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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隔壁家的虎子哥哥总是来找我们玩,还会带许多花生糖,味道特别好,就是太黏牙了,有一次还把我的乳牙给弄掉了,流了满嘴血。你急得拔腿就跑,把娘叫来一看,娘赶紧扯了团棉花塞进我嘴里,爹进门的时候看见我们母女三人浑身是血地蹲在院子里,顿时吓得要命,嘻嘻,你还记不记得?”
她记得,所有的事情她都记得。
那时她八岁妹妹六岁,都是懂一点事又调皮的年纪,为家中增添了不少趣事。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忘了,如今再度提起她才发现它藏得那么深,那么刻骨铭心。
那是她盼了十年却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岳凌兮闭了闭眼,努力将那股涌动的热流压了下去,心头却又泛起更浓的酸楚,宫灯影长,在睫下织成细密如丝的暗网,挥不去,驱不散,反似融入了她的骨血,牢牢地禁锢着那颗用力搏动的心,难以逃脱。
“姐姐,你怎么哭了?”
岳梓柔放下了手中的海棠珠花和羽纱云雾凤尾裙,有些不知所措,岳凌兮则立刻拭去了双颊的泪痕,低声吐出两个字:“没事。”
闻言,岳梓柔咬了咬唇,怯生生地问道:“姐姐是不是不相信我?”
“没有。”岳凌兮缓缓倾身过去握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拉到了身前,“姐姐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梳理。”
岳梓柔霎时变得敏感,甚至有些尖锐。
“姐姐,当初我是机缘巧合才被陈叔叔和敏姨救下的,具体经过已经不记得了,他们也甚少提及此事。这次突然来到王都找你其实是因为跟他们闹了脾气,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活在世上他们却不让我跟你相认……”
说着,她委屈地落了泪。
“不哭。”岳凌兮从袖中掏出一块银色丝帕,轻轻沾去她脸上的湿痕,“是姐姐不好,让你等了这么久。”
岳梓柔摇摇头,抽噎道:“或许是我太不懂事了,姐姐如今身份尊贵,我这样冒冒失失的就来了,搞不好会连累姐姐。”
“莫要说胡话。”岳凌兮轻斥,旋即转移了话题,“刚才挑中喜欢的东西了吗?”
一提到这个,岳梓柔立刻吸了吸鼻子,转身拎了首饰匣子和相衬的衣裙过来,轻之又轻地问道:“姐姐,你觉得我穿哪个好看?”
她才十七出头,正是人比花娇的年纪,姹紫嫣红才好看,可惜岳凌兮平时穿得素,柜子里尽是些雪缎宫装、云雁锦衣和露水百合裙,怎么看都觉得淡了些,于是她把目光投向了那件樱粉色的孔雀散花软罗裙。
“这件如何?”
岳梓柔将裙子比在身前,又挑了串碧玺流苏嵌玉芙蓉的璎珞搭配着,岳凌兮明眸微抬,在她身上停留须臾,旋即颔首道:“不错,很漂亮。”
“那就穿这件好了。”
岳梓柔冲她一笑,然后就欢欢喜喜地进房换衣服去了,几名宫女颇识眼色,立刻窸窸窣窣地跟进去了,花厅内顿时只剩下岳凌兮和书凝二人。
“娘娘,那是陛下最喜欢……”
“一件衣服罢了。”岳凌兮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眉眼沉静如水,教人猜不透,“时辰不早了,去把殿门锁上吧。”
书凝听懂了她的意思,立刻微微一惊。
娘娘晚上宿在宜兰殿也就算了,横竖陛下也会找来,亥时不到就让锁门,分明是将陛下拒之门外,这可怎么了得?
旁人不清楚个中缘由书凝却是明白的,只怕娘娘是气陛下隐瞒了她这么久,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了,可那岳梓柔又是什么人?扮怯乞怜是她的拿手好戏,刚才说了那么多话有几分真情在里头都不知道,书凝可没有忘记,当初在武陵城她是怎么用楚楚可怜的口吻将娘娘贬得一文不值的,这样的人她怎能让她留在这里?又怎能放任她成为陛下和娘娘的心结?
思及此,书凝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夫妻之间哪有生隔夜气的道理?陛下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您又何苦将他挡在殿外一言不听,反而自个儿难受?”
“不必多说了。”
平时甚好说话的岳凌兮此刻竟是油盐不进,怎么劝都不肯听,就像是铁了心要同楚襄怄气一般,书凝没办法,只好默默地退到了殿外,随后掌灯看了眼时辰,暗想流胤都回去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她压根不知道御书房已经遭受了一场狂风暴雨。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居然能从千里之外的奉阳毫发无损地来到王都,还精准地抓住了皇后微服访友的时间点并将其拦截在路上,敢问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又是谁给她的情报?
盛怒之下的楚襄却没有太多心情去想这些事。
岳梓柔来了,不管她背后的人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当年那件事总归是快瞒不住了。
岳凌兮虽然性子淡泊,但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若是知道母亲曾经把唯一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的妹妹,她又该如何作想?
每想到此,楚襄的心都打颤。
她身体本就不好,与表面柔弱却能追着马车跑上几百米的岳梓柔相比乃是天壤之别,从南灵城回来之后更是不抵从前,时时精神不济。怀孕以来的这段日子里,她时常念着公文读着书就睡着了,连硬撑的臭脾气都被磨得不见了踪影,他有时坐在床头看着她熟睡,甚至动了不要孩子的念头。
这样的她要如何承受这个残忍的真相?
来不及想太多,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之后楚襄就匆匆去了宜兰殿,孰料大门紧闭,庭院幽静,只有角落里亮着几盏稀疏的小夜灯,昭告主人已经入眠。
以前忙得再晚她都会给他留门,今天闹分居便罢了,还硬生生将他关在了外头!
楚襄一口气梗在了胸口,未及舒缓,伸手便去推门,岂料里头竟连一米长的重闸都落下了,纹丝不动,他一时气闷,足下骤然发力,直接腾空掠进了宜兰殿。
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深更半夜爬墙!
流胤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既不能像楚襄一样就这么飞进去,又不能找人来砸门,只好杵在外面,心里暗自祈祷着两位主子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来,否则传到太上皇和太后娘娘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楚襄自是没考虑过要向谁交代,这一刻,他比平时都更加迫切地想见到岳凌兮。
夜深云重,露冷长阶,一道颀长的身影在黑暗中疾步前行,几个转弯便踏入了主殿,洒落肩头的银辉还未淡去他已经飞快地掀起了幔帐,丝丝微光映入眼底,恰见那抹单薄素影伏在床榻内侧,任垂纱摆荡,幽香缠绵,她依然睡得香甜。
他舒了口气,脱靴上床,从背后轻轻地抱她入怀。
一整晚不见她来质问他,也没有发脾气的征兆,他唯恐她会跟自己过不去,眼下见她睡得安好,心里也踏实了一些。
她却在他覆上脊背的一瞬间醒了过来。
“夫君?”
楚襄不说话,顺着岳凌兮的动作撑起了上身,与她一同靠在床头,随后又往她腰后塞了两个软枕,让她坐得更舒服些,然而就在袖袍拂过她眼前的一刹那,她的视线顿时凝住。
“这是怎么弄的?”
细白的指尖抚过云锦上那条长长的口子,然后便不假思索地朝里探去,一层层掀开楚襄的中单和里衣,直到触上完好的皮肤,岳凌兮这才幽幽地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擦破皮。
楚襄在旁边看着,没有漏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一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她非但没有上来就发难,反而还能像从前那样事事以他为重、将他的安危放在最前面,他的心就像时被三春细雨淋过,一片潮湿。
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她。
“怎么了?”
岳凌兮微微一怔,眸光也有些飘忽,跟着便听见楚襄在耳畔落下一声沉沉的叹息,无力无奈,亦无着落。
“兮兮,为夫不想瞒你。”
岳凌兮滞了滞,恬淡的面色并无太大的起伏:“我知道。”
楚襄稍稍扯开身体,瞧见她那副平静如水地模样,胸口顿时抽痛了一下,想解释,却发现根本无从开口,撑在榻上的大掌紧了又紧,骤然一松,却是捧住了她的侧脸,埋首便吻了下去。
细微的喘息声渐渐从帐中飘散开来。
岳凌兮躺在楚襄身下,承受着铺天盖地而来的霸道气息,却又似一池柔波将其化解于无形,他越发欲罢不能,吻得炙热而猛烈,仿佛对她有着无尽的渴求,她轻轻挽住他的颈子,水眸半阖,吐气如兰,温柔一如往昔。
“兮兮,莫生为夫的气。”
他嗓音低哑,隐含一丝恳求,她轻声应了,却有一缕银光悄然滑落枕畔。
第116章 阴谋
郊外。
蒙蒙细雨,染尽十里苍翠,清新的泥土气息混着水雾扑面而来,五步之外就难辨形色了,仿佛误入了缥缈的仙境,沿着布满青苔的石板路走上数十步,湿意越发重了起来,到尽头,入眼一片朦胧,天青色烟雨笼着半湖寒水,断桥深处,轻舟微荡。
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年之中都难得见到人来,今日偏生稀奇,倒有人刻意放了船来,与其说是游玩,更像是在做什么秘密之事。
“宫里最近情况如何?”
“回大人,一切如常,不过自从岳梓柔进宫皇后就搬回了宜兰殿,与陛下陷入了冷战,先前陛下还总是拨冗前去,后来被挡得多了,渐渐也就不去了,一心扑在朝政上,十来天都难得见上一面,恐怕是真的要疏远了。”
“看来那个小丫头还挺有用。”老者拈须一笑,旋即看向身侧之人,“娇娇出的主意果然不错,想要什么奖励,尽管说来一听。”
宋玉娇听到这话只是掀了掀嘴角,并未出声,玉臂攀上方形珊瑚小几,撑着腰慢慢地坐直了,老者见她动作吃力连忙倾身去扶,顺便在她隆起的肚腹上揉了几下,迷恋之情溢于言表,宋玉娇盯着那只爬满皱纹的手掌,拼命忍住了将其拍落的冲动。
“娇娇受累了,此番若能一举得男,我定会给娇娇一个名分。”
她才不想要什么名分!
想到这个宋玉娇就一阵恼怒,她费尽心思地去考女官就是为了要出人头地,从而不受父亲的摆布,哪知到最后还是陷入了泥潭之中,甚至比几个姐姐更加不堪!她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先产下孩子再借机要求他把自己弄回中书省,反正她还年轻,多的是卷土重来的机会,至于什么官家小妾的名分,谁爱当就当去吧!
宋玉娇正暗自谋划着,冷不防被腹中孩子踢了一脚,顿时疼得她攥紧了衣角。
“怎么了?”老者看她神色有变,料想是孩子又动了,伸手去摸果然如此,忍不住朗声大笑,“娇娇肚子争气,这孩子定是个健康活泼的!”
宋玉娇敛首轻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
天知道这个小东西有多难伺候,经常深更半夜闹得她睡不着觉,有几次她暴躁起来都想动手把他捶掉,还是贴身侍女秋月苦苦相劝才打消了她的念头,后来请了相熟的大夫来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主仆三人琢磨了许久,最后还是春莺想法子弄了些西域的安神香来给她用,夜里这才得以好眠,只不过这么一来,本就淡薄的母子感情更加不剩多少了。
听说岳凌兮也怀孕四个多月了,这段日子以来,想必她也过得不太好吧?
不知为何,一想到岳凌兮也备受折磨她的心情就格外好,或许是因为两人曾经有太多的共同点了,不幸的家庭、坎坷的经历、且同为御前女官,如今岳凌兮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却零落成泥碾作尘,身份地位已经改变不了,但如果岳凌兮过得和她一样痛苦,她亦平衡了。
思及此,宋玉娇扭头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老者眼风一扫,待下人都退去之后才不急不缓地反问道:“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小丫头也闹不了多久,等风浪平息,陛下还是会继续调查岳家的案子,除非我们能摆脱嫌疑,否则永无宁日。”
“摆脱嫌疑?”老者蓦然挑眉,继而冷哼道,“这个时候越是把自己摘得清清白白反而越容易引起他的怀疑,最好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敌不动,我便不动,横竖黎瑞和陈秋实已死,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引向我们。”
“那以后呢?难道我们要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宋玉娇质问道。
“自是不必。”老者饮了口沏好的冻顶乌龙,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当真以为送岳梓柔去只是为了给他们添堵?”
宋玉娇一惊,匆匆抬头对上那双老眼,只觉黑雾弥漫,如临深渊,心里顿时没了底。
难道是她想岔了?
整件事还没在脑子里过完一遍,老者忽然悠悠一笑:“娇娇到底是有了身子的人,脑袋越来越不好使了。”
宋玉娇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