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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也有北班里头的,也有南班里头的。北边人和南边人的装束,也没有什么大分别。北边人多半是扎着裤腿,那眉梢眼角都是吊得高高的,全没有一些儿温柔枭娜的丰神。秋谷看着心中想道:“究竟这班人生长北方,总觉得有些儿体态刚强、丰姿生硬,那里比得上我们江苏人的样儿!究竟北地胭脂,不及南朝金粉,这是一定的道理。”正想着,恰恰的言主政要打通关,先和金观察五魁对手的乱叫起来,方才打断了章秋谷的思想。
大家闹了一回,一班客人都散席告辞。金观察掏出表来看了一看,对秋谷道:“今天时候还狠早,我们出去打几个茶围再回去,可好不好?”秋谷听了自然高兴,便点头答应,立起身来想走。云兰一把拉住,口中低低的问道:“倪刚刚搭耐说格闲话,阿是忘记脱哉?”秋谷摇一摇头道:“今天不便,改一天再讲罢。”
云兰听了默然不语。秋谷附着云兰的耳朵说了几句,不知说的什么。云兰回眸一笑,启齿嫣然,一面说道:“间搭勿比上海,耐勿吃酒也呒啥希奇。”秋谷道:“虽然没有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安,同你绷个场面,就同绷我的场面一般。”云兰听了,把嘴披了一披,也不开口。秋谷便同着金观察起身就走。金兰和云兰送出房门,云兰又叮嘱一句道:“勿要忘记脱仔哩。”秋谷笑道:“不劳分付,我的心上更要比你性急些儿。”云兰脸上忽然一红,把头一扭道:“好哉,好哉。阿好请耐格两声勿要响。”
金观察听了他们两个人的话,心上早已明白,也对云兰笑道:“你们两个人不用猜哑谜,有什么话儿何必瞒我!等我来和你们做个媒人,可好不好?总算你的眼力不差,看中了这位章老爷。你也不必遮遮掩掩的,只管说明白了就是了。”几句话把个云兰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得红上眉梢,春生颊际,对着金观察道:“耐说仔几几化化格闲话,倪一塌刮仔才勿懂。
耐勿要来浪搭倪瞎三话四!”说着,便拉着金兰一同进去。
金观察同着章秋谷走出宝华班大门,走不多几步,便是一个北班,叫做东天保的,本来是个著名的班子,房屋十分宽大。
秋谷和金观察走了进去,在一间客座里头坐下,便有许多的本地倌人挨挨挤挤的走出来。秋谷约略看了一看,却没有一个好的在里头。正是:春风二月,忽逢解语之花;大道青楼,又绾同心之结。
以下的许多情节:安垲第大开赛珍会,章秋谷再到沪江,试真情红倌人中计,都在第十集里头出现。列位看官不须性急,听我慢慢的道来。
第一百四十五回 走章台良宵开夜宴 入花丛蓦地遇无盐
上集书中说到章秋谷到了天津,金观察同他到侯家后去,在宝华班金兰那里和他摆酒接风。席散之后,金观察又同着秋谷到东天保去打茶围。刚刚坐下,早见七长八短的拥出十余个倌人来。秋谷约略看了一回,只见不论妍媸、大小,都扎着一双裤腿,缠着一双金莲。那一双金莲虽然一个个都缠得不盈四寸,却都是趾圆背厚,臃肿非常,那里像什么两瓣香莲,那里像什么一钩新月!比起那驿路旁边的马足、磨坊里面的驴蹄来,倒觉得有些相像。
看官请想,好好一对增娇助媚的三寸金莲,像了那最龌龊、最不雅观的驴蹄、马足,可想而知,还有什么好看!更兼北边女人的习惯,走起路来都挺着胸脯仰着个脸,雄赳赳、气昂昂的,全没有一些儿袅娜温柔,只觉得满面上都带着一团怒气。
秋谷见了皱着眉头,向金观察打着乡谈道:“这太难了,拣不出一个好的,便怎么样呢?”金观察看了一看,也把双眉一皱道:“没奈何,将就些儿选一个就是了。”秋谷道:“就是矮子里头选将军,也选不出来,这有什么法儿?”金观察听了,摇头不答。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又走进一个倌人来,黑面长身,腰圆背厚,浓眉大眼,阔口方腮,挺着个肚子摇摇摆摆的走进来。
章秋谷见了,不觉吃了一惊,向金观察道:“这样的奇形怪状,吓也被他吓死了!就是上海的花烟间娼妓,也要比他好些。”
章秋谷的意思,只道天津人不懂苏州话,所以这几句话儿也是打着苏白讲的。那里知道这个最后进来的丑鬼,听了秋谷这两句说话,不觉脸上变色,一张漆黑的脸泛出一阵红云,大声说道:“你们两位老爷,怎么跑上门来骂人?什么叫作不如上海的花烟间?”秋谷出其不意,忽然听得这位宝贝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就如破锣败鼓一般,倒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倒回答不出来,只得勉强和他支吾道:“你不要听错了我们的话儿,听到隔壁去了。我们讲的是上海的事情,说上海花烟间娼妓,一样也有好的,并不是说你们,那里有上门骂人的道理?”那倌人见秋谷向他分剖,明晓得是秋谷说谎,不便再说,只把秋谷瞪了一眼。
秋谷不觉毛骨悚然,有些坐不住,便向金观察道:“我们究竟怎么样?”金观察无可如何,只得随意指着自己身旁一个倌人,问他叫什么名字。那倌人便答应道:“我叫福喜,你们两位老爷到我房间里头去坐罢。”秋谷听了连忙立起身来,同着金观察跟着他就走,直走到福喜房内坐下。登时觉得如释重负,心上松爽非常。金观察见了,忍不住对着秋谷微微一笑。
秋谷自家也觉得好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抬起头来看时,只见房间里头倒收拾得十分干净,湘帘棐几,锦帐银钩,花气融融,芸香拂拂。秋谷看了不觉暗暗称奇,暗想不料北边的窑子里面,竟有这样的地方!可惜这班人物,一个个都是奇形怪状、牛鬼蛇神,未免辜负了这般精室。心上想着,再看那福喜时,只见他黑漆漆的一头头发,水汪汪的一对眼睛,虽然姿貌平平,却还没有什么怪相。
当下金观察同着章秋谷坐了一回,又听福喜唱了一个天津小调。秋谷催着金观察要走,金观察也就立起身来,在身上掏出两块钱放在烟盘里面,便同着秋谷出了大门。
金观察便和他取笑道:“你向来自负是个嫖界中的高手,怎么今天也这样的耳红面赤,话都说不出来?”秋谷自己也笑道:“小侄只说他是不懂苏州话的,无意中说了这几句,那知他竟认真起来。一时间不好回答,只好扯一个谎的了。小侄在上海地方,歌场酒阵整整的混了六年,从来没有吃过一些儿亏,今天恰恰的遇着了这个妖魔,却是第一次碰这样的大钉子!”
金观察听了不觉大笑起来。
两个人一面笑着,早又走进一家南班子的寓所,叫做五凤班。这个班子一古脑儿只有五个倌人,那四个都是扬州人。只有一个叫月芳的是苏州人,倒也生得骨格娉婷,腰肢婀娜。只是年纪大了些儿,看上去已经有三十内外的模样。梨涡熨贴,未褪娇红;眉黛温存,犹余浅绿。虽是秋娘半老,却还狠有些徘徊顾影的丰神。
月芳见了秋谷,不觉心中一动。又听得金观察说,秋谷是从上海来的,更觉得十分巴结,百倍殷勤,对着秋谷飞个眼风道:“章老爷来浪上海白相惯仔,天津地方格两个倌人,章老爷陆里看得上?只好将就点哝哝格哉。”秋谷微笑道:“你们这里只几个人,老实说我都看不中,刚刚的只看中了你一个。
你的房间在那里?我们过去坐一会儿。”月芳听了道:“阿是真格呀?”秋谷道:“自然是真的。”月芳一笑道:“倪搭别人家做媒人,倒做到仔自家身浪来哉!”说着便握着秋谷的手,走到自家房里。金观察也同着过来。月芳敬过瓜子,提起全付的精神应酬一番。
原来月芳在上海做生意的时候,叫做陆月卿,十年之前狠有些儿名气,枇杷花下,车马常盈。过了几年,不知怎么的忽然门前冷落起来。上海立不住,就到天津来做。在天津做了几年生意,也不见得怎样热闹。月芳回忆当日的繁华,想着如今的落寞,对着那花朝月夕,未免有许多的旧恨新愁。如今见了章秋谷,虽然是初次见面,却把秋谷当作个旧时恩客一般,把自己的遭逢身世约约略略的和秋谷说了一番。金观察和章秋谷听了,都叹息不已。
秋谷见月芳虽然将近中年,芳时已过,却是语言伶俐,丰格清华,心上便觉得有些属意。略略的坐了一坐,便向金观察道:“时候已经不早,差不多将近五更,我们还是回去罢。”
金观察点一点头,便同着坐轿回去。
秋谷因晚间困倦,又路上辛苦,直睡到十点钟方才起身。
金观察已经上了衙门回来,和秋谷商议,要请他当洋务局的总文案。秋谷想了一想,也便答应。秋谷本来有个候选同知的功名,就是安中堂办顺直捐的时候,秋谷太夫人听得人说,这一次开捐以后就要永远停捐,那顺直捐的折扣又实在来得便宜,就出了七百多两银子,和秋谷捐了个候选同知。秋谷心上不愿用捐班出身,这个头衔从来没有用过。如今金观察要请秋谷当洋务局总文案,官场里头的规矩,没有功名的人是不能当差的,这个洋务局总文案又是个紧要的差使,不能不搬出这个功名来装一装场面。
金观察因秋谷素日性情高傲,一定不肯受他的委札,便把委札改了个照会,用上关防,自己亲手送交秋谷。秋谷接过来看时,见不是札子,方才道谢一声,收了下来。又向金观察说道:“小侄蒙老表伯的垂爱,本应立刻到差。但是千里长途,未免有些劳顿,要在老表伯这里告假三天,小侄也好借此休息。”金观察听了自然一口答应。
到了晚间,金观察又在双福班请秋谷吃了一台酒。秋谷又看中了一个十三岁的清倌人,名叫月香,邀同众人到月香房间里头去打了一个茶围。
一连闹了几天,秋谷假期已满,金观察同着秋谷到洋务局去到差视事。又引着他见了会办宋观察、帮办徐观察、提调召太守。秋谷见了宋观察、徐观察、召太守等,并不请安,也不行礼,只打了一个拱。那知这位宋观察和徐观察,是最有官场习气,最爱闹牌子的,见了秋谷这样的礼数疏狂,语言直率,心上大大的不以为然;只碍着金观察的面子,不好说出什么来。
只有提调召太守,是个举人出身,少年时也是个有名的狂士,见了章秋谷这样的丰裁俊爽,举止从容,知道不是寻常人物,便有心要结识这个人。两个人常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我佩服你的意气,你羡慕我的才华,倒成了披肝沥胆的朋友。
秋谷自到洋务局以后,金观察每逢有了疑难的交涉,便和秋谷商量。秋谷感激金观察推诚相待,也是推心置腹的和他尽心策画,竭力扶持,宾主之间十分相得。有时遇着事情棘手的地方,秋谷又援照各国的条约,和外国人反复辩论,外国人也无可如何。
这一天,秋谷正在洋务局里头和召太守讲论那中外约章的失败。讲论了一回,又提起近来交涉的困难来,秋谷便向召太守道:“我们中国到了如今的这般时候,再要和洋人办交涉,自然是困难非常。但是这个原因,不在于如今那班办交涉的人员,却在于当初那些定条约的饭桶。为什么呢?这个条约原是国际里头一件最紧要、最重大的东西。另外有这样的一家学问,深文钩义,和别的文法大不相同,不是局外的人可以弄得来的。
所以他们泰西各国订定条约,另有条约专家,一字一句细细的斟酌,就是一个半个字儿也不是轻易用的。那里像我们中国一般,把这样紧要的事情一古脑儿都交给那一班不谙交涉、不懂条约的大员,自然闹出许多笑话、种种失败来了。更兼这个商订条约的这一种学问,里头的道理甚是精微,你就是放着几个博古通今的名士,熔经铸史的大儒,在这里要是叫他和外国人订起条约来,也未见得一定就会妥当。总之,这个学问别是一种工夫,另有一家门路。就和我们中国的公文案牍一般,尽有那一班下笔千言的才子,你叫他办个照例的公牍,他倒提不起笔来。那些州县衙门里头的书吏,平时写个条子都写不上来的,办起公事来倒办得清清楚楚,没有一些儿不通的地方。商订条约,办理交涉,也就是这个样儿,一丝一毫都错不得的。比如你当个办交涉的人员,和洋人订一个条约,那条约里头的话儿看上去都是平平常常,并没有什么紧要的地方;那里知道,到了日后洋人忽然来和你交涉起来,认定了条约里头的一句说话,当作个和你交涉的凭据,只说约章里面早已订明,叫你无从回驳。其实你当初和他立约,条约里面虽然有这样的一句话儿,却不是这般解决的。禁不起洋人忽然翻过脸皮,把好好的一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