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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朝路边的驼队走去。鹿荻先去问了一通,这里都是从高昌到敦煌、河西这一带做丝绸、茶油生意的驼队,鹿荻又是时常在这里一带混的,不过片刻,就为秦嫣找到了一个比较放心的驼队。
鹿荻招呼秦嫣走到驼队中间,指给她一匹骆驼:“我与驼队的带队说过了,你可以骑这一匹,他们正好空着。”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上前帮秦嫣铺平骆驼脊背上的毛毡。对于这个波斯女人,将马大方让给他们,她还是很知道轻重的。
秦嫣道:“鹿荻汗王,说一句不恭敬的话。小时候我见你,只觉得荒唐,如今倒似乎错看了你。”
鹿荻知她说的是她盯着那个俊秀少年,一口一声美人郎君的事情。她那个年纪,咋咋呼呼也是有的,花痴也是有的,那位小郎君长得让人眼热心跳也是有的。不过那日的事情倒是事出有因。鹿荻说:“其实是这么一回事,那日刺杀了石/国整支马队的小孩和他的兄弟们就潜伏在附近,他们跟使者队火并都受了伤。我答应替他们引开唐国人。那里已经是唐国地界,石/国又是不小的国家,唐国为了给西域诸国一个交代,若捉住了凶手,肯定会处以极刑的。”
“小孩?什么小孩?”
鹿荻比划着说:“是哪个部落里的小孩吧?这么高而已,黑乎乎的一团我也没看清,带着几个兄弟,凶神恶煞的。”
秦嫣一直以为当年鹿荻说的什么石/国使者夺了一名大漠美人,被其兄弟杀死是随口说的谎话,没想到居然是真有这么个事情。那个小孩能带着人杀了整支使者队伍,其手段狠辣高明,也是很罕见的。
“让道让道!”两人正在聊着,一声声嚷叫从身后传来,“张驸马的马队路过,大家快让道。”
所有驼队的领队对这个消息似乎十分响应,立即喊着口令,让自己的驼队向路边移动过去。
拥挤的木那塔镇路上,顿时一片驼铃叮当,马声轻嘶,到处传来骑手和驼奴们“咄、咄、咄”,催促着自己手中畜生移动让路的声音。
待让开了道路之后,数百名商旅、驼奴又呼喝着自己的骆驼队,让它们重新恭顺地跪伏在地面上。那些商旅、领队、驼手、驼奴,几乎每一个人都以右手按在左心,低头行礼,俨然在向着那条道路上即将走过来的马队行礼。
怎么会有这种阵仗?
秦嫣看着好奇。
五年前,她对西域的情形也算是很熟悉的。她可没听说过,西域三十六国,哪家驸马出行会得到如此隆重的迎接仪式。
西域各处多为零散小国,很多所谓国王也罢、王子也罢,走在这大西域道上,不过是个部落贵族,有点钱有点兵马罢了。而西域道上的商旅也都富甲一方,腰缠万贯。彼此客气相待就可以了,没有行礼的道理。
别说是驸马,就算是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带大军经过,众商旅因不归他直接管辖,往往也就是让个道而已,哪有顶膜礼拜之说?
还只是个驸马……
——哪国的驸马?西图桑的驸马?泥孰王的女婿?
秦嫣犹豫着,四周都是在行礼,她要不要也随个众?
撇头看见,鹿荻没有行礼,在蹲着的骆驼后面,有些吊儿郎当地跨腿立在角落里。秦嫣问鹿荻:“处月汗王……我,我需要行礼吗?”
“随你啊。”鹿荻说,“他们都是自发自愿的,你认识高昌驸马?受过他的恩惠吗?”
“原来这位张驸马是高昌驸马?我不认识,听说是叫张定和,是高昌张氏世族的族长子?”秦嫣曾是西域通,这点典故还是知道的。
“嗯。”鹿荻点头。她见鹿荻不行礼,她也就不行礼了。
鹿荻是图桑十部王姓的汗王,见到高昌国主也是可以有席位可坐的,更何况一个区区驸马。
秦嫣见鹿荻不行礼,她也就不行礼了。她选择了一个折中些的做法,她微微低头,等着马队过去。她心中则不住纳罕着,高昌何时变得如此气派了?
高昌在西域,实力虽则不算小,但是那是地利之便。高昌国扼大西域道的主干道要冲,各路行商者经过他们国家都会纳交过路税,因跨数国汇聚点,商贸比敦煌更为发达。但是,那也仅仅是个商业富国,实际上兵力薄弱,多少受到西图桑帝国的制肘。
前隋朝的时候,隋帝圣上来西域巡视,确实请了高昌国主麴伯雅为首,带领西域数十国家前去朝觑。那也是客客气气,十分低调的。西域各国还是以图桑帝国为马首是瞻的。
眼前的情形是什么意思?
把高昌国当西域王了?!秦嫣觉得这事儿得问问清楚。
阵阵鼓乐,在耳边越来越近。
这队人马约有七八十人,他们骑的一色都是雪白骏马,每一匹的毛色都达到了方才秦嫣降服的那匹白马的成色。鹿荻满脸丧气地看着双方的马匹,其他事情她能忍,作为马背上的民族,坐骑的事情真是太伤自尊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仅如此,这些马的络头,从额带、鼻带到衔和镳,都是色泽均匀的牛背皮所制,上面镶满嵌金镀银的装饰环配,将那些高头大马映衬得神骏异常。马背上的鞍鞯更是讲究,金丝为流苏,红绒绣花为泥障,富丽华美。
走在最前面的是十四名面容姣好的少女,虽然长相上汉胡不一,身上穿的则都是魏晋风的披帛、长裙,丝质的衣袍在暖风的吹拂下,如流水一般在骏马身侧飘动。她们手里各抱了一个朱木镂花螺钿香盒,一双双素手从香盒里取出香粉,四处飘洒。
香粉散开,香气四溢。高昌驸马的仪仗,正徐徐压来。
銮铃声动中,远远看到一辆璎珞螭璃,琉璃披拂的马车平稳走动着。从秦嫣那个角度来看,马车上的人似乎正在接受众商旅的行礼,行走速度较慢。她长长吐一口气,这么个队伍,把木那塔镇给挤成这样,什么时候她能出去?
第140章 定和
仪架走近了; 两侧的武士们身着玄铁红衫明光甲,煌煌然载有唐国气韵;里侧的文士们则是长袍博带,施施然为魏晋遗风。五彩丝帜在头顶; 翟羽翠扇、香花铺路。
见到张驸马的仪架马车渐渐靠近; 有些跟高昌国有属国关系的人,还纷纷跪了下去:“拜见张驸马; 拜见明华公子。”
秦嫣盯着那马车看,马车的外帘是长长的琉璃珠所串成; 已经被卷起来了。里面则是一层青色纱帛; 布料也不算薄。在烈日炎炎下; 可能最多只能照见里面坐着的人那模糊的身影。
高昌国的麴氏为王族,张氏则是高昌众多世家中的一支。
本来张家在高昌不算地位多么雄厚,十几年前高昌发生了一次政变。麴氏王族被驱赶出了高昌国。张氏世族的大将; 名叫张雄,因与当时的国主麴伯雅关系厚密,跟随麴氏王族颠沛流离数年,最终卧薪尝胆; 帮助麴氏王族夺回了在高昌的统治权。当麴伯雅重新成为高昌国王之后,张氏一族便跃居为高昌除王族外最大的世族。张雄受到王族的倚重,被封为“左卫大将军”。
麴伯雅回到高昌之后没几年; 就去世了,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麴文泰。高昌国王麴文泰的幼妹麴鸿都公主,自小与张氏长子,张定和有婚约。在麴氏王族被驱逐期间; 她也是依附着张氏一族,才被保护、免受荼凌。因此都说麴鸿都与张定和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神仙眷侣。
黑头道:“明华公子就是张定和。”他们汗王是图桑王族,所以称呼高昌驸马也就没那么恭敬,“明华公子是如今西域对他的尊称。”秦嫣问道:“张定和好像先前没什么声响的?怎得如今变成这么大的气派?”她五年前在西域,并没有听说张定和有什么惊人之处,只是听说自小羸弱多病,四处求医。
胖鱼道:“四年前,高昌国主麴文泰染疾去世,王子年幼,皇后软弱。焉耆国乘他们国务空虚,大兵进犯想要以武力侵占高昌在西域道上的商路掌管权,这位张驸马出面周旋,处理了此事。被高昌国人吹捧为‘皓月出山,明华千里’,举国内外,如今都称呼他为明华公子。”胖鱼知道自己汗王,对于这位张驸马,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带点贬斥的口吻,解释给秦嫣听。
“哦。”秦嫣点头,问道:“如今的高昌和泥孰王应该还是相处很和睦的吧?”
鹿荻露出看见白痴的眼神:“你到底在哪里居住,连我们图桑帝国换大可汗了都不知道?”
“泥孰王,怎么了?”秦嫣吃惊不小,她知道泥孰王和翟容关系很好,两人还联手灭了星芒圣教。而且泥孰王是与唐国亲近的,又是个善于处理国务之人,泥孰王如果掌政西域,一定会给这里带来不少年的太平。可是如今鹿荻说出来的话,泥孰王已经遭遇不测了?
“泥孰王四年前病死了。”鹿荻的处月部落虽然如今衰退弱小得不成模样,也是图桑十部王姓之一,她对于整个西域的国事还是很关注的,“如果泥孰王不死,至少十部王族还算可以和平相处。如今这个大可汗为人就差远了。”他们处月部落在受到雪灾之后,她的父汗也去大可汗浮图城求见过现任的大可汗,可惜,受到了一番冷落。鹿荻是心中非常不满的。
“那西域岂不是又要大乱?西域道又要断了?”
鹿荻拧了一下旁边的骆驼背上的氆氇流苏,朝着高昌使臣的车队努一努嘴:“泥孰王不在了,如今不是有张驸马?他不知又去出使哪个国家?又捞了多少好处。”
“是吗?”秦嫣怎么也没想到,五年前的高昌对于整个西域来说,不过是鲰尔小国,跟一根墙头草似的,有时候倒向西图桑帝国,有时候倒向中原汉人,除了借助地利,在商道上大赚钱财,对于左右整个西域局势毫无用处。
鹿荻道:“这位明华公子凭着裙带关系,先是成了高昌的掌政驸马。这些年他运用高昌财力,在各处商道驿站建立势力,与西域三十六国远交近攻,做了不少恶心勾当。又在焉耆的尉犁、铁勒的玛纳斯打了几场大战。整个西域的局势,是被他控制平稳了。不过这两年他们高昌也没吃亏,大西域道繁荣兴盛,高昌越发赚得肥油直流。你看看这驸马的出行仪仗,啧啧。”
鹿荻说起那张驸马,口气里带尽了揶揄和讽刺。
高昌国能够在西域游刃有余,说到底,还是利用了他们图桑十部王姓之间互有争斗。那位张驸马其中所使用的手段,真是一路耍尽了流氓。两面三刀、指鹿为马、以白当黑那都是人家玩得熟透的套路。不过人家就是有办法,让原先难以自保,只能依附其他国家而生的高昌国,如今国富民强,有了独立的军队武装,军政财权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她羡慕也羡慕不过来。
鹿荻作为十部王姓里最弱小的小汗王,哪怕与张定和张驸马的政治立场,隐隐相对峙,也只能生出一份瑜亮之心。鹿荻感叹一声:“要是我们西图桑能出这么一个人才做大汗王,我图桑帝国何至于陷在如今的纷争之中。”
秦嫣心中的担忧缓缓落了地,没想到泥孰王不在了,西域又有人出来,稳定了局势。看这情形,五年前,她和郎君应该也已经把星芒教都拔出了吧?巨尊尼似乎也没有出来扰乱这里的局面。
——她的脸上挂起微笑,无论如何,当年秋格明塔什的分离,他们没有白付出。而且她还活着,早早将郎君找到就是了。
秦嫣看着那辆金镂银错的马车,车轮辚辚向这里前进,两旁有穿甲持刀的军卒守护着。马车车厢的下方,细长的金流苏随风飘荡。
马车将至,异香越发扑鼻,将秦嫣熏得头脑醺醺然,跟喝了俨酒似的。真心有点受不住。
秦嫣知道,高昌的麴氏政权是个汉人政权,跟中原唐国一样喜爱熏香。当初她因初次进入敦煌不习惯这种风俗,闻不惯那些香粉的味道,还夸过郎君没用熏香的身子味道好闻……闹了好大的一个红脸,搞得她浑身都是热潮。
想起这事儿,那股热潮就穿越五年的时光,再次涨到了她的脸上。她觉得胸前臌胀胀的,真不知道如今与他相见,该是在何处呢?身边暖风习习,提醒她如今是夏季,陌桑湖边的桃花早已变成了小毛桃……好想念郎君,他应该在敦煌的翟府中生活吧?不在的话也许去了长安做官?还是回了北海门?
也或许,他根本就觉得她不会回来了?跟别人好上了?哦,那可得侧面先了解一下,如果他真的已经有了妻室,那她就不能打扰别人了。秦嫣虽则如此盘算着,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郎君是不会随意娶旁人。
想得太出神,只觉得身子被人一带,回头看到是鹿荻将她拖后了一步,眼前一轮金镂银错、镶嵌着深红色玛瑙的辕驾,停留在自己的面前。秦嫣惊得又倒退了两步,湛蓝色的眼睛抬起——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