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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基本掌握了,是一个定了型的中国人,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异域呆多久,他都不会忘记自己是大清臣民……”
正说得兴起,曾国藩忽觉一阵眩晕,接着便是张口结舌,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再下去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慌得容闳、聂缉槻忙将他抬到床上,又派急足去请德国医师。
德国医师给曾国藩打针吃药,一连忙了三天,才慢慢清醒过来。曾国藩记得,这种突然发作的眩晕病,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而这次又胜过前次。他心里很忧郁。十四年前,他的父亲就是死于此病。第二次发病时倒在禾坪里,抬回家后昏迷一天便过世了,也没有给后人留下一句话。
曾国藩不能这样。他深知自己肩负的担子沉重,以及一身对世人的影响,许多事情需要他在生时交代清楚。他心里有不少话,大至对国家兴亡的看法,小到对往年在某人面前一次失礼的追悔,他都想跟自己的心腹僚属、得意门生,以及三个弟弟两个儿子作一番细细的详谈。六十年的人生岁月,三十年的宦海生涯,二十年的惊涛骇浪,将他锻炼得对人世的一切洞若观火,对天地沧桑了然在心,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进入了昔贤先哲所达到的超人境界。但可惜,在世之日却不久了!他有一种油尽灯干的感觉,他为此很悲哀,于是匆匆结束对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视察,乘测海号回到江宁,搬进刚刚复建完毕的两江总督衙门。
一欧阳夫人择婿的标准与丈夫不同
重建的两江总督衙门,在李鸿章、马新贻的规划监督下,经过五年的经营,造得规模宏阔,气派壮大。受礼制所限,它当然不可能与先前的天王宫相比,但比起咸丰二年时的总督衙门来,扩大了三倍,豪华了十倍。尤其是西花园,基本上保持了洪秀全御花园的规格。为着投曾国藩所好,新近又从紫金山移来数百株大大小小的竹子。竹枝秀劲,竹叶青翠,给满是亭台楼阁、曲径假山的花园平添无限生机,无限雅趣。
王荆七悄悄对监造总管说:“老中堂爱竹,尤爱洞庭湖君山上的斑竹。那年游君山时,他抚摸着满是黑点的斑竹,出神了半天。”
总管听后,赶忙派人去湖南采购,并吩咐装一船君山泥土来,以便斑竹能更顺利地在西花园里成活扎根。
碧波荡漾的人工湖面上,停泊着当年天王最喜爱的石舫。湖面大为拓宽,石舫也就自然地被移到湖中。于是从岸边到石舫之间,又架起一座九曲桥,桥的栏杆上饰满彩绘。桥上有顶,顶上盖着天蓝色琉璃瓦。阳光照在瓦片上,反射出清清亮亮的光彩来,与蓝天碧水融为一色,和谐壮美,显示出建筑师的匠心。
曾国藩不止一次地感叹:“太机巧了,太奢华了!天道忌巧,天道忌奢,还是朴实的好,世间唯有朴实最能长久。”他要总管在督署东面花圃边开出几块菜地来,明春再种上青菜、辣椒、茄子、豆角等农家菜蔬,借以抵消几分奢靡,又向僚属示以不忘稼穑之本。
夫人欧阳氏卧病已三个月了,她素来体气虚弱。从同治八年起与丈夫得了同样的病:右目失明,左目仅见微光。天气冷,搬进督署半个月了,她未走出门外一步。今天太阳出来了,天气和暖,在满女纪芬的陪同下,两个同病相怜的老人一起来到西花园,沿着九曲桥慢慢地向石舫走去。
“满姑,你今年二十岁了,我和你娘还未给你定下婆家,你心里有怨气吗?”一家三口在石舫里的木凳上坐下后,曾国藩望着长得厚厚墩墩,酷肖其母的满女,怜爱地问。
“父亲,看你老说的!我这一辈子不嫁人,在家伺候两位老人。”纪芬羞得满脸通红,扭过脸去,望着石舫外枯干的黑黄色的荷叶秆。其实,纪芬心里怎会不着急?但急有什么用,总不能自己去找婆家吧!她生性开朗,又会体贴人,说愿意在家伺候父母,也并非假话。她见父亲今天心里舒畅,主动谈起她的婚事,高兴极了。
从她懂事起,就从来没有看见父亲空闲过、舒畅过。几个姐姐的婚事,她从来没有听见父亲提起过,就那样一个一个地嫁出去了。别的大官家嫁女,吹吹打打热热闹闹,酒席摆几百桌,装嫁妆的抬盒连绵一两里路长。都说自己的父亲是湖南最大的官,在纪芬的眼里,几个姐姐的出嫁,不仅从没风光过,反而寒伧得很,送亲那天的娘家人中,又照例没有父亲到场!父亲一生太忙太累了,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刻家人闲聊的光阴。女儿都有这样一番感慨,做妻子的感慨就更多了。
结缡三十六年来,欧阳夫人一直对丈夫敬重爱戴。过去在京师,丈夫忙是忙,但一家人没有分开。自生下纪芬后,这二十年来一家拆散,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少,分别的日子多。欧阳夫人既为丈夫的功业自豪,又对夫妻长期不能团聚而深有觖望。今天丈夫能有这样的兴致,她又高兴又微觉诧异。
“傻丫头,哪有一辈子不出嫁的道理!我们两个老的归天了呢?”欧阳夫人笑着对女儿说,“满姑,你不知道,你父亲为你的婚事着急得很哩!他五年前就在留意了,一直想着要给你寻一个最好的郎君。”
纪芬羞得低下头。欧阳夫人摸着女儿柔软的黑发,满腹疼爱地说:“公婆爱头孙,爹娘疼满崽。你是父母的满娇娇,七个兄妹中,我看你父亲最疼的就是你,常说你长得一副阿弥陀佛相,将来福寿最好,所以要替你找一个人品好、学问好、家境好、公婆好、体质好的五好夫婿。”
“这样事事都好的人,到哪里去找呀!”纪芬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娇甜地望着母亲。
知夫莫如妻。欧阳夫人说的正是曾国藩的心思。这些年来,他为已嫁的四个女儿的婚事负疚深重。四个女婿都是他做主定的,四个女儿的家庭都不美满。大女婿袁秉桢放荡凶暴,致使大女儿三十岁便去世,活生生又添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例。二女婿陈远济幼时聪明,长大后却变得平庸,毫无上进心,二女儿纪耀终年郁郁寡欢。三女婿罗允吉是个花花公子,不务正业,其母又刁悍刻薄,三女纪琛一年到头总想住娘家。四女婿郭刚基人品学问都不错,却又体质羸弱,二十一岁便病死,留下纪纯拖着两个儿子守空房。鉴于四个女儿的不幸,曾国藩总结出“五好”的择婿标准。正因为“五好”夫婿难找,故而让二十岁的满女尚待字闺中。这次视察江南机器制造局,却意外地看到一只雏凤,一匹千里驹。自己是看准了,不过这一次他要好好征求夫人和女儿的意见,过去的教训实在把他吓怕了。他想:即使夫人同意,女儿自己不同意的话,这件事也决不勉强。
“人倒是发现了一个,就不知你两娘女的看法如何?”曾国藩边说边注意看夫人和女儿的反应:娘眉开眼笑,女儿的脸涨得通红。
“是个什么样的人?”欧阳夫人忙接言。
“聂亦峰这个人你还记得吗?”曾国藩问夫人。
“你是说衡山聂长子,几次会试都未中的那个?”欧阳夫人的记性十分好,尤其是寓居京师时,她作为一个贤惠的夫人,对来过她家的丈夫的朋友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聂亦峰,又是湖南同乡,又在她家前前后后住过半年之久,印象就更深刻了。
“正是的。”
“那是个好人,学问好,人也好,就是考场运气不好,我记得他连考了三届都名落孙山。”欧阳夫人仰起头,慢悠悠地说,似乎在回忆往日京师甜蜜的生活。
“咸丰二年考中了,又因写错一个字未点得翰林,结果分到广东去当知县,现在是高州知府。”
“你说的人是亦峰的儿子?”夫人已猜到了。
“他的老五,现在江南机器制造局当委员,今年十九岁。”接着又把聂缉槻来上海的过程说了一遍。
“今后还可以考进士点翰林吗?”丈夫出身翰林,欧阳夫人巴望两个儿子、四个女婿都点翰林,却偏偏就没有第二人了。她有时下了狠心,一定要给满女找个金马门中人。纪芬撇开父母,独自一人走到船头,静静地观看石舫边来来去去的游鱼,耳朵却没有放过舱里二老的每一句话。
“当然可以去考。”曾国藩肯定地答复了夫人的提问。“不过,也不一定非要中进士点翰林才有出息。年轻时我便告诉过澄侯、沅甫他们,不要沉湎于科举之中,那里面误人甚多,关键是要有真学问真本领。现在造炮制船便是国家顶重要的事,聂家老五有这方面的才能,你还愁他今后没有出息?他的娘说得好,今后说不定也可当藩臬抚台哩!我看那孩子气宇庄重,谈吐不俗,今后或许真有封疆的福气。”
“夫子你见多识广,我一向都听你的,可是从大姑到四姑,四个女婿你自己也都不满意,故我不得不多问两句。”女儿是娘身上的肉,欧阳夫人对五个女儿的疼爱,又比丈夫更深一层,背地里她不知为早逝的大女、守寡的四女、受气的三女流过多少眼泪,两只眼睛就是这样哭坏了。
“四个女婿都没选好,这是真的。别人都说我会看人,女婿都没选好,还谈得上什么会看人,我心里惭愧。”曾国藩沉重地低下头,好一阵又说,“我想清楚了,过去选女婿,其实不是选本人,而是选父亲。父亲好,并不能保证儿子就一定好。还有,过去选的是小孩子,没有长大成人。小时聪明可爱,长大后不一定成器。这次不同,聂家老五已定型了,今后只会越来越懂事,越变越好。我相信,满姑的命要比四个姐姐好得多。”
“我相信夫子看人是不错的,但还是要让我们娘女俩见一见他,我也要小小地考试一下。”
“你也要考试!怎么个考法?”曾国藩觉得有趣。
“我有法子。满姑!”欧阳夫人对着坐在船头的女儿喊,“你说要得吗?”
纪芬转过脸,对着母亲忸怩地笑笑。
欧阳夫人自有测试女婿的办法,与丈夫不同。当聂缉槻奉命来到两江总督衙门时,曾家已作了精心的安排。客厅里,曾国藩与聂缉槻就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的管理话题继续谈下去:屏风后面,欧阳夫人带着女儿尖起耳朵在偷听,并通过屏风的缝隙,将聂缉槻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从外表到谈吐,欧阳夫人满意了,问问女儿,纪芬轻轻地点了点头。
傍晚时,曾国藩留下聂缉槻,请他共进晚餐。破格的礼遇,使聂缉槻颇为意外。他想起老中堂曾问过他定亲没有。“是不是要为我作伐,真有这样的好命吗?”江南总局的年轻委员想到这里,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他知道老中堂不大喜欢多喝酒的文人,遂滴酒不沾,放开胆子津津有味地吃了三大碗饭。屏风后的欧阳夫人看了正中下怀。贪杯坏事的袁秉桢、罗允吉伤透她的心,体质羸弱的郭刚基更令她痛苦不已。客厅里的这个青年不喝酒,能吃饭,正是欧阳夫人眼中正派、身体好的象征。吃完饭,喝过茶后,聂缉槻起身告辞。家人捧出十段各种颜色花纹的洋布放到几上。曾国藩指着洋布说:“纪泽娘过去与你母亲熟,也见过你的两个姐姐,她要给她们三人各送一段衣料,不知她们喜欢什么花色,你给她们各挑一段吧!”
聂缉槻听了,心里乐不可支,他将十段布料,一段一段细细地看着摸着,最先挑出一段黑呢,说:“我母亲素来不喜欢花花草草,平时家居爱作男子装。这段黑呢给她做衣服好。”又挑起一段米色起小花的格子绒洋布,说:“我大姐三十岁了,生了两个孩子,她爱美,又颇稳重,这段布给她最好。”最后挑了一段黄底绿叶粉红桃花亮闪闪的缎子,咧开嘴唇笑道:“二姐明年出嫁,她又爱俏,这匹缎子给她做嫁妆最合适。”
当曾国藩把聂缉槻选布的情形告诉夫人时,欧阳氏彻底放心了:这孩子心眼细,对女人关心,今后一定会对妻子体贴照顾。这样的女婿打起灯笼也难找啊!她催丈夫即刻给聂亦峰发信,定下这门亲事,明年就嫁女。过了二十岁的姑娘,再不能留在娘家了。
“你这是一厢情愿。我们相中了他的儿子,万一他看不上我们的满姑呢?”曾国藩乐哈哈地笑道。
“哪有这个事!”欧阳夫人像受了委屈似的,“我的满姑又漂亮又能干,谁见了谁爱,还有看不上的?没有这个道理!”
正说着,纪芬进来对父亲说:“折差送来一个大包封,请父亲去大堂祗领。”
曾国藩穿上朝服,来到大堂,焚香望北跪拜后,接过包封。打开一看,原来是太后、皇上赏赐的年礼。自从同治年间来每年如此,不论他在前线指挥打仗,还是在安庆、江宁、保定等处衙门当太平总督,每到十二月初便有一大包礼物寄给他,而且每年都是同样的物品,今年亦不例外:藕粉三斤半,白莲子三斤半,百合粉一斤半,南枣三斤半,橘饼一斤半,奶饼五斤,挂面十把。每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