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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自传-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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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们没有想到为亡友做一件事情,当时也不可能为没有摘帽的右派分子做任何事情,以后大抓阶级斗争,大树个人迷信,终于在我们国家开始了有中国特色的黑暗时代,我看见了用中国人民的鲜血绘成的无比残酷的地狱。



辩证法并没有欺骗我们,黑暗到了尽头,光明就在前面。

“四人帮”爬到权力的峰顶,便滚了下来。他们把别人关进监牢,最后他们也让别人关进牢去。我们历史上最大的冤案由于可怕的“十年浩劫”终于见到了天日。

错划了的右派分子也得到改正了。什么漏网右派,什么摘帽右派,什么帽子让别人拿在手里的右派,什么戴着帽子进棺林的死硬右派,等等等等。右派分类学有了这样创造性的大发展之后,大家不得不承认一个新的事实: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给错划成了右派。于是不得不一件冤案一件冤案地平反昭雪。

关于反右、划右、平反、改正的长过程我也知道一些;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多讲了。为了保护自己我也曾努力扮演反右战士的角色,我不敢站出来替那些受害者讲一句公道话。帽子是别人给受害者戴上的,污水是别人泼到受害者身上的,“解铃还是系铃人”。这是历史的报复,也是历史的惩罚。即使在孤寂地死去的叶非英的身上也不会有例外。

我在病中接到广东朋友陈洪有兄的来信,谈起叶非英的事情,他说:“我是五○年一月回广州的,非英兄继续办新民中学,我也在学校同住了半年,五○年间非英和我一同参加民盟,不久非英兄被选为广州市越秀区人民代表,我也参加南方大学和土改离开新民中学。五三年新民中学改为十四中学,非英兄成为十四中学教师。我在土改结束后转到十三中学,直到反右斗争时,一个干部问我:‘叶非英在反右斗争中表现怎样?’我说:‘叶非英很沉着,少讲话。’那干部说:‘少讲话,也还是右派。’后来我才听说各单位划右派有一定的指标,凡在指标内的人,不管你多讲话少发言,都不能逃脱右派的帽子。一九五八年我们都去农场劳动,每逢例假回广州,我没有一次见到非英兄,听说他划为极右,在石井劳教场劳动,例假也不能出来。后来听说非英兄不幸死在石井劳教常有一天我遇见一个与非英兄同在劳教场劳动的熟人,据说:非英兄劳动认真,有人劝他说:‘粮食不够,吃不饱,身体虚弱,你还这样卖力气去劳动,不怕送老命么?’叶说:‘死了,就算了。’六○——六一年困难时期粮食欠缺,特别是下去劳动的人经常吃不饱,不得不煮地瓜藤吃。那是喂猪的饲料,饿得发慌的人不得不以猪食充饥,我也吃过无数次,幸而我的身体底子好,没有发玻非英体弱,有一次吃薯藤,发病泻肚,没有及时医治,就这样地在五十几岁离开人世了。”

洪有的信中还讲到给非英平反的经过。人死了,是非却并未消亡,他没有家,没有子女,过去的学生和朋友却不曾忘记他。泉州友人写信给广州市教育局要求落实政策,没有消息。广东朋友找民盟广州市委出面交涉,“要求教育局为叶非英平反”。洪有信中还说:“教育局说市公安局定叶非英为反革命。我追问:‘罪名是什么?’回答是:‘无政府主义反革命分子。’我对盟组织说:‘据我所知,肃反条例并没有这一条’。盟组织也说‘没有’。我要求盟组织据理力争,一九八三年五月三十日教育局复函给广州市民盟说:‘关于原广州市第十四中学叶非英同志的问题最近经我局党委复查,广州市公安局批准,撤销广州市公安局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九日对叶非英同志以历史反革命论处送劳动教养的决定。广州市十四中学已将复查结果通知叶的亲属。’……”还有一个五十年代初期在广州工作的福建朋友也来信讲起非英当时在广州的情况,信中说:“由于他的教龄长,工资也较高,然而他无论住的、吃的、穿的,还是和过去一样简朴。他和学校的单身教师住在一起,他睡一张单人小床,盖的垫的都是旧棉被和旧棉絮。他自己说,这已经比过去好多了。他在学校里主要担任数学课,据说在附近几所中学里他的教学成绩是比较优异的。有个星期天我们去看他,在学校门口遇见,他正要去学生家里给学生辅导几何课。……这以后我们才知道。节假日不只是学生找他补习,更多是他走访学生家庭,给学生辅导功课。他无所谓休息,走出教室就算休息了。”

叶非英同志的问题已经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候了。他活着,没有人称他同志;他含冤死去,没有人替他讲一句公道话。他宣传过无政府主义,翻印过我年轻时候写的小册子,我翻译的克鲁泡特金的几部著作可能对他有大的影响,因此我几次执笔想为他雪冤总感到踌躇,我害怕引火烧身。这一则“随想”写了好几个月还不成篇。病中无眠,经常看见那张瘦脸,我不能不又想到他的无私的苦行。他的一生是只有付出、没有收入的一生,将心比心,我感到十分惭愧。我没有资格批评他。他不是一个讲空话的人。甚至在三年灾害时期、条件差、吃不饱的时候,他还卖力气劳动,终于把生命献给他的祖国和他的人民。

“死了,就算了。”他没有说过一句漂亮的话。关于他的死我又能说什么呢?我翻读洪有的旧信,始终忘不了这样一句:“在那时候,在那样的环境里死一个人不如一条畜生。”我想说:“我比非英幸运,我进了牛棚,却不曾像畜生那样地死去。”我还想说:“一个中国人什么时候都要想到自己是一个人,人。”

怀念方令孺大姐

最近去杭州住了六天,几乎天天下雨,我不常出外,也很少伏案写作。我住在招待所的二楼,或者在阳台上散步;或者长久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或者站在廊前,两只胳膊压着栏杆,隔着里西湖眺望白堤。白堤是我熟悉的,但这样看白堤在我还是第一次。那么多的人鱼贯而行,脚步不停,我仿佛在看皮影戏。颜色鲜明的公共汽车,杨柳的新绿和桃花的浅红,都在那幅幕布上现了出来。

我记起来了:十六年前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和萧珊买了回上海的车票、动身去车站之前,匆匆赶到白堤走了一大段路,为了看一树桃花和一株杨柳的美景,桃花和杨柳都比现在的高大得多。树让挖掉了,又给种起来,它们仍然长得好。

可是萧珊,她不会再走上白堤了。

我哪里有心思游山玩水?。游山玩水,那里三十年代的事情,从一九三○年到一九三七年,我几乎每年都去杭州,我们习惯在清明前后游西湖,有一两年春秋雨季都去,每次不过三四天,大家喜欢登山走路,不论天晴下雨,早晨离开湖滨的旅馆,总要不停步地走到黄昏,随身只带一点干粮,一路上有说有笑。同游的人常有变更,但习惯和兴致始终不改。

南高峰、北高峰、玉皇山、五云山、龙井、虎跑、六桥、三竺仿佛是永远走不完、也走不厌似的。那个时候我们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和感情。我还记得就是在沿着九溪十八涧走回湖滨的蜿蜒的小路上,陆蠡、丽尼和我在谈笑中决定了三个人分译屠格涅夫六部长篇小说的计划。我们都践了诺言,陆蠡最先交出译稿,我的译文出版最迟。陆蠡死在日本侵略军的宪兵队里,丽尼则把生命交给自己的同胞。当时同游的法国文学研究者和翻译家黎烈文后来贫困地病死在台北。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六十年代中从六○年到六六年我每年都到杭州,但是我已经没有登山的兴趣了。我也无心寻找故人的脚迹,头一年我常常一个人租船游湖,或者泡一杯茶在湖滨坐一两个小时,在西湖我开始感到了寂寞。后来的几年我就拉萧珊同去,有时还有二三朋友同行,不再是美丽的风景吸引着我,我们只是为了报答一位朋友的友情。一连几年都是方令孺大姐在杭州车站迎接我们,过四五天仍然是她在月台上挥手送我们回上海。每年清明前后不去杭州,我总感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

同方令孺大姐在一起,我们也只是谈一些彼此的近况,去几处走不厌的地方(例如灵隐、虎跑或者九溪吧),喝两杯用泉水沏的清茶。谈谈、走走、坐坐,过得十分平淡,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值得提说的事情,但是我确实感到了友情的温暖。

友情有多种多样。“温暖”两个字用得太多了,说不清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当时仿佛在冬天早晨晒太阳心里暖和,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我感到轻松而舒适;我又像在一位和睦家庭中的长姐面前,可以随心谈话,用不着戒备。

令孺同志大我八岁,比萧珊大得更多,我们虽然尊她为大姐,她却比我更多小孩脾气。我对她的了解是逐渐加深的。但有一点我的看法始终未变:她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

我现在说不清楚我在什么时候认识她。我先读到她的文章,在我编辑的《文学丛刊》第七集中有一本她的散文集《信》,是靳以介绍给我的。文章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隐约记得一位善良的女诗人在吐露她的胸怀,她苦闷,彷徨,追求,但我认识她的时候连这个印象也淡化到没有了,教授代替了诗人。我看见她不用说是在靳以的家里,他们同在复旦大学教书,都住在重庆北碚的夏坝。我同她交谈不多,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容易接近的知识分子。她同靳以已经很熟了。

她在方家排行第九,侄儿侄女不少,一般熟人都称她“九姑”,靳以也这样称呼她。我跟她相熟,却是解放以后的事。

一九五一年第三季度我和靳以还有令孺大姐三个人参加了老根据地访问团华东分团,一起去过沂蒙山区。后来我们又到苏北的扬州和盐城,这样我和她就熟起来了。但是关于她的过去,我知道很少,我向来就不注意朋友们的身世,我想了解的常常是人们的精神世界和真实感情。无怪乎在“文革”期间我经常受到向我“外调”的人的训斥:交朋友不调查别人的出身和成份。我不能满足“外调者”的要求,因为我只能谈个人的印象。关于方令孺大姐,似乎没有人来找我调查过她的情况,倘使别人向我问起,我就会说:解放后她不再彷徨、苦闷;虽然吃力,她始终慢慢地在改造的道路上前进。我还记得我们在山东乡下访问时,她和一位女同志住在农民家里,旁边放着一副空棺材,她也能愉快地住几天。我们一起活动了不到两个月,她留给我的印象除了“善良”外,还加上一个“坦白”。这以后我也习惯像靳以那样用“九姑”称呼她了。

回到上海我们少有见面的机会,大家似乎都很忙,又很紧张,却又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在北京开会,我倒遇见她几次,忽然听说她要给调到杭州担任浙江省文联主席,她自己下不了决心。我当面问她,她说在复旦大学她有不少熟人,在杭州除了女儿女婿外,单位里都是生人,前任文联主席又是犯了错误给撤职的。换一个新环境她有些害怕。我相信她会去杭州,用不着我给她打气,我也不曾到复旦宿舍去看她。一九五九年我和萧珊去新安江参观,这是解放后我们第一次去杭州在那里同她相聚,真像见到亲人一样。她老了些,身体不大好,常常想念上海的朋友,几次讲到她的寂寞。第二年五月我又去杭州,她却到北京治病去了。我这次去杭州是为了写一篇发言稿,大约在两个月以后第三次全国文代会要在北京召开,文联的同志们要我在会上讲话。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拿起笔一个字也写不出,只好躲到杭州,在西湖的确没有干扰,可以说我不曾遇到一个熟人。虽然有那样多的时间,可是我坐在书桌前,写不上十个字就涂掉,然后好像自来水笔有千斤重,我动不了它。这样的经验那些年我太熟悉了。有时写作甚至成了苦刑,我常常想:我“才颈了。坐在房间里我感到烦躁,就索性丢开笔出去看看走走,有时在湖滨走两三个小时,有时在西山公园的竹亭里坐一个上午,只是望着熟悉的西湖的景色,我什么也不想。我住过三个招待所,挨了若干日子,最后在花港写完了我那篇发言稿,标题是《文学要跑在时代的前头》。我在文代会上读它的时候仿佛它是一气呵成似的,其实为了那些“豪言壮语”,我花费了多少天的苦思苦想。

一九六一年访问日本回来,六月初我又去西湖。我需要交出第一篇访日文章,在上海连静坐拿笔的工夫也没有,我只好又逃到杭州,还是在花港招待所里完成了任务。我写了几篇散文,还写了短篇小说,因为我有真实感情和创作欲望,我在写我想写的作品。我这次大约住了三个星期,招待所里还有一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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