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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射或许还能坚持两个时辰:火枪发射消耗的体力比开弓放箭小得多,连续百次射击最多枪托抵住的肩头水肿剧痛,但最精锐的蒙古武士,在一场战斗中也只能射出二十箭,然后双臂就会酸软得像面条一样,丁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也就是说,以四个万人队轮番冲击的敌人,总共也就能射出最多八十轮箭雨,在持续作战的能力上,汉军远胜元兵。
但这样机械的对射,还能持续多久?李世贵看到远方元军本阵,另外四个万人队排出了箭矢阵型,摩拳擦掌准备冲锋,他们的角弓背在背上,左手控缰,右手攥紧了大汗弯刀!
元军的进攻必然是雷霆一。击,鹿砦炸毁、拒马倾倒,损失惨重的前沿阵地必然被铁蹄踏平,李世贵坚信汉军将赢得最后的胜利,但他知道自己,以及阵地上全连还剩下的兄弟们,无法活着看到这场胜利了。
前方一直用羽箭纠缠不休的四。个万人队,以疏散队形从两翼退开,另外四个养精蓄锐已久的万人队,则从三里多之外缓缓开始了加速,铁蹄声震响天地,盔甲与武器碰撞,金铁交鸣之音慑人心魄……
“弟兄们,上刺刀!”李世贵忽然笑。了笑,“爷们,胸膛挺直了,待会儿被砍倒撞飞之前,好歹捅死他一两个!”
“战直了”、“战直了”,士兵们小声互相提醒着,神色平静。安详,一如在琉球皇宫门前接受皇帝检阅,面对成千上万百姓欢呼时那样。
“一入攻坚连,九死一生全带伤”,军中尽人皆知。不管。鼓鸣山英雄连还是铁血钢七连,作为尖刀部队伤亡率都高得惊人,能进到这些部队的,无不是和鞑子有着血海深仇的人,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来吧!李世贵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池州城那。个世外桃源般平静的小院,那位姑娘死后惨白的面容,在他眼前闪现。
“当年懦弱的我,。没能保护你免遭鞑子蹂躏,今天,是我用血来洗清罪孽的时候了!”
出乎意料,地动山摇的进攻还没有进入鞭马加速的阶段,就在两里外渐渐的放慢了速度,伯颜丞相积蓄已久势不可挡的一击,竟然半途而废!
李世贵怔怔的看着远处的羊毛大纛斜斜划着圈儿向后倾斜,牛角号吹出了凄沧的长音,蒙古武士们纷纷拨转马头奔回本阵;当然还有他没有见到的,比如蒙古武士们长出了一口大气的放松神态,比如伯颜丞相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
炸膛,成了压垮元军炮手的最后一根稻草,面对随时可能被烧成焦炭或者炸成碎肉的威胁,他们宁愿接受伯颜众军亲卫的弯刀,所以他们丢下满地大炮转身逃走,炮战停止了,汉军六斤炮黑洞洞的炮口指向了元军骑兵进攻路线,而伯颜丞相不得不下达了停止进攻的命令。
“为什么,为什么停止进攻?!”蒙古上万户宝音打马飞奔直入中军,向着张珪怒气冲冲的问道。
这股怒气,本应冲着伯颜丞相,但宝音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如此放肆,所以他只能把火气发向张珪。
伯颜的面色本已非常难看,不过仅仅一瞬间他就恢复了常态,古井不波的面容昭示着他钢铁般的意志:“是本相下达的命令。宝音,有什么火,冲着本相发。”
宝音神色一滞,伯颜丞相不收蒙古人为徒,却把张珪整天带在身边,他和几个蒙古将领自然有所不满,私下里也发了几句牢骚,大约是传到丞相耳朵里去了吧,刚才丞相话里分明有见外的意思了,叫他好不委屈。
推金山倒玉柱,宝音魁梧的身躯一下子矮了下去,双膝跪地,像敬奉神明一样虔诚的向伯颜叩拜:“丞相恕罪,丞相是咱们蒙古人的大英雄,大汗的臂膀,野狼不敢挑战狼王的尊严,宝音也不敢半分违拗您的意志!只不过,只不过……”
宝音突然脖子一拧,不服气的道:“只不过炮战输给了蛮子,就要退兵避战,丞相啊,咱们蒙古人在草原上崛起,东征西战灭国无数,可不是靠的火炮呀!”
伯颜点点头,微笑着将他扶起,这才解释道:“并非全为炮战失利。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右翼四万人队整队列阵之初是为一鼓作气,若此时发动进攻,必定如猛虎出笼势不可挡;然我军火炮不断炸膛,众军目睹之下难免心存疑虑,士气已衰;汉军阵地坚固,炮火猛烈,我观其阵地之设,大阵套小阵、环环相扣,形如新月而状似鱼鳞,似为刘寄奴所遗却月阵,我军士气已衰,无法速战速决,一旦两军交缠必定落入三而竭的境地。”
张珪听得伯颜之言,双眼顿时一亮,汉军背水列出弧形阵,原来一则效法韩淮阴背水一战,二则学的刘寄奴却月阵!难怪第一次见到汉军阵型时,既眼熟,又想不出来历。
南北朝时,南朝宋帝刘裕刘寄奴以却月阵大败北方胡族铁骑,后世辛弃疾有词赞曰:“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那却月阵便是行水军楼船于大江大河,陆师沿河岸列圆弧阵型如新月,弧形朝外对敌而河岸为弓,楼船张强弩,步兵凭车阵,水陆配合威力无穷,曾以二千七百步卒大破三万精骑。
弧形最能抗压,这种阵型没有侧面可以突破,无论蒙古铁骑从哪个方向冲击,都将面对严阵以待的汉军步炮兵协同防守,骑兵的战术机动优势便无从发挥,实在是非常适于坚守的阵型。
宝音也是个粗中有细的统兵大将,听到这里,兴奋的道:“丞相说那刘寄奴的月亮阵难以攻破,只为它河上楼船厉害,替他守住了月亮阵的弓弦。如今蛮子江上无船,咱们却有自京杭大运河上一路过来运送粮草辎重的大船,何不命水军从背后捅他一刀?”
伯颜苦笑,还是张珪替他答道:“所谓南船北马,咱们运河船运多靠拉纤,士卒不习水战,在这浪涌波聚的长江之上,根本连站都站不稳,如何与汉军作战?何况汉军火炮厉害,咱们船还没开过去,就成了人家的活靶子,满船士卒全得喂了鱼鳖。”
伯颜长叹一声,千算万算,算不到汉军把滔滔长江当作了稳固的后方,算不到有船的元军,却无法和没船的汉军水战!
差距,先进和落后的差距,绝非一两名天纵英才能够消弭,伯颜甚至想到了百年前那位高呼“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的金国皇帝完颜亮,百万大军不也是在虞允文的车船强弩下土崩瓦解,以致兵败身死吗?更早的时候,还有投鞭断流的前秦苻坚,叱诧呜咽的滚滚长江,中原汉地的大江大河,属于东晋、大宋和大汉,而不属于前秦、大金和大元!
大元朝的丞相,蒙古帝国的盖世英雄,平生第一次有了疲惫不堪的感觉。
张珪也在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华夏文明自炎黄二帝至今已流传四千年,不管东周时候“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如缕”,还是东晋南渡五胡乱华、金兵南侵宋室偏安,这片土地从来没有完全沦陷于异族之手。
管仲、冉闵、谢安、祖梑、岳飞,每到民族危亡之际,就有盖世英雄横空出世,延续着先祖传下的文明火种,华夏文明总能坐断东南传薪火;草原上崛起的强悍民族,不管匈奴、鲜卑、契丹还是大金,却总是天步维艰,辛辛苦苦建立的王朝,瞬间就灰飞烟灭。
两相比照,强盛无匹的大元,真的能征服大汉,征服这个传承四千年的文明民族吗?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先例,而大汉的国运日盛一日,那些承天命而生的盖世英雄,也越来越多的汇聚到金底苍龙旗之下:文天祥、陈淑桢、张世杰……当然,还有那位天纵英才的楚风,令大都皇城中苍天之主忽必烈食不甘味睡不安枕的一代人杰!
父亲张弘范师从紫金山学派大儒、出使故宋被扣十余年不变节的“大元苏武”姚枢,奉行“天下一家”思想,为了梦中的皇道乐土,也为了张家的荣华富贵,斩下了无数同胞的头颅,以父亲旷世之才,仍然一败崖山二败鼓鸣山,伯颜丞相真的能逆转乾坤吗?
张珪不敢想下去了,他不停提醒自己:“你和大汉有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大元崛起漠北,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图,四震天声,大恢土宇;皇帝忽必烈英明神武,丞相伯颜雄材大略,他们一定能战胜懦弱无能的南蛮子,一定能替父亲报仇雪恨!”
当张珪和伯颜陷入深思的时候,宝音也没有闲着,他忽然咋咋呼呼的叫起来:“丞相,有办法了,您当年不是绕过鄂州直取江南吗?咱们去打福建,打广州,不管这儿的汉军了!”
伯颜简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当初各路大军分略四川、襄樊、淮扬,三路大军同时进攻,旌旗从长江之头连到长江之尾,自己的中路军绕过鄂州,还能从淮扬各处大军取得联系、互为呼应;如今左右两翼的范文虎、吕师夔都心怀异志,相互没有呼应联系,粮草转运不及。
另一方面,临安距离长江流域不远,江南运河也沟通了长江水系和钱塘江,这才能千里迂回直下临安,如今大汉核心统治区为八闽两广,远在南方数千里之外,且有梅岭、武夷山阻隔,要想挥兵长驱大进,只除非马儿长了翅膀!
至于汉军新打下来的江西各地,伯颜可不敢随意分兵攻略,长江一线的汉军没有肃清,孤军深入就意味着后路断绝!
汉军呐,汉军!大元的雄师劲旅就像狮子咬刺猬,无从下口。
当着阿剌罕、张珪等爱将的面,伯颜丞相反复念叨了一盏茶的时间,面色阴晴不定变了好几次,最后才下定决心:“咱们以六个万人队在此围而不攻,拖住汉军不能移动分毫。阿彻菰苏率一个万人队攻略赣中诸地,格日勒图率一个万人队往荆湖打,和阿里海牙取得联系,把他那个万人队从吕师夔手下给本相带过来!”
这,对于目前的战略形势,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嘛。众将皆有不解之色,惟有世事洞明的老将阿剌罕面露悲天悯人的神情,而张珪则大惊失色!
他们都猜到了伯颜如此命令的原因。
只见这位大元丞相面部肌肉微微颤抖,眼神却从动摇渐渐变得坚定,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在中军帐中回响:“汉军主力在此,荆湖、江西必定空虚,阿彻菰苏、格日勒图二将军一路攻城略地,各城破后永不封刀!”
永不封刀?格日勒图倒也罢了,爱财如命的阿彻菰苏简直大喜过望,恨不得抱住伯颜狠狠亲上几口才好,这位丞相一直不许多造杀孽,决不投降而被攻克的城市,往往也在入城两三个时辰之后宣布封刀,让儿郎们抢得好生不快意,这次怎的转了性子,允许大开杀戒了?
嗯哼,汉地百姓本是四等猪羊,猪羊肥了不宰杀,叫儿郎们吃素念佛么?大抢特抢,才是咱们大元军队的本色嘛!阿彻菰苏只觉得此时的伯颜丞相,是如此的可亲可爱。
“不可啊!”张珪双膝跪地,抱着伯颜的大腿苦苦哀求。
张弘范虽为大汉奸,用汉地军民的鲜血染红了自己的金刀,但他或许是深信天下一家学说,或者根本就是沽名钓誉,总是尽量不屠杀百姓——当然,反抗激烈的城市,他是照样大屠特屠,不拿同胞当人看待的。
可毕竟比纯粹的蒙古将军们少造了许多杀孽,所以张弘范自诩大元开国功臣,恬不知耻的要勒石纪功、要留名凌烟阁。
张珪自然继承了老爹的那一套,他只想攻破汉国,学伍子胥鞭尸楚王那般,将击败父亲累他饮鸩自尽的反贼楚风推上断魂台;若是多造杀孽,双手沾满百姓鲜血,张家如何洗得清汉奸的罪名?天下一家以救济百姓为要,如今变成屠杀百姓,岂不是自打耳光?
“丞相,咱们多围困几天,他们撑不下去的,何必屠杀无辜百姓?他们都是大元的子民啊!”
“既是大元子民,便当忠君爱国,如何在反贼汉军到来之际,既不殉难而死,也不向北逃往朝廷治下?其反叛之心昭然若揭!”伯颜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学生,神情坚定得就像一尊花岗岩石像。
张珪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这位敬爱的师尊,敬天爱民、吊民伐罪、清正廉洁,是这位大元丞相常常挂在口边的,“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精兵百万下江南;干戈不染生灵血”,是他的自诩,可现在,仿佛变了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殊不知,伯颜是大元朝的丞相,还是蒙古帝国的丞相,而江南士民百姓是大元朝的四等子民,却不是蒙古帝国的子民!
他们在蒙古帝国的身份,和漠北草原上的牧奴没有任何区别,在伯颜眼中,随时可以为了帝国大计而任意牺牲,保留百姓,是为了帝国强盛,屠杀百姓,同样是为了帝国的延续!
“末将领命!”格日勒图和阿彻菰苏单膝跪地,兴奋的朝伯颜丞相拱手为礼,湘赣之地虽然饱经战乱,但比漠北、辽东富庶了不晓得多少倍,更何况如今两省空虚,守军匮乏,这个任务既有大大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