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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婆咬了咬唇,福福身子说道:“这个我可帮不了你。我是奴籍出身,契约捏在了殿下手里,殿下应我,只要完成井关镇的侍奉差事,就放我天高水阔逍遥去。我算了算日子,只要再熬过十日,我就是堂堂正正的正二品身阶的华朝人,盼着这种好处在前头,所以我才忍着不逃婚哩。”
谢开言看着一派神色无忧的胭脂婆,冷不防说:“你早就念叨去那什么扶桑小岛,还会记挂着殿下给你置办的籍贯身份?我猜你是看中了左大人,所以才舍不得离开此处吧。”
“你说什么?我会喜欢那头呆驴?”胭脂婆像是被踩中了痛脚一般,跳了起来,“我害怕殿下的追杀不成么!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去得罪黑透心的殿下!你莫再说了,再说我就咬你!”
谢开言张了张嘴,果然不做声了。
胭脂婆转身愤愤奔出:“呆驴为什么不上战场?真是讨厌死了!”
将近子时,巡查完毕的叶沉渊走进寝居,雪袍染了些风霜,有淡而晕的月光,还担在了他的肩上。谢开言手捧空瓷缸坐在窗前,素衣黑发,安静得像是一泓秋水。
叶沉渊直接问:“要说什么?”
谢开言什么都没说,只对月坐着。
叶沉渊沐浴净身,再走回来,摸摸她的头发,说道:“睡吧。”
她将空瓷缸捧给他看,说道:“我的猪不见了。”
“明天再唤人给你捕一只。”
“那只喂了我的血,皮肤变红了,你看得见吧?”
叶沉渊当然看得见,只是小小的一只石龙子,无法进入他日理万机的繁琐事宜中。他的应对很直接,接过她的瓷缸放在一旁,抱起她的腰身,将她按在床上,并盖上了被子。
“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就有了。”
半夜叶沉渊伸手一摸,身旁没有了谢开言。他走到美人榻前,果然看到她依旧对着空瓷缸出神。
他掀开衣摆稳稳落座:“说吧,那只石龙子又有什么名堂。”
她释疑道:“我养的那只称之为‘茱碧’,滴血入食,可将它培养成药引。你若不信,可查看天劫子的《北水经》,里面列述了相关记录。我在你府里居住时,遭昭容嫉恨,吸入了她种下的舌吻兰香。那毒香沉浸在骨血里,没法拔除出来,积淀久了,必然损夺我的性命。据经书所说,茱碧天性阴凉,可破除血内异结,若是多捕来几只,煎成药水让我服下,便能救我一命。”
叶沉渊冷淡瞧了谢开言半晌,她都是面色沉静地对着他,凉淡的月光落在她手边,映着空空如也的瓷缸。
他开口说道:“不骗我?”
她轻轻摇头:“难道义父不曾对你说过,我身体里藏着毒血,虽不至于殒命,长久下来,也是个祸害。”
“他提过一次,说得极含糊。”
谢开言缓缓颔首:“那便是了。义父怕你,又是个半吊子,决计不敢在你面前直接说,我的寿命不长久。”
叶沉渊抬手摸摸她的脸:“有我在,你死不了。”
她却抓住他的手诚恳说道:“我若死了,你不能再伤心。”
他突然冷下脸看她,目光阴鸷。她连忙将话头岔开:“唤人帮我多捕几只茱碧吧。”
叶沉渊在心中推究事情是否可行,说道:“贾抱朴习得一手医术,也断言过舌吻兰无药可解,你现在唤我支开仆从,怕是暗地又有其他打算。”
谢开言淡淡道:“贾总管可看过《北水经》?”
“没有。”
“他与天劫子相比,谁更甚一筹?”
自然是注释过《北水经》的主人天劫子。
叶沉渊已知答案,便不再回答。第二日起,他吩咐侍从去山野捕捉金鳞绿皮的茱碧。
☆、说服
谢开言坐在铜镜前;一一摘下珠玉簪花、环佩等物;抹去一层薄粉,收拾出最素净的容颜。她起身脱去锦织衫裙;取过一套宫女的衣装穿了起来。胭脂婆站在一旁,好奇地问:“做什么呢?”
谢开言不答,胭脂婆推推她肩膀,又问:“那只红通通的石龙子;真的跑掉了?”
否则也不会引得大批侍从分头去围捕;如今整座小楼空荡了许多。
谢开言回道:“我每日喂食石龙子,极小心。有人看我如此紧张它,特意将它放走。”
“谁?”
谢开言转脸回答:“那名叫做‘团喜’的宫女,她是阎良娣擢派过来的人。”
胭脂婆悄然吐吐舌:“这女人间的争斗也忒厉害了些……”
谢开言收拾妥当;执起胭脂婆的手;走向屏风后的僻静处。胭脂婆突见臂上传来的一股柔力,摆了摆,没挣脱,不禁呆呆看向谢开言。“你想做什么?”
谢开言不答反问:“不知你是否见过华朝的尚书仆射,卓王孙卓大人?”
胭脂婆摇头。
“他与殿下长得七分相似。”
胭脂婆呆愣回嘴:“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开言依然把持住胭脂婆的手臂,淡淡说道:“我曾苦苦想过,以名门出身的卓大人,与殿下又无血亲关联,为什么能从容貌、气度上如此接近殿下,就像是特意描摹出的另一个影子。”
胭脂婆不答。
谢开言续道:“后来得知,那卓大人自小起就被高人塑骨削脸,整治成殿下的样子,放在殿□边充作随侍,一旦遇见危险,便将他推出,换取殿下的安全。”
胭脂婆静默听着,不应声。
谢开言看在眼里,说道:“可能旁人会说,这种塑骨术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我知道,在华朝内6,有修、张、句三家能够做到。尤其是句家人,从未以真实容颜示人,且擅长变脸,让看过他们的人记不住他们原本的模样。”
她径直对上胭脂婆微微失神的眼睛,问道:“姑娘贵姓?”
胭脂婆摇头,什么都不愿意说。
谢开言紧声道:“我有幸认得一名句家人,他曾告诉我,修得本门密术后,若想保持面皮的干爽,需用清盐洗脸。我抓来石龙子丢你脸上,试探过你,那石龙子闻到清盐味道,舔着你的面皮,你极为害怕,也不敢伸手去抓。”
胭脂婆悄悄拽回自己的手腕,没有成功。
谢开言在手上使出三分力,再问一次:“姑娘贵姓?”
胭脂婆咝咝抽气:“免贵姓句。”
“什么名?”
“句狸。”
“古音钩,狐狸的狸?”
“是的。”
“与句狐可有牵连?”
句狸翻了个白眼:“他是我哥,为人傻气得紧,不明不白丢了命,又觉得亏欠你很多,写信告诉我所发生的事,还巴巴求着我,以后若是见到你,一定要代他偿还你的恩情。”
谢开言听她一席话,不禁怅然站立一刻,没了声音。
句狸碰碰谢开言的肩膀,轻声道:“我不骗你。狐狸当真是这样说的,‘小谢是普天之下待我最好的人,为我做帽子画画儿,从来不会瞧不起我的出身’……”
谢开言回神道:“既是如此,那便帮我装扮一番,带我出井关镇。”
句狸吞吐道:“殿下太厉害……我怕他……”
谢开言马上应道:“我护你周全。”
每夜的沐浴晚课如常进行,只要一听到熟悉的短促喊叫隐约传来,底下守兵便会稍稍松懈心神,不约而同相互瞧了瞧。太子妃属奇人,竟然害怕沐浴净身,此事一度成为值守兵营的笑谈,只是迫于太子声威,他们才不敢流露出异样的神色。
句狸带着斗篷披身的宫女匆匆走出小楼,向门口检查通行牌劵的长官禀告:“太子妃生气,唤我带人采山后的花草入汤水沐浴。”
长官细细瞧了瞧两人容颜,见无异样,摆手放她们通过。
句狸牵过一匹马,与宫女样貌的谢开言共骑,趁黑跑向后山,再辗转赶到井关镇外的官道上。逃离华朝人的掌控后,句狸捏捏谢开言下巴,迫她吐出塞住两腮的杏果,又就着水洗去她脸上的涂料等物,还给她一张素净的容颜。
谢开言找到地图上标注的山窝,与秘密潜入的聂重驻汇合。两人互相说清随后的应对,再带着一队人摸向卓王孙停留的驿馆。
卓王孙穿常服坐在灯下看医药典籍,窗台清风一闪,屋内倏忽多了一条人影。他抬头,便对上了最令他意想不到的面容,不禁说道:“怎会是你?”
话一说出口,他马上醒悟到言辞不适宜,忙起身施礼:“太子妃深夜到访,定是多有不便之处,恕微臣失礼,不能去室外与太子妃叙话。”
他的玲珑心思可推算出许多,比如谢开言确实诈死,后又被太子寻到;见她普通衣装夜闯馆舍,必定是抛却一贯的礼节,要做些不宜声张的奇事。
谢开言挪开一步,避了他的施礼,交合双袖压住衣衫下摆,长躬身,不抬头。“不敢担当太子妃之称,我只是谢族人。请公子不必自称为臣下,我也不配接受你的礼节。今夜前来,是想请动公子随我去一趟连城镇。”
卓王孙遥遥抬袖,想挽起谢开言的身子,急道:“太子妃不用多礼,折杀微臣了。”他看看窗外,突然醒悟到值守的侍从都已哑然无声,定是被控制住了行动,又叹口气说道:“看来太子妃是有备而来,微臣应不应,都改变不了结局。”
谢开言长久躬身施礼,像是定住了谦逊的姿势一般,形同泥塑一动不动。
卓王孙再叹气:“我应谢姑娘之请,请起身吧。”
一行马队挑着风灯,打着华朝6运使的旗号,在夜间火速赶往关外。宽阔官道行到尾端,马队便开始翻山越岭。
卓王孙在马车内安然独坐,句狸蜷腿候在一边,仔细瞧着他的脸。他冷淡不语,一路不曾说上一句话。
句狸悠悠笑道:“果然有些殿下的风范。”
卓王孙睁眼说道:“难道你们想要我装扮成殿下?”
句狸摇头:“殿下比你仔细多了,他装扮成你,连小谢都分辨不出真假,若是你装扮成殿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被人识破。”
卓王孙默然。他在六岁入太子府,由着修谬整治了骨骼外形,便是为了做太子的暗身。十六岁行成人礼,他离开太子府,仍然觉得没有完全揣摩到太子的神韵,那种冰冷至极的决断嗓音,那种生杀予夺的王者霸气,与他内心教义不合,强迫他去效仿,即使不出纰漏,也必然会遭到他的抵触。
“既然不想我装扮成殿下,那便是要我亲自出面,做回连城镇特使的身份了?”卓王孙问道。
句狸笑答:“就这头脑,有点殿下的意思了。”
卓王孙沉吟一下,敲了敲车门,对赶车的谢开言背影说道:“违背殿下意愿之事,我一律不做。”
谢开言想了想,应道:“那先请公子去一个地方,再做决断吧。”
马队弃车前行,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到一座巍峨的高山下。聂重驻带队驻扎在山道口,听阵阵冷风滚荡而去。谢开言执意要求句狸作陪,句狸无奈,远远跟在她身后爬上山。
“这是天阶山南麓,坡势最缓的地方。”谢开言细细解说周围地貌,与卓王孙保持得体的距离。只有他气息不继,步伐缓滞时,她才道声得罪,去扶他的手臂。
“小谢等等我嘛!”远处句狸在娇喘。
谢开言走回去,拉住句狸,将她带上山,安置在一块石座上。
此时暮色渐沉,夜虫起鸣,谢开言站在山石上眺望,看得见极远处横卧的连城镇灰色轮廓,在苍茫的黄沙里,掩落得不甚清晰。卓王孙见她驻足不去,也不禁抬头远望。
一道细带似的灯火游龙明明灭灭闪现在远方,无声无息地浮动着,走向了秋原牧场。
“那是晚归的牧民。”谢开言释疑道,“每到黄昏,他们必然手持火把,唱着牧羊的调儿,一拨拨走向连城镇。”
句狸用绢帕扇着脸庞,伸直两腿,细细地捶着,嘴里悠然唱起了曲子。“原野上的风啊,吹动芨芨草,谁家的姑娘,赶着马儿跑……”
谢开言在一片悠扬的歌声里开口说道:“连城镇外是原野,原野左边是牧场,牧场里面有小河,河边的花草会唱歌。”
卓王孙笑了起来。
谢开言正色道:“我以前坐在河边,听着芨芨草在风中摇晃,总觉它生得过于微茫。后来牧场里的灯火亮了,撒落些明光过来,我才看到它与其他的野草一样,都长得不高。”
卓王孙不明她的语意,仔细聆听。
“草根呈红锈色,被腐蚀过,轻轻一搓,就能化成粉末。”谢开言看着卓王孙说道,“以公子的聪慧,应当猜得出原因是什么。”
卓王孙微微动容:“怕是地底埋有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