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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休提,只说康己生兴兴头头的,专等明年乡试,预备着乡会连科。却自从得了这领青衿,便把文章书籍一概丢去,不是寻花问柳,便是引类呼朋,却像这进士、举人毕竟会自己飞到家里来的一般。康太守以前虽把这儿子看如珍宝,有时还拘束拘束他,现在看见他儿子得了功名,虽然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常言秀才是宰相的根苗,便也自譬自解的不去管他,竟等封翁做了。
春来秋往,早已过了一年。到了秋间,又早是乡试的时候,康己生带了许多仆役,雇了一只大船,门枪旗灯,十分煊赫,就像是什么现任官员赴任的样儿。到了南京,寻了一所精致河房,他一人住下,那录科领卷的这些照例事儿,总不必去提他。
只说录科已过,康己生专等人闱,却心上忐忑忐忑的,恐怕万一不中举人,如何是好,就打发家人四出寻访门路,自己却只在钓鱼巷堂子里头住宿,整天整夜的也不回寓。
就这般糊糊涂涂的过了两天,己生正住在钓鱼巷还未起来,石升同了一个长随打扮的人来找他,等了一会,已经午后,方见己生睡得铺眉蒙眼的,披着衣裳,趿着鞋子,口中不住的打着呵欠,走了出来,问道:“有什么事,这时候就来寻我?”
石升抢步上前,附耳说道:“家人寻着了一家门路,是最稳当不过的,请少爷回寓去说罢。”己生一听大喜,便连忙走进去,穿好衣服又走出来,那轿子是石升带来接的,便坐轿回寓。还未坐定,石升上来说道:“这同小的来的,是桃源县郑大老爷的签押房家人,名叫陈贵,郑大老爷是翰林散馆出来,就放了甘泉县,现在又调到桃源县来。”正是:生公说法,欲点顽石之头;阿堵无灵,销尽豪华之气。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交代。
第八十回 通关节花钱遭巨骗 捐道员拜客出风头
且说石升低低的向康己生说道:“这郑大老爷今年点了第一房房官,又和副主考汪大人是同年,方才这个家人对小的说道,只要有银子,拿得定就是一个举人,并且还可以同着去见郑大老爷当面交代。家人想这条道路倒还稳当,所以同他来见少爷的。”己生听了,便说叫他进来。
当下石升便去同了那陈贵进来。向着己生也把腿略弯一弯,算是请安,便站在旁首。己生看陈贵时,面目清秀,举动伶便,却像一个现任州县的亲随,当时问道:“你同我家人说的那件事儿,你要多少银子?倒底稳当不稳当呢?”陈贵走上一步,轻轻的说道:“这银子原不是家人要的,就是讲定了数目,交银子的时候也得你少爷自己交给敝上,省得要经别人的手儿,只是这数目敝上说一定要三千银子,如或短少是不必去说的。”己生道:“三千银子,我不好去捐个知县,不比买这个举人好的多么?”陈贵道:“这是你少爷自己的名气,中了举人,体面却好得多了,即如少爷今年中了举人,明年还要中进士,点翰林,将来一样也好放得学台主考,这是不能说的,你少年自己打主意就是了,我们当家人的还能勉强着办么?”己生听陈贵这一番说话讲得十分中听,便道:“只要一定靠得住,我就出三千银子也不算什么,但只能先付一半,放榜之后,再行找足如何?”陈贵道:“这一半的说话,家人却不敢答应,请你少爷到我们公馆里头去当面说就是了。”己生道:“也可以,我立刻和你同去。”便换了衣冠,坐着轿子,因为恐怕招摇耳目,只带了石升一人,陈贵也跟在轿后。
轿子走到武定轿左首,说是到了,只见陈贵抢先一步赶进大门。石升便拿着治晚生的名帖,跟着陈贵走了进去,那轿子就在大门外暂时站祝己生在轿中看时,见这门楼高大,彩画辉煌,大门上贴着一张朱笺,上写着“特授淮安府桃源县正堂郑公馆”几个大字,又有两张朱笺贴在两旁,写着“回避”,那字写得铁画银钩,十分的端丽,却像个玉堂中人写的。正在观看,忽听得远远的喊了一声“请”,便有十来个人接接连连的喊出来,早听“吱”的一声,两扇中门分开左右,陈贵立在门内,手中举着名帖高声道“请”。己生的轿子便由中门进去,到了大门下轿,陈贵在前侧身引道,到了花厅便又退出去了。
己生坐在花厅等了好一刻,才见陈贵又来把帘子高高打起。那位郑大老爷顶冠束带的走了进来,背后跟着四五个当差的,己生连忙恭恭敬敬的行下礼去,郑公却止还半礼,起来让坐,早送上茶来,彼此又打一恭,方才坐下。
郑公先开口道:“尊帖本不敢当,只因小价来说,吾兄有事来此商量,将来不免有个师生之谊,兄弟却有僭了些。”说轻呵呵的笑了。己生又着实谦逊了一番,方才抬头看时,只见郑公花白胡须,方面丰卧,眉目清朗,举止凝重,言语安详,称得起个官场的品格,便又把要买关节的意思说了一番。说到先付一半的话,郑公便截住道:“这件事儿,原是大家取信,不必勉强。况且兄弟的意思不过想要多收几个门生,并不是于中取利。既是我兄尊意不甚相信,竟请吾兄别寻道路,兄弟倒并不介怀的。”己生碰了这个钉子,便慌了道:“既是公祖这般说法,治晚何敢有违?立刻就将该项当面交割,省得另日叫人送来。不知公祖的心上怎样?”郑公听了道:“这个也悉凭尊便,兄弟不便撺掇的。”
当下己生主意已定,使叫石升进来,叫他到钱庄去开银票,石升飞一般的去了。不多时已经回来,把一张银票双手递上,己生看了不错,立起身来,双手又送与郑公。那郑公却不自己用手去接,只向着背后的家人把嘴努了一努,就有一个俊俏跟班上来接去。己生见话已说妥,便起身告辞。走出花厅,又说了两句叮嘱的话,大约是怕他落空的意思。不料这位郑大老爷却拂然不悦,冷笑一声道:“老兄看得人太不值钱了,难道我这桃源县知县,止值这三千银子么?”己生吃了一惊,连声“不敢”,打拱告辞。他送到滴水檐前,就不往外送,遂把身子躬了一躬,大摇大摆的踱进去了。己生上轿回寓,虽然花了三千银子,心上却说不出的得意。
在寓中休息了几天,早已场期到了,石升便料理考篮、风炉、书本、茶食、油布、号帘,一一停当,初八日五更就叫了己生起来,五六个家人前后簇拥的出门而去。
到了贡院,领了卷子,石升是来过几次的,便当先引路,掮着书箱,依着卷面上刻的字号寻着了号子,替他解了考篮,钉好号帘,铺好号板,又把风炉拿出来烧了炭,炖好茶水,方才一齐出去。己生到了号内,只见通共只有一张方桌的地方,吃,喝、睡觉都在里头。己生是在家受用惯了的人,何曾受过这般苦楚?觉得坐立不是起来,焦躁了一回,也是没法,只得捺住了心,勉强睡下,却倒睡着了。直睡到午后方醒,已经听得明远楼上的号筒不住的呜呜价吹,吹手不住的吹打,远远的又听得炮声,想是已经封门了。腹内却觉得有些饿起来,便叫号军取开水来,将带的风米泡了两碗,又取出路菜火腿、薰鱼等胡乱吃了一顿,便又呆呆的坐在号中。听得外面的一班考生呼朋唤友高谈阔论的十分热闹,己生也不去管他,到晚间又随便吃了些茶食,便自睡了。
约莫四更时分,己生正在睡熟,忽觉有人在他身上连连的推了几下。己生糊里糊涂的还认是在自己寓中,不知何人把他推醒,心中大怒,坐起身来方欲骂时,头上“鼙冬”的一声,早把自己的头撞了一下。这一下,直撞出一个疙瘩来,方才记得是在场内,自己不觉好笑。连忙看时,却是号军送了题纸来了,便手接题纸,点起火来看时,只见头题是“大哉圣人之道”,二题是“此之谓大丈夫”,三题是“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诗题是“诸君何以答升平,得平字五言八韵”。
己生看了,却呆了一会,觉得这几个题目不知从何处做起,只得铺下草稿,定心做去。
早过了一天,已是初十日午后了,己生刚做了头次二题,第三题尚未做完,早见邻号的人纷纷交卷,外面已放二牌。己生惟恐来不及抄写,便急忙忙的把一文一诗凑完,连忙取出卷子誊真。好容易誊到第二篇,正在闷着头写,忽见几个人掀起号帘来,抬头一看,见这一班人都戴着红缨大帽,又有一个拿着一个大号筒照着他的面孔,呜呜的吹。己不知何故,倒着实的吃了一惊,急问时,方知是净场催缴卷的,心中越急,越写不上来,勉强潦潦草草的乱了一阵,抄完了去交卷时,场中早已静悄悄的不多几个人了。连忙收拾了考具,叫号军掮着到龙门口,自有人接出大门。大门之外,石升带着众人等得不耐烦,见主人出来,急抢上来接过考具。坐上轿子,回寓便睡了。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二三场一样的进场,草草完事。十六日出场,己生累得狠了,足足睡了两日,方才起来。又过了四五天,便收拾行李回到常州。到家之后,把那似通非通的文摘,抄了几篇送给亲友观看,自以为花了三千银子,这个举人是稳稳的飞不到别处去了。那各亲友中也有有些见识的,见己生的文稿都暗暗的摇头,却当面不肯说出,只是一味的奉承。
说时迟,那时快,早已过了九月十五,差不多要放榜了。
到了放榜的前一天,算计五更可以得信,康己生便约了各家亲友,治了酒肴,大家欢呼畅饮的在那里等榜。已生做了主人,高谈阔论的只在那里背他的场作,又摇头摆尾的道:“若说这样的文章试官不中,今年常州府内就没有可中的人了。”各亲友听了免不得附和一番。大家饮酒至三更光景,又叫了几个土娼来陪酒,弹起琵琶唱了几支京调小曲,说说笑笑的不知不觉已有五更。只见石升飞跑进来道:“外面报房已经开报,我们还没有报来,只怕少爷中在五名之内呢。”说犹未了,早听得远远的锣声自北而南,镗镗的敲过来,己生不觉直立起身,竟向门外迎去,各亲友也随后跟来,到了大门之内,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班敲锣的报子走了过去,竟是头也不回。己生便觉得心上有些把不稳起来,却还倚着走过门路,不至落空,或者竟中在前面也未可定,便又大胆起来,重新进去,再邀亲友们饮酒。
众人见报人不来,心上都道是没分的了,面上还不肯露出来,依旧在那里敷衍着他,乐得开怀畅饮。只有己生等了一会还没有信息,身子虽坐在席中,那心上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一般--七上八落的,面色青黄不定,看他那个样儿,煞是难过。
延挨了一会,早已天色大明,东方日出,众亲友见此光景,料难再留,各自起身告别。免不得说几句套话,安慰己生道:“功名迟早有定,下科一定高魁,那时再叨喜酒。”己生没精打采的送出大门,彼此一拱而别。己生回到书房,心上越想越气,便把石升叫来大骂了一顿,吓得石升诺诺连声,跪在地下自家认罪。原来这件事儿,却是南京的一班骗子做的圈套,石升并不得知。康己生又是个寻常纨绔,那里看得出什么人情世故,所以刚刚的着了道儿。当下己生把石升骂了一顿,也无可奈何,只得罢了,闷闷的坐在家里。
坐了几天,就有一班朋友劝他不必应试,越着现在捐例大开的时候,不如竟去捐一个官,你又不是捐不起的人,就是捐个道台也不是什么难事。己生听了如梦方醒,恍然大悟,便和他父亲康太守说了,想要捐个道台。这位康太守素来溺爱己生,那有不听?果然拿出钱来交给己生,托人上兑。己生要图体面,索性加了一个二品顶戴,差不多也花到一万三四千银子的样儿。
从附生上一直报捐道员,却是从来没有的,也算得一件奇闻。
更兼康己生自从捐官之后,自己想想不过花了一万多银子,居然就是惶惶的一个大员,十分得意,整天的带着珊瑚顶,拖着孔雀翎,大摇大摆的坐着轿子,在街上拜客。却想着自己现在是个道台,照例要坐绿呢轿子,方合大员的体制。无奈这绿呢轿子无锡城内竟是借不出来。己生的性儿又是今天等不到明天的,十分性急,只得到丧衣店里头,赁了一乘绿呢四轿,坐着拜客,别人看见他这般怪相,没有一个不是掩口葫芦。康己生那里晓得?还是扬扬自得,荣幸非常,一连拜了几天客,便要打算进京,去办引见到省的事情。
那时已经有了轮船,甚是快当,不多几日已到北京,暂住在一个同乡家内。这同乡也是一个京官,叫马申甫,少年点了探花,不多两年就用了军机章京,推升了达拉密,那一班军机处的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