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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家主命“蔡玉班”的工匠将高台推到台下,让下一个乐班准备歌舞上场。命人将丝蕊带去一间僻静耳房稍事休息。
各人归坐之后,在后面查探丝蕊坠台之事的一名家仆悄然走近翟家主的身边:“回禀家主,那高台上的确有护身丝索,但是已经断了。”他压低声音,“是被人故意切断的。”
翟家主微蹙眉尖,他道:“让‘蔡玉班’一个都不许走,我们这边先行完家宴再说。”
“是。”
翟家主看了一下众宾客,似乎对于方才的惊扰之事尚未平息,对那家仆道:“你叫宜郎到我这边来一下。”
“是。”
那家仆先去了翟容的位置,翟容便起身来到自己大哥身边。翟羽跟他说了几句,翟容笑了起来,点头答应着什么。
那家仆又来到“蔡玉班”班主面前,令他清点人数,带着秦嫣他们站到一处树荫底下。说道,“蔡玉班”出了如此重大的失误,翟府需要彻查一番。所有人等在此暂时听候差遣,不得退散。大家自然不敢有半分违逆,颤巍巍站好。家仆让人拿了一些竹簟出来,令众人可以盘坐此处稍事休息。
戏台上依然丝竹弦乐,水袖红裙,歌舞升平。
“蔡玉班”则整个人心惶惶,蔡班主满脸灰败,一时之间仿佛老了十来岁。今日,“蔡玉班”算是把三代经营的面子统统砸在了此处,今后能否依然在敦煌立脚尚属未知。众人表情不一,却无人敢说一句话。黑压压静悄悄坐在树下。
秦嫣看到两名剑器舞的大娘子表情平淡。今日,丝蕊小娘子那飞天一舞依稀夺去她们的风采。如今这个局面,不知她们如何想法?
许散由师傅则跟着蔡家走了半辈子,从名不见经传的年青琴师到如今的享誉河西。可谓白首知交。他忧心着主家,满心凄恍。看蔡班主哀痛,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安慰自己的老主人。
也有与“蔡玉班”情义不深的下人,盘算着去何处再搭一碗饭吃……小小一方树影底下,百态丛生。
秦嫣心中也很难过,“蔡玉班”的诸位待她都很和气,特别是许散由先生教了她不少曲子,看着老先生懊丧,她无计可施。只能等着翟家主的裁夺。
他们所坐之处距离舞台并不远,还剩一个节目便到了尾声。
节目结束,他们听到翟家主的声音远远传来:“……今日雅集,高朋族亲赏座,某代舍弟恭受其恩。”
他感谢了一番河西贵客,话锋一转:“‘蔡玉班’坠台之故,皆在翟府防护未尽其力,扰乡民之欢兴,不敬其辞也。某观之,其班俊才迭出,女乐花蕊娘子,弦音振烁颇合心意,延请其相报琵琶共赏之……”
翟家主的意思就是,“蔡玉班”今日之意外,是他们翟府不曾好好防护,他们认去主要责任。翟家主依然很看得起“蔡玉班”,认为其人才不断,是很不错的乐班。其中,女乐师花蕊小娘子的琵琶弹得很合他心意,邀请花蕊前台弹一曲。
秦嫣听到自己的名字了,惊而诧之,抱着琵琶侧头看班主。
蔡班主也听出,翟家主不但不想砸他们的饭碗,正在将他们这个碎了的饭碗收拾起来,镶条金边还给他们。
老班主不由呜咽出声伏在地尘中:“翟家主真是大善人……菩萨心肠……金童转世……”
秦嫣也在许师傅的带领下,一起行跪拜大礼。心中道:好端端的,怎会扯上她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
“蔡玉班”正拜着,一名发丝灰白,步履矫健的翟家老者,龙行虎步地走到他们站立的树荫下,见此处哀哭一片,快走两步抢手扶起蔡班主:“老丈,莫要如此,你起来!莫要如此……你在敦煌那么多年,家主怎能不护着你?”蔡班主擦着一把老泪,连声点头称诺。老者又道:“哪位是花蕊娘子?家主有请娘子到前台献技。”
蔡班主忙来拉秦嫣:“小娘子,这是翟家的管事成叔。你跟着他好生过去,救救我们啊……”
蔡班主忽然停了说话,此时他醒悟过来了,上下打量了一番花蕊娘子。
他记得这是刚来蔡玉班没几日的一个小娘子,依稀听得许教头夸奖过琴技很好。只是,这孩子刚过豆蔻年华的样子,小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身形矮小看不出任何突出之处。他又惊又忧:“散由,怎么会是她上台?”许散由师傅也是满头雾水,不知作何回答。
容不得蔡班主计较,成叔扶开蔡班主,对秦嫣说:“小娘子,跟我来。”
秦嫣站起来,许散由师傅握住她的手臂:“花蕊,不要弹《归海波》!”
秦嫣轻轻点头:“明白,师傅。”
《归海波》去岁才从长安的“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的琴中诞生,因其技法繁芜、音调难以把握,传到敦煌城以后,就受到大力追捧。很多成名乐师都下了苦功夫勤加练习,哪怕不能全程弹下来,也是十分熟悉的。
秦嫣在大泽边弹通了此曲之后,在“蔡玉班”也不曾松懈功夫,许散由先生当时听了这首从长安传来的奇曲之后,亦凭借自己多年的演奏感悟,给了秦嫣不少指点,使她重新参悟了不够流转自如之处。
《归海波》的确是她最拿手的曲子。
不过,她再拿手也甚是有限,在河西各个顶级乐班的琵琶大手们面前弹这首曲子,肯定是班门弄斧、自寻死路。
秦嫣抱着琵琶,跟着那位灰发健壮的老者走到戏台木质楼梯上,拾阶而上。事已至此,退无可退了,就沉着应对吧。
她的头发慌乱间还有一些凌乱,衣衫也过分简素。不过,她的十根手指上载着一百多人的饭碗,小姑娘心中沉稳得很:她要力挽狂澜!她要做中流砥柱!
她非常认真地从自己熟练的十几首曲子,一首首忖度过来,觉得自己可以弹许散由先生新创作的《云雪曲》,取自祁连山常年积雪的疏勒南山顶的云雾缭绕之意境。敦煌城遥望着祁连的青山白雪,浩风长入,应该还是很动听的。
一边心中思量着,一边拨开戏台东侧的彩幡飘带。走到台前,一抬头她竟然看到翟容!
袍角掖折在乌皮嵌银的腰带上,露出浅色罗裤,扎在流云靴中,显得他越发的腰窄腿长,正侧头望着她。他的背后横放一面火焰鸾凤纹的朱皮大鼓,离地半人多高。
秦嫣只觉云雷轰顶。好端端一名打算挽救乐班名声的坚定少女,活生生被他唬成了一枚小结巴:“你、你、你,为何也在台上?!”
第7章 轶儿
翟容学着她的结巴,道:“花、花、花……那个什么……什么蕊!”掌不住又在笑:“你,那个弹《归海波》吧。”
秦嫣听他喊她名字喊得甚是恶劣,侧头不看他,可台下数百双眼睛齐刷刷注视着两人。她若犟着头,无论以何种方式站着,都难以自然协调。
遂又识趣地朝向他,低头做出恰当的配合:“奴婢也不是弹太好,是否……”。
翟容看她梗着脖子强按头的模样,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 :“你奏乐我跳舞,其他曲子我跳不来。只能《归海波》了。”
秦嫣明白了,翟家二郎主亲自上台“卖笑”来了!
看来,丝蕊砸的不仅是“蔡玉班”的饭碗,连翟家也坐不住了。
有人助阵,秦嫣自己又所学有限,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席地坐到舞台一侧一张人字纹竹簟上,斜斜抱起琵琶,五指一抡,清音流淌。
翟容足下轻移,跃上朱鼓。
他轻若鸿羽地落在鼓面,“嗒”的踏出第一声鼓响,正好落在秦嫣曲调的着点处。
紧接着,他踩在那装饰着铜色圆钉的鼓边,足跟急旋,绕着朱鼓的边沿激转起来。那鼓只是松松搁在鼓架之上,稍微用力不匀就会斜侧。而他一路旋转,转满了一整圈,那鼓面依然安如磐石。
一圈转完,秦嫣的急骤前奏恰好停止。
他则单足鹤立亮相,台下半是真心,半是捧场,扬起一片喝彩。
待到秦嫣主曲开始,他靴尖“咚咚”在鼓面上打出节拍。他在鼓面上或扬手,或伏背,或翻转,在鼓面上弹跳起来。
唐国尚武亦尚舞,连当今至尊在朝堂大殿上亦会率群臣,引鼓乐,簪花起舞。翟容这种河西小郎君自然多少都会一些。
若论舞蹈技巧,翟容跟此处浸淫多年的舞技高手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他姿态刚劲潇洒,与乐声配合协调,还是引得人阵阵叫好。
全场正关注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小孩童,穿着浅绿春衫童袍,扎着小发髻,趁自家乳母看得入神,挣脱乳母的怀抱,一溜烟跑上了舞台。扑在朱鼓边摇着那鼓架:“小叔,小叔,我也要上来!”
那鸾凤鼓并非专为立人舞蹈所设,为了鼓声通透,鼓架很是纤细瘦巧。加之站了个人在上面,重心偏高,即使稚儿,全身靠在鼓身一边,也能撼动。
翟容被那小孩推了鼓,摇摇一晃,鼓身立时侧翻!
众人一片惊呼,怕那大鼓倾侧,要砸在那小儿郎身上!
谁知,那鸾凤鼓非但不曾倒下,反而立了起来。翟家二郎君双腿控制着那大鼓,自己踏在鼓的一侧,升到半空。他在立起来的鼓侧劈腿、旋转,不见半丝惊慌。
他看到是自己侄儿翟轶在底下,双足一拨,那鼓面回落,轻柔地重新摆平在鼓架上。他低腰伸
手,将侄儿从鼓架之下,拉着小手拎上鼓面。
小小儿郎刚闯了祸,浑然不觉。
他升到高处,一点儿不犯怵,还似模似样地仿着翟容的动作。台下顿时轻松起来,轰然而笑,都认得是翟家主的独子。小儿郎也是翟家遗传的黑白分明大眼睛,一本正经摆动小身子的模样煞是可人。
整个过程,鼓倒、鼓立、恢复平稳,外人看着只觉惊心动魄。翟羽翟家主却纹丝不动,并不担心轶儿被砸伤,对于自己兄弟十分放心。
被孩子一搅,音乐和节奏就乱了度调,秦嫣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动作,虽然大致还是随着《归海波》的曲调,但翟容分了心,没有方才的严丝密合。秦嫣便随着他们的舞蹈,临时改变一些片段,重新跟上他们的步伐变动。
翟容也意识到打扰了秦嫣的演奏,抱起轶儿回到应有的力度和敏捷上。《归海波》虽为长安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的手笔,实则乃出自翟容北海师门长辈的渊源,他比秦嫣更为熟悉这首曲子的精髓。
投桃报李,他挥臂猱身,靴底连叩,开始带动秦嫣的音调。
于是,鸾凤朱鼓上,气象又是一变。
琵琶的清亮与凤鼓的重击密密契合。归海一涛那波澜宏大的韵律在两人之间引来转去,此起彼落,层层往复,延绵不绝。
最有趣的就是轶儿,被自己小叔扛着飞转,并不觉害怕,坐在小叔的肩头笑得金铃儿一般脆亮。一曲演毕,台下掌声胜过先前任何的演出。诸人直夸翟家二郎君俊采神驰,令人心折。
翟家主随着众人一起,含笑欣赏着自己兄弟和自家小郎君满场旋飞的身姿。宜郎归家不过几日,轶儿从未见过自己小叔,两人很快厮混得如此亲密,翟羽甚是欣慰。那轶儿日日追在小叔身后玩耍,说话也比平日里多了好几成,饭也多吃一碗。
那蔡玉班跳飞天的舞伎坠下之后,翟家其实也需要挽回些场面。他便让宜郎上去救个场。本来翟羽打算由“蔡玉班”的许散由先生伴奏。宜郎主动提出,他们的花蕊小娘子会《归海波》,是查士洛的师傅陈应鹤先生亲手带入门的。于是才有了秦嫣上场的一幕。
待翟羽的目光落到了坐在一边弹琵琶的少女身上。
他湛黑的凤目陡然收缩,只见那小娘子满眼奕奕之色,显然弹得也很是过瘾。可是一张脸却毫无生动之气,那嫩若花瓣的菱角嘴上,甚至看不到一丝带笑的弧度。
翟家主微微前倾。
这个姑娘面容五官细细看去,生得极美。但是面颊上受尽西北风沙磨砺,黑黄粗糙,将她容色掩去三分。她脸上更充满了一种僵硬感,显得垂头丧气,满脸晦色,那点姿容又是少了三分。余下三分全在她的一双眼珠里。
舞毕,翟容单手抱着轶儿从朱鼓上跳下来,看到秦嫣依然坐在竹簟上,便斜腰伸手拉她起来一道行礼。
秦嫣很想避开他的手指。
她感到,自从她暴露了自己有那么一点点小身手,这个事实之后,他看着她的目光如同一只吃饱了肚子无事可干的狐狸,发现了一只折耳朵绒兔可以盘玩戏耍,老想凑过来拽拽对方的耳朵,捏捏对方的尾巴。她很反感,也很担心,他一旦感到饥饿,或是感觉无趣了,便会即刻亮出满口尖牙利齿,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咀嚼得骨头渣儿都不剩下。
翟容按照胡礼,走到自己的伴奏协作者“花蕊小娘子”身边,握着她的手,另一手依然抱着轶儿,向全场行礼道谢。
轻轻附在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