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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惊讶地喊了一声,一脸的担心。见我又抱起了箱子,还走了几步,她又板起了脸。我不觉一阵惊喜:爱丽丝心里还有我!
搬完东西,我擦着脸上的汗,偷偷看了看爱丽丝。她居然朝我走了过来!旁边没有别人。我的心直跳,一点微弱的希望慢慢涌起。
“谢谢你,小明。考虑到我们相识快一年了,我认为有必要跟你道个别。祝你在玩弄感情的路上一帆风顺。”
爱丽丝说完走了。我盯着搬空了的房间,又一次跌进了谷底。
一星期后,我给她写了封email。
亲爱的爱丽丝:
请不要立刻删去这封email——或许我的email完全不值一瞥,可这是我的由衷之言。这些天,我已经饱尝了痛苦和内疚。我想跟你说话,又怕你责备我。
一个囚犯被判刑以后,还有上诉的机会。爱丽丝,请你听我解释,请你相信我。等我解释完了,你再鄙视、遗弃我也不迟。明天中午我会到MemorialChurch,坐在台阶上等你。我会一直等到晚上。如果你接受我的诚意,求你来一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到别的地方等你。什么都行。
爱你的毕小明
第二天中午,我到MemorialChurch的台阶上坐下。这是个晴天,学生们散坐在台阶和草地上。他们在享受阳光。我感到自卑。有人路过,我都觉得他(她)了解我的隐私,那偶尔投来的目光也似乎意味深长。
我坐着等。中午,我还抱着一点希望;下午三点,爱丽丝还没来,我就快绝望了,只好自我安慰——她没空,或者想换个地方见面……
太阳偏西时,爱丽丝从哈佛广场方向走来。她的头抬得高高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像个女王。实际上我跟她解释的整个过程中,她只笑过一次。我说:“方晴很早就引诱我,我当时傻,不能自拔……”
爱丽丝轻蔑地一笑:“原来她一直引诱你——这是真的,不是你做梦想出来的吧?”
“是真的,是真的!不,不,其实她开始只是逗我……”
爱丽丝没怎么听我解释。最后她把手一抬,我就住了嘴,像犯人等判决书那样,等她发话。只见她慢悠悠地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张纸,扔到我怀里,不是判决书,是保证书。
一、小明不许主动找方晴。如果方晴主动来找小明,小明必须向爱丽丝详细汇报她的来意(而不是忙不迭地先跟她上床)。
(回想起来,爱丽丝其实不必这样担心。方晴搬出宿舍后,我很少碰到她,也没什么她的消息。下一年,我基本上没见过她,再下一年,方晴回国做了一年研究。)
二、小明不许和陌生女孩搭讪。如果陌生女孩和小明搭讪——习题课上、答疑时间过分亲密,聚会上暗送秋波,没事随便写email等等——小明也必须向爱丽丝详细汇报这些接触的来龙去脉,不许隐瞒,不许撒谎。
三、爱丽丝可以同时和别的男人约会。爱丽丝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把约会的细节告诉小明。小明如果发觉爱丽丝在和另一个男人约会,不许埋怨、不满、沮丧。
以下还有几条,都是“小明不许干这个,小明不许干那个;爱丽丝可以干这个,爱丽丝可以干那个”。最后一条是“只有小明答应以上条件,爱丽丝才会考虑跟他和好”。
拿起这张纸时,我心里一喜;读到后来,我脸上冒汗。爱丽丝正襟危坐,等着我的回答。我赶忙说:“我都答应。我有罪,应该受惩罚……不过,如果方晴和别的朋友一起来找我,是不是也算‘方晴主动来找小明’?在这种情况下……”
爱丽丝坚决地说:“在这种情况下也必须向爱丽丝详细汇报!”
“是,是。”
“仔细一想,”爱丽丝又说,“这些条款都不容易具体实施。比方说第二条,如果没有陌生女孩找小明搭讪,不就算实现了吗?又比方说第三条,如果爱丽丝没时间和别的男人约会,不也算实现了吗?轻轻松松就实现了,还算什么惩罚?……所以我另列举了一些具体的惩罚条款——在这张纸上。”
她说一句,我点一下头;她说完,递过来一张纸。我愣了——没想到她还会有一张纸。不会有第三张吧?
“你不愿意接受?”爱丽丝问。她问话时只是嘴唇动了几下,头依然高昂着。
纸上的字密密麻麻。我泄了气,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回到家,我才仔细读了这些条款——果然更细致可行:
小明暑假受罚备忘录
一、小明要为教堂义务干活,去哈佛广场给路人散发《新约全书》。
二、爱丽丝的前任男朋友最近要光临波士顿。他虽然公务繁忙,爱丽丝也将邀请他共进晚餐,小明要当陪客。
三、小明要选个晴朗的日子,到HarvardYard找棵树爬上去,在树顶大喊五声“孔夫子万岁”。要在白天人多的时候爬。不许用梯子。
四、小明要阅读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要全部读完。
……
诸如此类共有九条。整个暑假,我终日奔忙,苦不堪言(个中细节不说也罢),好歹两个月以后,我和爱丽丝正式“恢复邦交”。
一、溅了一身水
校园里又亮出了迎接新生的标语;稚嫩、好奇的新面孔在各处出没。第二学年一开始,很多事都忘了,只有一天格外烦,所以记得清楚。自然,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天邪门点也不稀奇。但那天真的是什么琐屑小事都撞到一起了。
那是十月中旬的一天,刚下了场大雨。我记着要准备习题课,一大早就往系里赶。这学期我搬出了研究生院的宿舍,住在校外,坐公共汽车去学校。出了家门,正走到一家超市旁边,就看见马路对面一连三辆公共汽车,几乎首尾相接,往前直开。司机大概看候车亭里没人,都开过去了,我跑得气喘吁吁,还是没赶上。
这些车真是的,本来应该每十分钟一趟,结果一下子开出了三趟。只怕光等车就要花半个小时。幸亏我的习题课在下午……我正想着,一辆轿车从面前奔驰而过,这车开得离人行道太近,溅了我一身水。
“波士顿的这些破烂公路,怎么这么容易坏!这里那里坑坑洼洼,动不动一辆车经过,就水花飞溅!”和我一起等车的一个胖胖的黑人妇女同情地说。
过了四十分钟,车总算来了。一到站,我就跑去办公室,草草检查了email,打算马上改作业。第一封信来自系里的一位秘书。
小明:
请来我这里领你的学生卡。
第二封是另一位秘书写的。
诸位:
请原谅。小厨房的冰箱已经臭不可闻。显然,有些食品早已变质。如果再没人收拾的话,我只好把冰箱里的东西全扔了。另外,水池里有好几只不干净的咖啡杯,还有刀叉。如果今天下午五点之前没人把它们清洗干净的话,我也只好把它们都扔了。请大家注意起码的公共卫生。
第三封来自S教授,我的导师。
小明:
前天我们谈过之后,我说过希望你能尽快写出论文初稿。我最近忙,马上要去西班牙开会,所以你最好在这星期之内把它写好,放在我信箱里。
读了这封email我立刻紧张起来。S教授是个快六十的老头,身子圆胖,头发稀疏,双眼放光,一看就是极精明的人。他做事情、想问题都特别快,而且要求别人也跟他一样快。思考时,他喜欢半闭着眼睛,一手按在额头上,一有想法就说个不停。他在正式场合说话有分寸,像十九世纪的法国贵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学生单独谈话则没什么顾忌,随意批评其他学校的研究者,说他们的成果是垃圾。穿戴方面他也不讲究,经常是条纹衬衣加上牛仔裤。但他是个美食家,喜欢在法国餐馆花四十块钱吃一顿蜗牛大菜,不像穷学生,如果兜里有四十块钱,一定要每星期买块pizza(比萨饼)吃一个学期。他对学生要求严,还喜欢开刻薄的玩笑,让学生难堪。
我赶快改作业、准备习题课的材料。忙完了这些,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错过了午饭时间。盒饭没戏——中国快餐车早开走了;楼下餐厅卖的pizza又难吃。(自从搬出宿舍之后,仿佛一下子就忙了,虽然家里有炉子、炊具,我也不常做饭了。)
干脆先教完习题课再说。我空着肚子去了教室。课上我一直担心学生们能听见我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偏偏后天有一场小测验,学生们有一堆问题,让人应接不暇。其中一个女生头发有股怪味,也许是几天忙于学习,忘了洗澡。她问的问题虽然简单,但我怎么解释她也不懂,她就不停地再问。
下了习题课,我冲下楼去餐厅买pizza和咖啡。
“你先等十分钟,”做pizza的人说,“刚才做的都凉了,得先热热。”
我耐心等着,不经意看见S教授在水果蔬菜专柜选色拉。我要转头躲开,他刚好也转过头,惊喜地说:“啊,小明,这下可抓住你了!你看过我的email没有?”
我只顾点头。
“你那个论文真不错,只是结构上稍有问题,另外有两个引理证得不够仔细。马上修补修补,给我看看,我还想在马德里大学的那个会议上谈谈你的研究成果。好好干!噢,对了,最近一期的O杂志上有篇动力系统方向的论文,你好好读一读。”
我答应着,又说了两句闲话,匆匆赶回办公室,开始写论文。写了几行才记起忘了拿pizza了。
肚子空空的,脑袋昏昏的,我边写论文边听见studentslounge里几个人在闲聊。一个说:“瞧我们系的沙发,真是老掉牙了!秘书们也不张罗买几个新的。”
另一个说:“就是!瞧我坐的这个!瞧这两大团黑渍,不知多少年积下来的。”
又一个说:“也可能是泼上了咖啡。”
“图书馆里的书也老掉牙了。”
“复印机三天两头出毛病,也老掉牙了!”
教授们也老掉牙了!我正想着,不小心把论文里刚写的一大段删了,顿时一头冷汗。可惜,可惜!不过,幸亏反应及时,只删了一段;要是把整个论文全删了,我就只能撞墙了。不行,现在头脑不清醒,容易出错。算了,忙够了,先歇歇,到哪儿吃点饭,回家洗个澡再接着干活。
我想去风味亭吃饭。今天虽然没做什么有用的事,还差点删了论文,可毕竟忙了一天,还是要慰劳慰劳自己。从后门出了A系,眼前是个大土坑,土坑边上是座小土山,还有起重机、挖土机之类——一开学这里就大兴土木。我看了一眼行人止步的牌子,拍了拍后脑勺,转身绕道走。在MaxwellDworkin(计算机系的大楼)旁边,赵荣正迈着大步赶路。
“赵荣,你去哪里?”
“哎呀!忙了一天,饿死了,我正要去风味亭吃点好的。”
赵荣神色疲惫。看见我,他摘下眼镜,抹了抹脸。
风味亭是哈佛附近最好的中餐馆,以四川菜闻名。餐馆里面的装饰有些意思。一般餐馆墙上贴着“生意兴旺”、“岁寒三友”之类的字画,这里的墙上却挂着几张照片,大概是美国旅客在中国拍的:一张是一个人临街在大盆里洗衣服,街面脏乱不堪,好像是武汉的某个地方;一张是北京天安门前的一个交通岗亭,交警正指挥车辆,背景里的人们摩肩接踵;还有一张是一个出租车司机的驾驶执照,照片上的司机贼眉鼠眼,满脸苦相。
我和赵荣靠墙坐下,点了水煮牛肉和辣子鸡丁,两人吃得满头大汗。
“赵荣,”我忍不住抱怨,“这几天真累——上课、教习题课、做研究。刚来的时候事也挺多的,为什么不觉得呢?”
“是啊,这几天一直忙论文,”赵荣大口吃着,“闲了还有杂事,这日子过的!”
赵荣也搬出了宿舍。本来我们准备合租地方住,后来没协调好,我和系里的两个同学一起住,他和计算机系的一个同学一起住。
“还是住宿舍好,有熟人能聊天,”赵荣说,“我那室友是美国人,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见面问个好,晚上说晚安,跟陌生人一样。美国人的人际关系好像挺淡的。”
“赵荣,”我笑笑说,“你觉得孤单了?”
“是有点孤单。”
“孤单了干什么?找丁宜圆呀。”
“丁宜圆——”赵荣叹了口气。
我问他和丁宜圆有什么摩擦,赵荣说:“没什么。那天说好了和她一起去听音乐会,我生怕忘了,一直小心记着呢!谁知临时偏偏有篇论文要交差,我光顾忙论文,一不注意晚了二十分钟,跟她吵了起来,音乐会也没去成。听音乐不是为了放松吗?结果反而搞得更紧张了。”
“和好了就行,”我安慰道,“她也是为你好。”
看来赵荣的处境和我差不多,我心想,大家都烦着呢。
吃完饭,服务员递上了两块“幸运饼干”——中餐馆都供应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东西,并不是从中国引进的,而是美籍华人自己发明的。饼干中空,内藏一张小纸条,写一句俗语箴言之类的。打开我的小纸条,只见上面写的是:
“你的个性青春而有激情,只是过分高傲。”
我怎么高傲了?我不满地想,又去看赵荣的,只见上面写着:
“善待自己,人生才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