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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开言诧异:“哪边?”
李叶抬手指了指:“萨摩郡南岸,你过来的地方。”
“为什么?”
“你这里有雌鸵鸟么?”
谢开言摇头,突然又醒悟过来,脸颊飞起了霞红。她悄悄看了李叶一眼,他的唇抿得淡淡的,脸上轮廓柔和,丝毫不含任何戏谑的颜色。较之先前用言行逗弄她的举止,此时的他显得极为平静,也避免了她的尴尬心。
她微微躬身告辞,他却把鱼竿塞到她手上说:“你一直想走,鱼又不上钩,我下去抓一条。”
她哑然看着他片刻,才知道应道:“我在这里,与鱼儿上不上钩,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说一句话,脱去狩衣平置在草地上,她慌忙转身避开视线。最后,他丢下两字:“等着。”极利落地跃向了海水中。
谢开言持着鱼竿,左右看看石座,觉得干净了,才铺好裙裾坐下。她如此小心维持着仪容,也是应了李叶说的那句话,无非是谢七恨不得对她耳提面命,要她端庄静雅,对外端出族长的风姿来。
李叶却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只管随意对她玩笑。她虽然有些惊异于李叶的言行,但在他面前,她也松了一口气。因为,既然他不讲理,她也无需多礼。
谢开言打量四周,寻找空太郎留下的痕迹。风过草地,吹动狩衣袖露,发出窸窣轻响。她低头瞥了一眼,突然想到,依照东瀛衣饰礼制,李叶的袖露是薄平型,那他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五岁。
水面哗地一声响,李叶冒出半身,举起右手渔刺上的大鲔鱼,对岸上说了声:“让让。”
谢开言会意地走到一旁,远离了水瓮。李叶一跃而起,徒手攀援了一下岩石,借力纵身,来到石座上。他将鲔鱼送进水瓮,鱼尾不断拍水,溅得草地湿了一圈。她见状,又走开了几步。
“吃过生鱼片么?”
李叶穿着单衣长裤,全身**地站在谢开言面前,他一手抹去面上皮具,抬袖擦拭水迹,露出了原本的容颜。
谢开言正低头小心看着脚下,生怕脏了裙裾。听到李叶发问,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又怔住了。
李叶不禁笑道:“怎么了?”
谢开言仔细瞧着李叶的脸,沿着他的墨色眉峰、直挺的鼻子、淡抿的嘴唇浏览一遍美色,却没有唐突之意。
李叶一动不动站着,见她打量一刻又不言语,问道:“比起藤原悟池的容貌,我是不是更强一些?”
谢开言回过神,低叹道:“原来大叔长得这个模样……”还有两句让她不便说出口,那就是引得句狸好奇两三年,一直猜测着吉卜人的怪面相……
李叶的脸色忍不住一变:“我很老么?”
谢开言看他面色不怿,忙说道:“袖露可作表证,付君应是三十五岁上下。”尽管他的容貌俊美,并未生出皱纹,依照衣制,她是实话实说。
“那又怎样?”
谢开言微微躬身:“按理自然要尊称一声‘叔伯’。”
“我准你不讲礼。”李叶两三步走到她身旁,攫住了她的眼神,问道,“你又有多大?”
谢开言费力想了想,再抬头温吞一笑:“不记得了。”
风又拂过,吹动了她的发辫,发上缠绕的花叶玉饰微微跃起,似是翩跹的蝴蝶。她的肤色雪白,衬着二十出头的面相,容貌显得俊丽无比,李叶深深看了她一眼,不敢再滞留下去,提起水瓮与狩衣,撇下她先行离去。
谢开言站着纳闷了一阵,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她走回居所,翻开《海外异志》,细致描摹下李叶的绣像,并注录进“吉卜族”的资料,写道:美丰仪、擅烹食、敛居行、晓声乐,堪称奇绝。
午后,令羽村厨房里光线丰沛,竹叶拂风,送出一阵清香。整饬一新的李叶取得谢族弟子许可,进入通风亮堂的竹厅,将洗净的鲔鱼放在炭火上稍稍炙烤。不大一会,厅内散发香味。他取下鲔鱼,浸入冰水中,再切成细片,放进瓷盘里。
两三名弟子见他烹作得精细,围过来观看。
李叶在瓷盘上放入雕刻好的薄荷叶及萝卜花,用两盏小小的酱碟压住边角,洗净了手。他回头看见一旁闲适观望的谢族弟子,笑了笑:“想尝个鲜么?”
他的笑容透过薄薄的面皮,不显僵意。谢族弟子知他一向独来独往,心性落得高傲了些。如今见他主动出声招呼,倒是没想过他的转变,不由自主应了声:“好啊。”
他们说到做到,执起竹箸,当着李叶的面吃完了生鱼片,并且不吝称赞:“好手艺,味道别致。”
李叶又笑了起来,再取过冷藏的鲔鱼,新做了一盘生鱼片。谢七走进竹厅,咳嗽了一声,将一众围观的弟子吓走,淡淡说道:“使臣如此悠闲,可见是有破敌之策了?”
李叶回道:“生鱼片不能久置,待我先送去,明日再和阁下商议对策。”
谢七无奈地拂袖一哼:“这可是使臣说的,不能再像往日那般游玩,不见踪影。”
李叶走到接水的竹筒旁洗净手,笑了笑:“绝对给阁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开言坐在窗前,摊开画册,待笔墨风干。她取过描金匣中排列的怀纸素笺,对着春日光彩,凝神观察纸质内的变化。松墨香发散开去,留着清浅味道,就是小图里的花木鸟兽,也似乎随着香味散开了,分成上下两重。不细看,还以为是画在了一张纸上。
原来怀纸是由两层削薄的纸张压合在一起的,作画的人分别在上下两层描上小图,再刷成一张整图,竟是不落一丝瑕疵。
谢开言看了许久,越来越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玩意,忍不住对着阳光笑了起来。
“喜欢么?”蓦地一道男声打破窗前的寂静。
“喜欢。”
谢开言无意答应了一句,说完后,手搭凉棚一看,原来是李叶站在了春日下,因为背光,周身轮廓极浅淡。他向前走近一步,让她看清了他眸子里蕴藏着一层笑意。
突然他又说道:“无人处你就会思念我么?”
谢开言十分惊异:“付君何出此言?”
李叶指向桌案上摊开的画册,他的绣像赫然显现在当前一页上。谢开言恍然,忙阖上画册,说道:“在我眼里,付君与沙鸵鸟、花花草草并无任何区别,都是海外新兴之物,我收录进画册,以作文献考证。”
李叶低声道:“既然画了,就要时刻带在身边留作念想。”
谢开言抓抓眉骨,迟疑道:“这个要求让我有些为难。想这册子里也画了玄米团子、刺身拼盘等食物,时刻挂念,岂不是容易生出腹饿感?”
李叶笑:“三年不见,你倒是变了许多,愿意记着吃的玩的东西。”
谢开言犹在惊异:“付君以前见过我?”
“是的。”
“很熟么?”
“嗯。”
她怅然想了一阵,没搜寻出与他的面相相关的记忆,只是隐约记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而且她多次循迹走去青瓦屋舍,寻找空太郎的踪迹时,曾见他烹茶吹笛,怡然自安,秉持着修文敦武的雅风。他的兴趣所在,竟然与她相契合,着实让她心生异感。此后,她便想通,种种相似也是她愿意见到他、并期待见到他的缘由。
谢开言默然无应时,李叶将手中食盒递进窗来,说道:“尝尝我的手艺。”
“多谢。”她并没有推辞,接过食盒放置一旁。
他安静站在窗前,见她执笔低头描摹花草图样,仍然没有走开。
她无奈抬头:“付君还有事么?”
他开口说道:“你受了我的馈赠,理应回礼。”
她看着他一向隐匿在修面术下的脸,又寻不到半点玩笑迹象,轻声叹道:“似乎是有这样的规矩。”
“‘初次拜访,幼对长行礼,卑对尊行礼,下对上行礼,宾对主行礼,称为见面礼。除此,还有更高道义的礼节,用以表示尊敬。但凡宾主见面,必然赠送礼物,以示尊重对方。’记得么?”
谢开言恍惚回想:“似乎……真的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李叶从容要求:“我不需你回赠礼品,只要你将藤原悟池的绣像移出画册即可。”
谢开言回过神来,李叶已经走远。她翻到藤原悟池舞姿翩翩的那一页,迟疑片刻,终于将他的绣像裁下,单独抻在了布绷子上。尔后,她用画布做了一则扇面,打算下次转送给句狸。
晚上,李叶又带着食盒前来拜访,送给谢开言两碟精致的菜肴并一碗面食。她在他的注视下,尝过面汤及天妇罗,赞道:“果然好手艺。”
李叶笑了笑。
随后,李叶邀请谢开言玩双6。她爽快答应,拿起骰子掷了开去,先行移动6棋。就在他掷骰子时,多次掷出同目,引得她不住地盯着他的右手,总想看出一些千术迹象。
他注意到了她一副警惕的脸色,在唇边牵了一点笑,道:“若是不服输,我可以后退几步,权当作为交换的福利。”
“交换什么?”
“我问你答,告诉我一些心里话。”
谢开言抬头:“你还是换左手吧。”
李叶换了左手掷骰子,微微有些不灵便,仍然领先于她。她暗叹口气,推开棋盘,愠怒道:“不玩了。”
李叶笑道:“说了让你,又不听。”
谢开言起身走向屋外,院子里月明星稀,空太郎将头扎进沙堆里睡得安稳。她闲逛一刻,又没去处,仍旧回到居所内。李叶在外室用小红泥炉煮茶,见她披着一身月色悻悻走回,眸子里的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
谢开言冷脸说:“付君请回吧,我要休息了。”
李叶将两盏安神茶拾进案盘里,放在桌上,软和声音说道:“再下一局试试。”
谢开言磨蹭走到桌边,果然再玩了一局双6。李叶用左手掷骰,只要掷出了同目,必然抬右手轻压桌面,震动骰子再翻了个身。如此有意退让下,谢开言稳打稳扎,逐渐将棋子走进刻线内。有时骰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引得她心急皱眉时,他还会极配合地轻吹一口气,将骰子停了下来。
谢开言胜了终局,脸色宽和不少。
李叶抬手替她斟茶,问道:“这些有趣的玩物,以前没人陪你玩过么?”
谢开言松开一对紧皱的眉,饮下一口茶,不经意回道:“怎会没有。做君公子老师时,陪侍一旁,也要随他性情摆模具攻城,他赢不过我,往往生气几日。”
李叶默然一刻,才出声说道:“你与他在一起时倒是高兴。”
谢开言讶然抬眼看他:“我和你在一起时也高兴啊……”
李叶笑,温和之意溢出嘴角。她接着说完:“当然,见到太郎会更高兴些。”
被打断笑容的李叶淡淡回道:“我比那藤原、傻鸵鸟总要强上一些,你见到我,理应多些欢喜。”
谢开言不自然轻咳一下,抬手延请李叶出屋,却没有反驳他的话。临出门时,她终究忍不住问道:“付君的左手受过伤么?瞧着不是极灵便。”
先前她看他攀附崖壁,只是用左手轻抓一下岩石,就极快提起身子跃上钓鱼石座。今晚打双6见他也是多用右手,因此引得她好奇。
“无碍。”李叶转身,看着月光下的谢开言,“伤过两次,才能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再无言语,踏月而去,留下她一人怔忡站立。
☆、赎罪
翌日;李叶送过亲手置办的午膳给谢开言后;来到令羽村练武场内。谢七正稳稳候着,直接询问他如何破除幕府高达七丈的城墙。
李叶取过兵架上的一把铁弓;不答反问:“阁下能拉开几石弓?”
谢七答:“三石。”
李叶目光如炬,自然看出手中所拿的铁弓是整个谢族内最强的武器。铁弓用燕牛角作腹片、青牛筋作背裹;增强了箭羽激射时的弹力。倘若让谢七使用起来,最大力道几乎可达四百斤。
李叶从带来的竹箱里拿出一块紫红石头,立在兵架上,递过铁弓说道:“射穿它。”
谢七并不推辞;当即引弓激射,送出的铁头箭叮的一声撞在石块上,堪堪裂出一道痕迹。
李叶说道:“幕府城墙由这种石头建成,坚不可摧。”
谢七已明白李叶的言下之意。若是以他本人这样的强劲功力都射不穿城石;余下的族内弟子又能怎样对付高墙?藤原家的约战要求很简单,谢族必须为前锋,破墙开道,让进随后压上的东瀛禁卫军。
谢七低头想了想,诚恳道:“公子武力强于我们一众人,不如由公子来试试。”
李叶左手接过铁弓,右手拉开弓弦,成满月状。谢七见他气息缓和神态从容,不禁微微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