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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多了,大家就喜欢开玩笑,有人打趣顾辛夷:“小顾长得这么漂亮,等以后长大了,不知道哪个男人能得了这么大个好处?”说话的是个杭州人,带着妻子来旅行,都是四十岁的年纪。
大伙借着钨丝灯的光线去看顾辛夷,她眉梢生长的红痣在光里仿佛染上了一层金边。
顾辛夷又喝了一口奶,砸吧砸吧嘴唇,叹气道:“其实媳妇漂亮没好处,真的。你看,许仙娶了漂亮的白素贞,结果自己当了道士;咒语娶了漂亮的小乔,结果自己却英年早逝。相反,齐宣王娶了丑女无盐女,成就了齐国霸业;诸葛亮娶了丑女黄月英,成为一代贤相,按照这个思路推演下去,谁娶了我,就该倒大霉了。”
她手舞足蹈地说着,脸上表情生动活泼,把大家伙逗得乐得直不起腰。
卫航想,这个姑娘就是一个大大的开心果,他已经很久没有笑了,听了她的笑话,也不自觉笑起来。
他主动去和顾辛夷干杯,两人拿了一样的旺仔牛奶罐。
顾辛夷还比对了生产日期,竟然一样。
也算是一种缘分了吧。
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先是在附近地域游赏。顾辛夷每天都会画画,卫航不懂艺术,但也知道她画的不错。
可顾辛夷说,她的画里灵气有余,情感不足。
“我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画家,然后给我爸爸妈妈画一幅婚纱照。”她这样说着,眼睛里都是光彩,比落霞掩映下的雪山更为璀璨。
梦想这个词很沉重,至少对卫航来说是这样。它意味着无数个夜晚的不眠不休,意味着无数次数据的对比,也意味着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顾辛夷却很自信,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卫航佩服她。
等到天气晴朗,向导带着他们爬山。高耸的雪峰直指蓝天,碧水与峡谷相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在这里汇聚,恍有“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的奇绝险峻。
梅里群山中,卡瓦博格峰是其主峰,被誉为藏区八大神山之首,因其宗教特性和凶险,至今未有人类涉足顶峰。
登山队从卡瓦博格峰下的雨崩村出发,向上徒步行进。
一路冰川莽莽,好似身披银鳞鱼甲的长龙,延伸着与雪盆、森林相交。
行至南侧,便到了从千米悬崖倾泻而下的雨崩神瀑,他们去的时候是四月,春末夏初,高山上的雪水融化,从半山坠下,色纯气清,水雾蒸腾,将阳光折射成七色彩虹。
灾难他们继续向上攀登的途中发生——
天气骤变,大雪突降,最后大片的冰川裂开缝隙,高山上的积雪随之崩陷。
他们遇上了雪崩。
向导在队伍的最前列,他首先发现情况有变,招呼队员注意安全,自己却没来得及寻找遮蔽物,他的胸口被滚落的冰刺戳伤,在低温的气候下,迅速坏死,败血症也相伴而来,发烧、低温、失血以及食物的短缺要了他的性命。
这个在一开始给他们送上雪白哈达的三十多岁的向导,就这么献祭给了他崇敬的太子雪山。
卫航情况也不好,他的右腿被压在了积雪下,时间长了,就没了知觉,他的意识依旧清醒,却没有力气了。
顾辛夷是这一行十七人里最先醒来的。她叫醒了附近晕倒的伙伴,帮他把腿挖掘出来,没有工具,用的就是手指。
卫航在她画画的时候仔细看过她的手,漂亮修长,像是水葱,这时候因为寒冷,肿胀地像是萝卜。
大雪一直在下,同伴也都找到,其中除了卫航,还有另外七人受了重伤,那对杭州来的夫妇肋骨折断,呼吸困难。
他们企图向外界发送求救信息,但雪崩损坏了信号发射塔。
求救无门。
没有食物,没有热量的补充,再加上高原氧气稀薄,一行人精疲力尽。
雪将路都掩埋,向导的离去让他们行路愈加艰辛,卫航用天上的星星判断方向,朝着认定的出路走去。
走行一天多后,又是一场暴风雪来袭,他们终于倒在了雪地里。
等到醒来时候,卫航发现自己在雨崩村外的救助站,警笛声音一直响着。
秦湛和他在一个病房里。
在残存的记忆里,是这个真正的天才,把他背下了山。生与死的界限中,嫉妒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他不得不承认,秦湛是个人物。
直升飞机带走了顾辛夷,卫航这才知道,这个总是乐观开朗的女孩家世煊赫。
秦湛穿了一件外套,站在门外,替直升机做了起飞引导,人手不够的时候,每一个劳动力都是帮手。
回到房间,秦湛难掩落寞。
离开雨崩村的时候,警方和他们沟通交流,确认登山队的人数。
加上死去的向导一起,一共十七人,秦湛是后来在雪山里遇见的,和他的伙伴一起,一共二十人整。
“一死九重伤。”警官做了笔录后这么告诉他们。
“只有八个重伤。”卫航笃定,秦湛和他的队员没有一个受伤。
警官看了他们许久,叹了口气道:“是九个,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听不见了。”
漂亮的小姑娘,这是一个指代性的名词,但在这个时候,卫航知道,这个姑娘就是顾辛夷。
秦湛在边上沉默不语,卫航也陷入了沉默。
房间里暖炉的热气蒸腾,外界雪霁天晴。
皑皑的白雪有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色彩,却也有最残酷的可怕。
卫航还没有来得及和顾辛夷说句谢谢,谢谢她把他从雪地里唤醒,谢谢她帮他除去身上的积雪。
当年的十一月,一部名为《转山》的电影上映,电影里的主角为了梅里雪山几经波折,甚至丢失了性命。
卫航拄着拐杖去看了这场电影,票价52元,他记得清清楚楚。
电影院里灯光熄灭,画面变换,最后定格出梅里雪山褪去云彩后的真容,像是一颗硕大的冰淇淋。
卫航还记得那个传说,若能等到云雾退散,看到霞光掩映中的梅里十三峰,会幸运一整年。
他在德钦没有等到的美景,在电影里看到了。
也不知道顾辛夷能不能看到。
【表白日记】:
好像被她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事情太长了,明天接着写
☆、第75章 0111 0101
从德钦回来后,卫航转入蓉城医院进行康复治疗,在此期间,他向自己的博士生导师陆教授提交了退学申请,得到同意后,又向学校提交退学材料。
被退回勒令修改的博士论文被尘封在抽屉里,再不见天日。
至此,卫航与自己的梦想彻底决裂。
陆教授坐了飞机过来医院看他,那时候蓉城正是气温上升,陆教授脸上挂了汗珠,颇有些风尘仆仆。
他已经是个上了年岁的老人了,头发银白,像是染着寒霜,卫航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在硕士及博士五年多的时光里,陆教授倾尽所有教导他,上千个日日夜夜,他一点点成熟,陆教授则一天天老去。
所谓英雄迟暮,莫过于此。璀璨的灵魂被拘束在衰老的躯壳里。
陆教授在他的病房里坐了很久,也劝了他:“你还是可以继续做研究的,你有着比常人出色许多的头脑。”
卫航知道他的意思,他只是腿部截肢,但脑子依旧装载着思想,神经灵敏度没有丝毫损伤。
窗外有蝉鸣嘤嘤,这是寒冷的德钦没有的声音。卫航思忖垂下头,听了好一会,对陆教授说对不起。
或许他就是一个懦夫,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他不想再去面对失败给他带来的苦楚。
——他已经失去一条腿了。
若非他盛年失志,就不会选择远走德钦。
若非他远走德钦,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说到底,不过咎由自取。
陆教授对着他空荡荡的右小腿凝眸,许久之后,叹息一声,伤感离去。他的背影被夏初的阳光拉长,透出日暮西山的苍凉。
卫航很想去送送教授,可他手上还插着针管,拐杖不在身边,他只能目送这位长者远去。
德钦的失事报告已经被整理出来,归咎于剧变的天气情况。
气象部门、地质部门以及相关单位联合调查,结果由警方传达给受害者。
卫航在一个午后得到了通知。
迪庆藏族自治州以景色优美著称,雪崩前几日,天上刚降下一场大雪,之后气温迅速回升,正是四月,天气转暖是常有的事,并未因其太多关注。直到登山队登山当日,气温已经上升至10余摄氏度。雪山积雪在这样的情况下急速融化,但因为融水过多,未能及时排出,从而渗入雪层之中,骤然凝结成冰,致使结构疏松,一点坍塌即会引发连锁反应。卫航一行人攀登之时,气温到达一日之中的最高值,融水流淌,雨崩神瀑的水流量骤增,景色壮丽非常,也就是在这时,不甚牢固的雪层发生坍陷。
这是德钦几十年来,第一次发生如此重灾,雨崩村附近景点已全部关闭,游览旅客分批被紧急疏散。待确认再无危险后,才能再次开放。
卫航把信件翻来覆去地看,字字斟酌,纸页仿有千斤重。
和信件一同邮寄过来的还有他的背包。背包在雪山遗失,如今物归原主。
里头有顾辛夷为他画的一幅人物肖像,当真是惟妙惟肖,不只是他,顾辛夷给每一个登山队队员都画了一幅,作为相识相交的礼物。
油画保存在密封袋里,又喷了光油,不见损伤。卫航把画取出,铺展开来,上头是他坐在炕边,端着牛奶,温和笑着的场景——也是顾辛夷对他的第一印象。
男儿有泪不轻弹,卫航这时候却很想哭。
向导的遗体在搜寻过程中被找到,雪山罕有细菌,加之天气严寒,他的身体被保存地很好,时间完完全全在他身上定格,灵魂皈依太子雪山。
向导的妻子和儿子为他实行了土葬,德高望重的村长也前来参加葬礼,在此之后,棺椁被埋藏在卡格博瓦峰底部,向导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痕迹便是祠堂的一块牌位,受香烛供奉。
顾辛夷送给向导的画上,向导双手捧着哈达,背景是德钦南北走向横亘万里的雪峰,一轮红日就挂在天际。
之后的岁月里,会有无数个游客到达德钦,他们都会收到哈达,但向导再也不会醒来了。
杭州来的夫妇因为肋骨断裂刺伤肺叶,转入重症病房看顾半月,妻子得益于丈夫的保护,伤势较为轻,而丈夫却始终昏迷不醒。他的身上有碗口大的青紫淤血,但这并不是最致命的。医生诊断中的“因埋在积雪中时间过长缺氧造成的大脑皮层弥漫性受损”,决定了丈夫或者醒不来,或者成为植物人。
妻子含泪啜泣,将丈夫转会杭州医院,发誓此生再不踏进藏地半步。
顾辛夷也为他们画了肖像,在所有的画作里,送给这对夫妇的是最特别的,双人肖像。
这对夫妻感情很好,相携相伴走过了二十余年,儿女都已成年立业。这一次来德钦,是因为丈夫早些年来这里看过雪山,深被打动,希望妻子也能看到。
顾辛夷一共为登山队除她之外的十六人画了十五幅画,先前她说自己的画灵气有余而情感不足,但这些画的情感却很饱满。
她来德钦的目的达到了,但她不画画了。
卫航回来之后查阅了顾辛夷的百科词条,词条上简单介绍了这位油画少女,不少大师都称赞过她天赋过人,钟灵毓秀。有关于她的最后一条消息定格在当年的五月,她的三幅系列画作《救赎》在慈善宴会上拍卖,以五十万美金的成交价被一名华裔买下,顾辛夷从此声名鹊起,但她的母亲却告诉媒体,女儿再也不会画画了,这五十万美金会用于救助聋哑儿童。
卫航还记得顾辛夷说起梦想时候的样子,那样的自信,那样的灵秀,霞光都不及她闪耀。
可最后,顾辛夷也放弃了。
梦想,真的是个无比沉重的名词。
至此,梅里雪山雪崩,以当地政府担负医疗费用,保险公司赔偿遇难方家属三十万元人民币告终。
美丽的德钦留给他的是一个残破的躯壳,和一个支离破碎的人生。
而留给顾辛夷的,则是听力受损,也许再无治愈可能。
安装义肢后,卫航积极参与复健,秦湛也来看他,同初见时候相比,秦湛似乎多了点人情味,脸上那道刀疤已经好全,光洁如玉,单手插着口袋,目光澄澈。
“是不是很难?”秦湛问他,指着他的伤腿,换另一个人,卫航会把这当成一种怜悯,秦湛不是,他只是好奇。
卫航用臂力支撑起身体重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不太习惯。”
秦湛不再说话,就坐在边上看着他,忽而又问:“那如果听不见了,是不是会更不习惯?”
卫航知道他问的是顾辛夷。
雪崩之后,登山队遇上了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