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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曲子跟了我这些年,你也不是头一次听,倒是头一次如此解。怎不知写曲之人与奏曲之人并非都能心意相通,各自取那曲中和心之意,便是乐曲之妙。你自得意,如何能明白那不得意之人的不得意之处。”
齐天睿笑笑不置可否,“原本也是舒心解闷儿的,何必自己瞎琢磨解出这么多意思来。人生在世不过是那么些日子,该多寻些乐子才是。喜欢琴就弹弹,曲子也多了,非寻那不痛快的做什么?不如找些个赏心悦耳的解解烦闷。”
他嘴角的笑有些冷淡,看出他不耐,千落赶紧笑了,从他手中扯过薄薄的纸册,“你呀,自从见了这几个曲子,便只喜欢那一个人,多少传世之作竟是看不着了。”
齐天睿摆摆手,“凡传世之作,多是愤世悲苦才出奇作,听多了心烦。更如今多如牛毛,伤春悲秋、无病□□,像是不悲、不苦就不成气候,可不矫情?用来助兴的又过于琐碎、过于腻,乐得轻浮,不曾饮酒就要醉了。真真难得佳作。”
“瞧瞧,可不就这一个好了。”千落捧着琴谱掩嘴儿笑。
齐天睿也笑了,“倒不至于这么容不得,只是一日也忙,那曲子听了醒神,欢畅。”
“偏就好这一个,你也难得长情了。”千落说着低头重翻看,轻声念着谱子上的署名,“杜仲子,不知这曲者怎的取这么个药材的名字?曲子倒十分欢快轻巧,与这老朽的名字实在不和。只是为何两年前才有了这些曲子,如此离世独乐。”
“离世独乐?”齐天睿笑着摇摇头,“依我看,这溪水、山林并这小村、晚烟,有一曲还谱了上元灯会,都能听得到那小贩的声儿,栩栩如生,十足的人间烟火。”
他兴致越高,千落嘴角一丝讥冷,“此时倒不觉琐碎了?”
“妙就妙在此处!琐碎事竟是生出各式各样的小意思来,平常日子都妙趣横生。比起那些个强作清高、强说愁的,高明多少。人生在世,妙就妙在这个俗上,不见了这妙处,岂非都成了和尚?”
千落有些气喘,咳了起来。齐天睿抬手给她抚背,“从西北给你带回来的冬虫夏草可吃了些?”
“咳……人生难料,凡人哪能不见烦恼。”千落拨开他的手,“我猜那杜仲子必是个十指不沾泥的闲散富家翁,衣食无忧。偶尔出游,山林小巷,既瞧得见人间百态、俗世琐碎,又脱得出其中烦恼。也说不准就是为乐而乐,强说乐。”
“他境遇如何我倒猜不着,只料此人必是心境妙趣,一日过一日,小事生趣,不会给自己空寻烦恼。”
“倒成了你的知音!”千落冷笑,“你我不如就此打赌,寻着此人,论输赢!”
齐天睿闻言眉毛一挑也来了兴致,“原本就在寻他,这一来更好了。赌注如何?”
“赌注么,”千落轻咬玉齿,“你若输了,答应带我西北一行!”
西北风沙,行走险恶,齐天睿却毫不犹豫点了头,“好,你若输了呢?”
“从此,我只弹他的曲子!”
“那倒不必,只愿你能常弹他的曲子,解解烦心就好。”
将谱子塞还给他,千落低头弄琴,不再搭话。齐天睿正没意思见帘子挑起丫头小喜托着药盅走了进来,这便起身依旧回贵妃榻坐了。小喜坐到床边伺候千落吃药,手边的茶香混进了药味,齐天睿抿了一口,温吞吞的。
“姑娘,将才我从厨房捎了莲子羹去给柳眉姑娘送,见她正在那儿悄悄儿抹泪呢。”
药苦,千落蹙着眉漱了口又含了颗话梅方问道,“怎的了?”
“说是韩公子有日子没过来了,”说着小喜瞥了一眼齐天睿,“也没个信儿。”
“他可是有什么事缠身?”千落问过来。
齐天睿闻言搁了琴谱,甚是莫名,“我如何晓得?我与他又无甚正经交情。”
小喜正要开口呛,千落轻轻使了个眼色,只道,“前些时两人热得紧,柳眉的赎身银子都预备好了,这些日子又没了信儿,也难怪她伤心。”
“怎的?柳眉真要跟了他去?”
“往转运使府里去自是不能够,他总有外宅吧。”
“韩荣德哪来的外宅?”齐天睿嗤笑,“勉强过了乡试,在府衙里挂了个名儿还是他爹的银子捐来的。这些年从无正经事做,哪有银子弄外宅。”
“这可是小瞧人了。”千落瞥了他一眼,“听柳眉说韩公子在外头也有买卖营生,前些时不知是什么,倒手就是一大笔银子,如今出手甚是阔绰。”
齐天睿闻言蹙了眉。韩荣德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人生得相貌堂堂,生性懒散,一肚子花花肠子,却惧怕老父并不敢拿府里的银子由着性子花天酒地,遂与柳眉虽相好倒不曾当真供养她银子。柳眉的恩客是苏州府一位顶着国公老爷帽子的老朽,她便一心想着攒下赎身银子跟了韩荣德。柳眉与千落同日落难,情同姐妹,齐天睿早跟千落说要警醒着柳眉,与韩荣德不可太过依赖,他撑不得事,一他不敢得罪老恩客,二也没那个本事和胆子养活她。此刻这一说韩荣德弄了大笔银子,倒当真出了蹊跷,难不成前些日子他得的消息确有其事……
“小喜,给我拿衣裳,我去瞧瞧她。”
说着千落就要下地,起得有些猛人晃了一晃,齐天睿赶紧上前扶了,“你这身子还没养好,倒操心旁人。”
“也就我两个亲近,我不心疼她,还当真指望那韩公子么。”
齐天睿扶着她又坐了,“也好,劝劝柳眉先不急,那老恩客待她不薄,如今尚未交待,韩荣德这厢又不明了,怎的倒要破釜沉舟了。不如先守着。”
小喜顶道,“那恩客再不薄也不常来,空守一辈子不成?有外宅又如何,比方七爷您,就有外宅又怎么样了呢?”
“小喜!”千落喝道,“出去!”
小喜一甩手通通地走了,看那帘子掩了,齐天睿笑眯眯地回过头,“怎么?想搬到我那儿去?”
突如其来的问,千落一愣,竟是不知该怎么答。
顺手将袄给她披好,齐天睿道,“我总不在,如今还得常回府里去,外宅总空着,一个人住有什么意思?不如在这儿还有柳眉陪你说说话。”
鬼使神差,千落开口竟问道,“你要常回去?”
想起叶从夕托给他那一大摞子信,齐天睿撇撇嘴,“不回去不行,我不急,有人急。”
☆、第20章 忙中生乱
难得晚饭后就被放了回来,随着一盏雪灯笼,主仆二人脚步匆匆。这几天越发冷了,好容易脱去了湿潮,天寒地冻,早起飘了一场薄雪一天也不曾化尽,入夜又上了冻,脚下滑得厉害。
身边人轻飘飘的,偶尔一滑,身子顺着那趔趄往前倾反倒越快,绵月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一步紧跟着一步吃力,心焦道,谨仁堂这一日三餐果然是厉害,姑娘这身子越发瘦得要飘了起来,面色却是被那汤啊粥的灌得红润,厚袄一遮,二奶奶贵重,谁人瞧得出来?原先公子交代她过来时只说是要陪着姑娘,那其中的意思绵月十分明了,谁知这一来每日竟是为了吃食发愁,日日纠结起了生计,为着一块点心都要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有银子又能怎样?素芳苑里的人都是闵夫人亲自挑选来“伺候”二奶奶的,想买通她们,怕是银子没出手那板子就先到了。成日困在谨仁堂一刻离不得,眼前能瞧得见的这些人里头,唯一于姑娘还有些许心软照应的就是丫头梧桐,每次绵月顺手拿吃的,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时不时还悄悄塞给一包点心,只是,她毕竟贴身伺候在闵夫人身边,这么偷时摸空儿的,实在不足够。
吃不饱又饿不死,姑娘每日难得的空儿还要张罗自己的事,忙忙活活。但凡弄来点吃的,品得一个仔细,说什么难得方知珍贵,原先怎的不知这桂花糕如此香甜!贪吃的模样无半分凄凉,甜滋滋好是惬意。绵月看着心疼也好笑,这样的千金少奶奶真真是世间少有,每日挂着笑,凡事都精心,那精气神儿比起府里头那些个养尊处优、动辄就咳嗽气喘身子不适的太太奶奶大丫头们不知强了多少,难怪惹得公子如此挂心……
一进素芳苑就听得里头说笑,将将撤了晚饭,饭菜残香尚未散尽,丫头们正喝着茶,一见莞初进门都赶紧起身,水桃笑吟吟先迎了过来,“今儿奶奶回来的早。”边搭手绵月伺候莞初褪下狐皮大氅边殷勤道,“想是奶奶刚用了饭,炖了热热的普洱茶给您送上去?”
绵月冷笑,倒轻巧!吃什么油腻的了要喝那刮肠的东西?话还没出口,莞初含笑应道,“有劳了。”转身就往楼上去。一路疾走不似往常,此刻绵月也瞧出姑娘心里有事,便也顾不得理会水桃,赶紧跟着上楼。
房中四下掌了灯,只是日头落山不过半个时辰,那烛火却都燃到了尽头,没人照料,灯捻焦弯、烛台上烛泪斑斑。当地的铜炉鼎勉强挣着火星子,奄奄一息;西小窗没关严实,风吹进来,呼呼的。这景象活像是将将糟了灾,绵月正是吃惊,见莞初已是冲着背影里去。定睛瞧,一个黑乎乎的半大影子,跟了过去才见这扎了头发、一身夜行衣的人正是艾叶儿,绵月不觉强忍着了声儿道,“我的佛祖,你这小丫头子是到哪儿捉妖儿去了?”
一身寒气,艾叶儿嘴唇冻得发紫冲着莞初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姑娘!我见着我哥哥了!”
“怎样?”闻言莞初也顾不得许多,握了她的手急急地问。
“找到了!他找到玄俊了!”
“真的?!”
她二人只管惊喜,一旁的绵月听得云里雾里,早就瞧出这陪嫁来的小丫头从未上手伺候过人,平日姑娘于她的照顾倒像是带了个小妹妹多有佑护,且因着那位爷从不回来住,常带着她一起睡,两人嘀嘀咕咕一说就是大半宿。绵月一直觉着姑娘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一方宅院里头,此刻这一瞧,果然不出所料。不敢在身边细探究竟,留下她两个说话,绵月转身去收拾房中的残局。
“姑娘!我哥哥说……”
“不忙。”莞初示意艾叶儿掩了口,“赶紧换衣裳。”说着拉了她就往帐子里去。
帷帐里头没上灯,就着外头透进来的烛光莞初麻利地帮着艾叶儿换了袄裙,这才压了声儿问道,“她在哪儿?她人在哪儿?”
“我哥哥说玄俊被她那黑心叔叔从咱们府里头抢出来就给卖了,卖到……”
艾叶儿一打磕绊儿,莞初更紧着问,“卖到哪家了?”
“……醉红楼!”艾叶儿狠狠咬了咬牙。
“啊?”莞初惊得柳眉倒竖,“那,那不是个……”
“嗯!”艾叶儿用力点点头,“我哥哥也当她活不成了,可总得打听个死活的真信儿。谁知这人一进去就改了名儿,托人使了银子也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后来哥哥没法子就去替人家扛活儿修院子,这才从一个同进来的姑娘那儿打听说玄俊现如今叫柳云儿,许是因为嗓子好,来了没几日就被送去了教坊。”
一番话听得莞初眉头紧皱,心思烦乱。玄俊七岁来到宁府,是后厨张妈妈的独根苗,幼儿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小丫头天生一副好嗓子,清亮、干净,老爹爹说堪比当年的谭沐秋,是块难得的璞玉,假以时日,不可估量。谁知将将入行,张妈妈便染病离世,一点点家当不知怎的竟是惊动了那多少年不曾来往的本家叔叔,就这么赶着来把玄俊抢了去。老爹爹随遇而安,不再计较,可莞初却耿耿于怀,省吃俭用攒下银子四处打听,谁曾想几个月下落不明竟是卖到了那种地方,心慌难耐,喃喃道,“是教坊,教坊还好。只是,也断不是长久之计。”
“可说的是!”艾叶儿急得直跺脚,“我哥哥说醉红楼的鸨娘是金陵城最厉害的,从前是当红的曲伶,恩客竟是府衙里的大官老爷!如今结下多少势力的人,谁敢得罪她?心狠,剥皮剥得厉害,进了醉红楼的姑娘没大把的银子哪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单是教坊就有十多个打手呢!”
“嗯,”莞初点点头,“我也听说那教坊虽说与醉红楼是一家,却做的是另一桩营生,另取名艺馨坊,看得严,学艺也严,有几位相当了得的琴师傅。听说先时官家往京师送的舞娘里就有从艺馨坊里□□出来的,京城里也有名气。玄俊在那里头虽说不好过,一时半会儿的也该不会有什么大闪失。”
“我哥哥也这么说,可总不能就丢她在那儿,往后在妓……里给人唱曲儿吧?”一道长起来的小姐妹,艾叶儿忍不得红了眼圈。
“那是不能。”莞初舒展开眉头,握了身边的小丫头,悄声咬耳朵,“既寻着,咱们自是要解她出来。”
“怎么解?”艾叶儿依旧带了哭腔,“我哥说那打手们的功夫可是了得,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