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会召开的批判大会。
这年六月初,我因参加亚非作家紧急会议在北京等地待了两个月,七月底才由杭州回到上海,八月初在上海送走外宾,然后回机关参加“运动”。我在作协分会一向只是挂名,从不上班。这次的运动称为“大革命”,来势很猛,看形势我也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因为全国作家大半靠边,亚非客人在西湖活动三天,却不见一位当地作家出来接待,几位北京来的熟人在上海机场告别时,都暗示不知什么时候再见,连曹禺也是这样。我看见他们上了飞机,忽然感到十分孤独,我知道自己无路可走了,内心空虚得很。
解放后虽然学习不断,运动不停,然而参加“文革”这样的“运动”我一点经验也没有。回到机关我才知道给编在创作组里学习。机关的“运动”由上面指定的几人小组领导。
创作组组长是一位工人作家,有一点名气,以前看见我还客客气气地打招呼,现在见面几次,非常冷淡,使我感觉到他要同我“划清界限”了,心里更紧张,可以说是自己已经解除了武装,我们开会的大厅里挂满了大字报,每一张都是杀气腾腾,绝大多数是针对叶以群、孔罗荪两人的,好像全是判决书。也有几张批判我的大字报,讲到一九六二年我在上海二次文代会上的发言,措辞很厉害,我不敢看下去。我走进大厅就仿佛进了阎王殿一样。
参加学习后,我每天都去机关开会,起初只是得到通知才去,后来要按时上班,再后便是全天学习,最后就是隔离审查,由人变“牛”。这是我回机关报到时万万想不到的。我七日到组学习,十日下午便在机关参加批判以群的大会,发言人没头没脑地大骂一通,说以群“自绝于人民”,听口气好像以群已经不在人世,可是上月底我还瞥见他坐在这个大厅里埋着头记笔记。总之不管他是死是活,主持大会的几个头头也不向群众作任何解释,反正大家都顺从地举手表示拥护,而且做得慷慨激昂。我坐在大厅里什么也不敢想,只是跟着人们举手,跟着人们连声高呼“打倒叶以群。”我注意的是不要让人们看出我的紧张,不要让人们想起以群是我的朋友。大会连小会开了将近三个半小时,会后出来,一个熟人小声对我说:“不要把以群的消息讲出去。”我打了一个冷噤。她是专业作家,又是党员,最近一直待在上海,一定知道真实情况。
晚上我睡前在日记里写了这样一段话:“一点半同萧珊雇三轮车去作协。两点在大厅开全体大会批判叶以群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四点后休息。分小组开会,对叶以群最后的叛党行为,一致表示极大愤慨。五点半散会。”我动着笔,不加思考,也毫不迟疑,更没有设身处地想一想亡友一家人的处境。我感到疲乏,只求平安过关。一个月后,一天上午我刚刚上班给造反派押着从机关回家,看他们“执行革命行动”。
他们搜查了几个小时,带走了几口袋的东西,其中就有这几年的日记。日记在机关里放了将近十一年,不知道什么人在上面划了些红杠杠,但它们终于回到我手边来了。都是我亲笔写的字。为了找寻关于以群死亡的记录,我一页一页地翻着,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也越是瞧不起自己。那些年我口口声声“改造自己”,究竟想把自己改造成为什么呢?我不用自己脑筋思考,只是跟着人举手放手,为了保全自己,哪管牺牲朋友?起先打倒别人,后来打倒自己。所以就在这个大厅里不到两个月后,我也跟着人高呼“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巴金”了。想想可笑,其实可耻。甚至在我甘心彻底否定自己的时候,我也有两三次自问过:我们的文化传统到哪里去了?我们究竟有没有友情?我们究竟要不要真实?为什么人们不先弄清是非,然后出来表态?不用说我不会得到答复。今天我也常问:为什么那些年冤假错案会那样多?同样也没有人给我回答。但是我脑子比较清醒了。
在“文革”期间冤死的我的朋友中,以群是第一个,据说他是在八月二日上午跳楼自杀的。可是一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清楚他被迫跳楼的详情。我主持了为他平反昭雪的追悼会,宣读了悼词,我只知道他是让人以“莫须有”的罪名逼死的,但是真实的具体情况,就是说应当由什么人负责,我仍然不很明白,也许我永远不会明白了,因为大家都习惯于“别人说了算”,也从不要求知道真实。我知道以群的死是在他逝世后的一周,知道老舍的“玉碎”却是在他自杀后的一段长时期,知道傅雷的绝笔则是在他辞世后的若干年了。通过十几年后的“傅雷家书墨迹展”,我才看到中国知识分子的正直、善良的心灵,找到了真正的我们的文化传统。“士可杀,不可辱。”今天读傅雷的遗书我还感到一股显示出人的尊严的正气。我常用正直、善良的形容词称赞我的一些朋友,它们差不多成了我的口头禅,但是用在每一位亡友的身上,它们放射出一种独特的光芒。在“文革”中冤死的知识分子何止千万,他们树立了一个批判活命哲学的榜样。我记得在反右时期还写过文章批驳“不可辱论”,我赞成打掉知识分子的架子和面子。我写这种文章其实也是为了活命。当时我就在想:人要是不顾全面子,那么在生死关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天保佑。我还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亡友们又接连不断地给我敲响了警钟。
以群死了,对罗荪的批判照常进行。机关的革命派动员我写揭发罗荪的材料,创作组的头头也要我写揭发孔和别人的大字报。我不会编造,只能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革命派不满意,压力越来越大,攻击我的大字报渐渐地多了起来。
作家中王西彦是最先给“抛”出来的。他自己后来说:“我一觉醒来,才知道已经给市长点了名成了反革命。”吴强和魏金枝先后被赶出创作组,师陀接着也靠了边。我还在挣扎,有一天上午我去机关,创作组只到了柯灵、白危和我三个,有人告诉我们,别人都有事,要我们到资料室找个地方自学。以后我们三个人,就脱离了创作组在资料室二楼自学。说是自学,也无非写点交待检查罢了。形势越来越紧,我也看得出来对我的包围圈越来越缩小,但是我还在安慰自己:组织上对待我跟对待师陀他们还是有区别的。他们学习的地方在食堂,每天还得做点轻微的劳动。但是过了几天柯灵就给电影厂揪走了。只有白危和我还在资料室学习。到九月初有人(一位工人作家)来通知我,说我态度不老实,革命群众要对我采取行动,于是开始了第一次的抄家,这次抄家从上午抄到下午,连吃中饭的时间在内,大约有六七个小时(来抄家的革命派也在我们家吃饭,饭菜由里委会送来)。后来听人说这次抄家还是保护性的抄家,上面叫多带些封条来。原来还有所谓“毁灭性的抄家”,就是将你家里一切坛坛罐罐全部砸光,或者叫你扫地出门。我们机关害怕外面有人“乘火打劫”,或者搞“毁灭性的抄家”,便先动手将我的书橱全部贴上封条,把重要的东西完全带走。临走时革命派还贴了一张揭发我的罪行的大字报在我家门廊的入口处,一位头头威胁地对我说:“你再不老实交待,我们就把大字报贴到大门口,看你以后怎样过日子。”他的意思我很明白,在我的大门口贴上这样一张大字报,过路人都可以进来为所欲为了。我想这一天迟早总会到来的。我对自己不再存什么希望了。
然而我还是一天一天地拖下去。我好像已经落水,还想抓住一块希望的木板游到岸边。其实不需要多久我就同孔罗荪、王西彦、吴强、师陀、魏金枝在一起学习,在一起劳动,在一起批斗了,不但跟他们没有区别,而且我的问题越来越严重。有一个时期白天在机关,我一天几次给外地串连的学生叫出去当众自报“罪行”;晚上还要应付一批接一批的在附近的中学生,恳求他们不要撕掉书橱上贴的封条,拿走书或别的东西。有一个时期,我给揪到工厂、农村、学校去游斗,又有一个时期我被带到五七干校去劳动。我和无数的知识分子一样在“牛棚”里待了若干年,最后让“四人帮”的六个爪牙用他们的名义给我戴上无形的“反革命”帽子。这就是文件上所谓“打翻在地,踏上一脚,永世不得翻身”吧。要不是突然出现了奇迹,一夜之间以“旗手”为首的帮伙们全给抓起来,关进牢房,我就真会永远见不了天日了。
我不是写小说,也不是写回忆录,并不想在这里多写详情细节。那十年中间每个人都有写不完的惨痛的经历。说惨痛太寻常了,那真是有中国特色的酷刑:上刀山、下油锅以及种种非人类所能忍受的“触皮肉”和“触灵魂”的侮辱和折磨,因为受不了它们多少人死去。想起另外两位在“文革”中逝世的好友陈同生和金仲华,我今天还感到痛心。我六六年开过亚非作家会议回到上海还和他们几次交谈,他们给过我安慰和鼓励。在同一个城市,他们的家离我住处很近,可是我不知道他们死亡的日期。金仲华孤寂地吊死在书房里,住在楼下的八旬老母只听见凳子倒下的响声。陈同生据说伏在煤气灶上死去,因此断定他“自尽身亡”。可是他在隔离审查期间怎么能去开煤气灶?而且他死前不久还写信告诉熟人说明自己绝不自杀。过了十八年,连这件事情也查不清楚,连这个问题也得不到解决,说是为死者平反昭雪,难道不就是让亡灵含恨九泉?。万幸我总算熬过来了。我也曾想到死亡,我也曾感到日子难过,然而在人世间我留恋很多,许多人和事吸引了我的感情。我决定要尽可能地活下去,不能说是争取彻底改造自己,“脱胎换骨,重新作人”,过去我的说法有些夸张,我从小就不喜欢形式主义,我举手高呼“万万岁。”
也不过是在保护自己。我们口口声声说是为“新社会”,可是这“新社会”越来越不被我们理解,越来越显得可怕,朋友们一个接一个比我先掉进黑暗的深渊,比我小十三岁的萧珊患癌症得不到及时治疗含着泪跟我分离。
整整过了二十年。我也害怕重提叫人心痛肠断的往事。但是二十年来一直没弄清楚的那些疑问,我总得为它们找到一两个解答。否则要是我在泉下遇见萧珊,我用什么话去安慰她?。
所以我一直在想,不断地想,我仿佛又给扔在油锅里用烈火煎熬。尽管痛苦难熬,但是在我身上不再有迷魂汤的作用了,虽然记忆力衰退,可我的脑子并不糊涂。我还记得二十年前回到机关参加“运动”。当时我还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我们国家有一部一九五四年的宪法,我的公民的权利应当受到宪法的保障,这宪法是全体代表投票通过的,其中也有我的一票。投票通过宪法之前,全国人民多次讨论它,多次修改它;宪法公布之后,又普遍地宣传它。说是“根本大法”,可是到了它应当发生作用的时候,我们却又找不到它了,仿佛它根本就不存在,或者不中用,连几张大字报也比不上。
二十年前我就是这样走进“牛棚”的,宪法已经失踪,人权早被践踏,我高举“红宝书”,朗诵“最高指示”,由人变兽,任人宰割。那些年我受尽侮辱,受够折磨,但我还是不能不责备自己为什么不用脑子思考?。作为知识分子,我的知识表现在什么地方?“四人帮”称我为“反动学术权威”,我唯唯诺诺,早把“学术”抛在脑后了。
过去的事也只好让它过去,有人不想旧事重提,有人不能不旧事重提,我属于后者。因为记住过去的教训,我才不怕再次上当。只有承认每个公民的权利,才能理直气壮地保卫自己。没有人愿意在我们国家里再发生一次“文化大革命”,那么让大家都牢牢记住那十年中间出现的大小事情。最好的办法我看只有一个:创办“文革”博物馆。
怀念萧珊
一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的“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了。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