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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嫣还嫌弃他拖拉,再度推他一把:“去洗一下,我们快些出去,好陪哥哥用膳。他一路上生病,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我在他的沐房里准备了点心的。”
“一起吃饭才有味道嘛。”秦嫣将他推入屏风,翟容笑着进去淋浴。
她自己将浴袍披起来,金属撞响中,将剩余的锁链褪下,向木门走去。
秦嫣的确已经没有像小时候那般一脸心虚胆怯的样子了。她如今是个大姑娘了,她挑选的男人,她当然要护着他。
哥哥是她的长辈,哥哥要对郎君指手画脚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不管翟容如何心思沉稳,在长清面前为了她,肯定还是得低头的。跟郎君做那些羞人的事情,是她自己愿意的,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回头看了一眼翟容。
他已经走到屏风后面,青竹管道从一旁,如细雨一般淅淅沥沥流下。鹿形狩猎屏风上,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过来,可以看到他抬着手臂,在重新清洗自己的身上。下面则都被窗棂的阴影给挡住了。
秦嫣握起胸前的玉玦,扬起声音,对外间的长清道:“哥哥,我……”她平稳住自己的声音,“我和郎君,一会儿就出来。”
门外长清的叩木板之声,本来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这句话一说完,长清停了下来。
他的手指落在木板门上,却没发出声音。手搭空了半晌,长清的双目看着那依然紧紧关着的木板,不觉发起愣来。他发现,那个像只灰皮小老鼠似的,缠在自己身边的妹妹,忽然不见了。而是变成了门板后面,亭亭玉立站着,护着自己夫君的小女人。
长清有点失落了。
本来,还想为妹妹把把关,说不定要刁难刁难翟容,此刻,嫣儿摆出了这个架势,他也就清楚了这件事情,他是不能再做什么主了。
一个能够等他妹子两年,这一路上还各种极尽安排的男人,长清觉得自己还是退出这两个人之间的比较好。当下,他淡淡道:“早些出来,哥哥想跟你们一起用晚膳。”
听到一个“你们”俩字,秦嫣看到翟容正好穿好外袍,从净室里走出来。她连忙对他微笑一下:“郎君不要担心啦,长清哥哥不会为难你的。”
翟容走过来,伸手握住她的手臂,看了看她手臂上方才被他的锁链,蹭出来的一丝蜜红色。手重新放到她的脸颊上:“若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这一回一起走。”
他一语双关,秦嫣则还不太清楚局势。她回答:“好的,我先去换衣服。”秦嫣走入那一排青竹尖管流水的净屋,也将身子洗了一遍。她看不见自己的后背,翟容则挡在那面铜镜前,站在屏风外等着她。
她刚将自己整理好,外面忽然打了个霹雳。紧接着,一团团黑云,似乎被什么吸引着一般,滚滚而来。秦嫣看着外面骤然变黑的天气,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别怕,”翟容走过来,“这里本来就叫做魔鬼谷,天气好的时候看着很好,可是动不动就会有乌云密集,闪电交加,暴风骤雨随时会过来。平时也没人过来,所以当初我哥才会选了这个地方。”
这一顿晚膳吃得很平静,尽管外面风雨交加。
纳棱格勒河面上,黑云压低,闪亮细长的霹雳,从天空高处直接贯通到地面。空旷的山谷之中,荧光点点。
长清道:“这里会被设为密谍联络处,是因为这里经常有这样的天气?”
翟容道:“先生所说没有错。”
长清道:“有了这样的天气,还有你们这么一间看起来废弃的旧城堡,在当地百姓的传说中一定很可怕吧?”
翟容承认:“这里的确是牧人绕道而走之处,若非有特殊情况是不敢深入此处的。”
“见到我们,不立即带着我们回中原,翟家郎君,你在躲避着什么?”
第102章 沐雨
“我在帮长清先生你们扫尾。”翟容夹起一片粟米蒸肉; 很不见外地夹到了若若的赭木饭碗之中。秦嫣的饭碗上已经堆满了各种蒸菜。方才,长清按照自己以往的习惯,给她加菜。在扎合谷; 长清的地位要稍微高一些; 他的食物份额也总是略好一些,这已经是兄妹间的独特相处方式了。
如今翟容有样学样……嗯; 很好,很大胆……
她一声不响; 埋头吃那块肉。
“那我还要谢谢你?”长清也夹了一块菜放到秦嫣的饭碗里。秦嫣隐约嗅到了火药味; 为了缓解两人的暗枪冷箭; 也迅速吃掉。
翟容看着她塞得鼓囊囊的腮帮子,打消了继续给她加菜的念头。
长清则看着面前摆放着菜碟和碗盏中,无论荤素小食; 只要是热的,都是蒸出来的。翟容命人,事先攒了这些菜肴在地下冰窖之中,然后拿上来放在灶头上; 架了火、放了个大蒸屉,蒸了这么一桌子菜来。
长清先生道:“你就没个随从,还要让我妹子亲自动手做饭?”因那冰窖比较狭小; 以往都有身形较小的下人做这件事情,如今,将菜扛出来的是秦嫣。翟容进出不方便,歪靠在冰窖旁边的一张长胡凳上; 指挥着秦嫣一趟趟爬下去将菜取出来。
“这也没什么,君子远……”秦嫣“庖厨”两个字还没吐出来,就被长清一筷子打在手边:“食不言寝不语。”秦嫣低头,继续扒饭吃。
在沐室中,因为不曾当面对着长清的脸,她可算是胆子可以包天地了,勇敢地承认了,自己与翟容已经迫不及待地“勾搭成奸”,随时随地可以“狼狈为奸”。
待到走出沐室之后,没了那门板盖着脸……
唉,到底底气还是不足的,被长清说了一顿。当然,既然她一肩担下了此事,长清奚落责怪的人,当然就变成她自己了。
翟容看着隐约好笑,若若先前跟他相处的时候,也是这么又是怕又是粘得很紧的样子,原来她喜欢男人凶一点,这一口是长清先生“教”出来的。也难怪,若若那一身本领,和颜悦色、温厚善良的男人可没法“教”出来。
小插曲结束,长清回头对他道:“翟郎君,你在为我们兄妹扫什么尾?”
翟容说:“看看有没有跟踪你们的人。这片河谷里,雷暴天气四季不断,连成群的牲口都很少。这片魔鬼谷,方圆百里没有牧民和住户。方圆五十里地,我都派了人在排查,只要有活物移动,我们就能发现。通常来说,如果三天没有人追过来,说明星芒教对于你们的追踪已经失效了。”
“你这是随口所说,还是有所依仗?”长清对于反追踪的这种经验,还是挺感兴趣的。他如果当初有着这份能力,就不会落入黑狐王的手下,更不会被星芒教的牧刀人挟持那么久。
“这不是我自己根据大致印象得来的经验。”翟容道,“在唐国,我们称呼其为‘大案牍术’。”
“这是什么?”长清微微侧过身子,他的肢体语言显示了他对于翟容话语的关注。翟容微笑地看着他,不再带着一脸责难的神情,将若若唬得战战兢兢的。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若若所谓的“战战兢兢”,通常是装出来的。她已经习惯将自己打扮成一个一脸慌张、胆怯的小姑娘。这种缩脖子、缩背的模样,是她的一层保护色。
不过,自己的媳妇,还是要护着不让她当着自己的面,挨长辈骂啊。她皮厚,那是她自己的事。
当下,翟容开始笑吟吟跟长清聊了起来。
唐国有智慧的人,在长期与人作战中,发明、采用了这种“大案牍术”,可以用在处理各种事务上。
比如,在提高唐国密谍人员的反追踪能力这一项,他们将数千追踪案例归总在一处,进行了详细的数据对比,得出了许多规律性的结论。从而对进入西域的密谍进行专门的训练。
翟容就是受着这种训练的。他能够准确说出,活体之人的追踪,在什么情况下,基本可以确定这一次的跟踪是失败了。对于一些如何一步步突破审讯对象的内心防线,获得有效证据,他也都有完整的体系相对应。
翟容就是以这些规律性的数据总结,这一年在西域悄然改变着许多小邦国、小部落的命运走向,从而缓缓渗透入西域。准备在有朝一日,这些力量会经过某个合适的通道,成为一只扭转西域局势的无形巨手。
这些数据的制造者,就是一年前他进入沙洲那个漆黑宽大的庭院时,见到的那些忙碌得额头流汗的唐国读书人。他们不会武功、甚至不通官场,但是都有一双过目不忘的眼睛,一个聪敏的头脑。他们埋首案牍,将各处密谍送来的讯息,经过加工处理,给深入危地赴生死的前线之人,提供了大量的保护和支持。
这些日子,他带着白鹘卫,四处刺探的情报;他与西域沙匪或结交或鏖战,所获得的一手资料,都在这些大案牍术的执行者手中,慢慢变成了他如今可以使用的利器。
翟容耐心地跟长清先生解释着,同时又拿着当初长清先生给他递送过来的讯息,一样样跟他条分缕析地进行着商讨。
长清越听,双眸中的亮彩愈盛。
这正是当年,他和李承安想做的事情。李承安并非是隐太子的世子,继承王位的可能性并不高。是以,他们都将目光投在了唐国平定中原之后的最大隐患——西域诸国之中。长清来到西域,也是想做这样的事情,可惜壮志未酬,扼腕而叹息。如今,他看到,已经有人足以替代他,唐国那些种种介入西域的密谍方式,令他听得如痴如醉。
翟容也是有选择地告知他一些。
比如大案牍术这种,没多少秘密,完全是靠唐国的财力堆砌起来的方式,他就说得详细一些;又比如说,关于楼兰圣道那些特殊材料的提炼、使用,这些涉及到工匠技术方面的内容,他也会说得绘声绘色,吸引地长清欲罢不能。至于真正深入西域的那些杀人手段,刑讯逼供,阴私勾当……那就不会露出一分一毫。
随着翟容的描述,长清重新看了看这块地方。
魔鬼谷的闪电雷鸣,从浩瀚长云上,直贯天地。一道道豁亮的细线,仿佛天地间的连接一般,一次又一次,随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巨响,炸在城堡的的头顶。
若不是附近都是山壁石墙挡着,几乎要怀疑,这座城堡会被这些天雷之怒炸个粉碎。
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之下,长清知道:翟容手下的人,正一个个蓑衣笠帽站在黑暗处。他们散布在古堡方圆五六十里的藏身之处。长清还知道,他们手中拿着琉璃长镜,如同暗哨一般要看着远处。他们手中的镜子叫做“千里镜”,是以一片凹镜与一片凸镜以青铜圆筒裹成的,可以将远处的事物放大数成。那青铜圆柱伸出障碍物,可以保证这些承启阁的官员们,躲在掩藏物下不被发现。
“这三日,我们就在这里休息。”翟容看着夜深了,道,“若是确定你们已经脱离了星芒教的桎梏,我们再做打算。”
风雷交加中,那紧紧关着的门窗上,被密密骤雨砸得不停不歇。
翟容说:“为了安全起见,我们三个人,这三日就睡在一个屋子里,我会放好屏风的。”说着,他从地上站起来,走到一个壁橱里,取出一架浅浅的白绢屏围。放在一张卧榻前。他看着长清道:“先生,你来安排一下我们这几天的睡处。”
秦嫣睁大眼睛,如果单独自己睡一间屋子,以郎君的性子,肯定晚上会来陪自己。看这情形,这在沐室中“一顿”,居然是到此为止了?她总不能在哥哥面前,还如此轻浮地跟郎君上演“全武行”吧?
秦嫣落寞到垂头,默默地对手指;长清则显然是满意于这样的安排了。
而且,在方才那一番长长的谈话中,翟容说了不少他感兴趣的内容,他对翟容的好感已经不知不觉提升了许多。当下站起来,安排秦嫣睡到最东面的靠墙处,以那个屏围围住她,自己睡在西面的墙。意味深长的看了翟容一眼,让他睡到了两人当中。
翟容晚上倒是睡得安稳,练武之人也没睡多久,他睁开眼睛。
屋子里虽然是暗的,但是因不断有闪电,时不时屋子里还是会闪亮一番。他看到长清先生躺在被褥之中,眉头为皱显得很是焦躁不安。他听秦嫣说过,哥哥很少能够睡得舒坦,这也难怪,他总是处在那些环境之中,心中难免不安。他看到他的双唇蠕动着,似乎在念经,过了一会儿,又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长清终于在风雨倾盆中熟睡了。
翟容回头看白绢屏围,因为有哥哥管着,秦嫣似乎很安分。就在闪电豁亮的时分,他看到一只小手紧紧贴在屏围一侧。五指分开,显然是故意贴在那里的。翟容将自己的大手,与那手影手心相对。
闪电一阵阵从屋子的窗口滚过,丝绢屏幕上的两只手贴在一起,翟容想起当年她在蔡玉班玩皮影戏时候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