,五岁习武,七八岁能拉起长弓,十岁头上骑射正中红心。信义伯乐呵呵地说:“杜家有后。”
就这么个钟灵毓秀文武双全的少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十二年,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赵嬷嬷眼前一片模糊,她擦把泪,顾不上地上溅出的水,跪倒朝着西天“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感谢菩萨显灵,保佑大爷平平安安的,感谢菩萨……”拜完,抽泣着说,“夫人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杜俏也红了眼圈,拧干水里的棉帕,拭了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