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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星期的中午,班上正为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而焦头烂额,John忽然把我叫出去,然后递给我一个大纸箱。我惊讶地打开来,发现里面全是录音带。
“这是……”
“课文和笔记的录音带,我自己录的。我帮你问过了,我的老师说,你的情况可能是大脑的语言区有先天性疾病,导致视觉语言和听觉语言无法串连,关于脑方面的研究,现在还有很多的谜,但是无法念出书本上的字,绝对不是你的错。不过这个毛病要治疗,以目前的医疗水准可能还办不到,所以只能先权宜处理。”
我听得一头雾水,但第一句话还是懂得。“你把……课文全都录起来了?”
“嗯,是啊,你看课本很吃力吧,但换成像讲话一样的方式,就没有问题了。而且我记得你的听觉记忆很不错,第一次听见的歌,马上就能跟着唱不是吗?”
“可是,这么多……”我觉得自己的眼眶涩了起来。
“喔,这没什么啦,反正我自己也要考相同范围,不过高中课本还挺无聊的就是了。何况你是我的女朋友不是吗?”John若无其事地说。
那之后,John又教了我很多方法,除了把课文录成录音带,他还教我如何用影像记忆的方式,让他深深烙印在脑海里。John甚至向学校申请,希望我能用听的方式答卷,但后来校方没有准许,毕竟在那个时代,特殊教育与特殊生的概念尚未被建立,像我这样的学生,通常都当作是不认真的笨蛋,直接被放弃了。
季节转换的很快,John好像越来越忙,一个月到校日没有几天,我和Iriss都升上二年级,重新分了班,我还是倒霉地和她分在一起。而自开学以来,我都没有看到John,那个时候还没有行动电话这种东西,而我发现,我连他住在那里都不晓得。
“喂,胖子,又见面啦,以后两年还请多多指教啊。最近好像很得意嘛!怎么样,被John抛弃了吗?”
就像John曾经和我说的,他从不试图打入班上的小圈圈。他和我说:‘人类只要存在,就不会停止排除异己,他们必须把某些人群指为劣等,藉由蔑视那些贴上标签的人,来说服自己始终是优越的人。’这话很难懂,但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能体会。
开学一个月后,John始终没有现身,开在河堤上的忍冬花,如今都谢光了。那天Iriss伙同隔壁班女生,把我的置物柜翻出来,把所有私密物品都晾在走廊上,还把John送给我的录音带一卷卷抽出来,丢在我座位上。
我气得要命,扑上去想打她,但是我的身手向来迟钝,公平竞争的结果,我被她们用扫把教训了一顿,右脚踝严重扭伤。而导师竟然以:‘小孩子打打玩玩也罢,但要注意安全。’一句话带过这件事,完全没有追究什么。
我在保健室疗完伤后,再也受不了,拿着空荡荡的书包夺门离校,回到家里打开门,却看到令我震惊的景象。我的母亲躺在店里的柜台后,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正压在她身上,而他们的对话令我无法相信,他们只是一般情侣。
“啊?Teresa?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啊?”
我咬紧下唇,什么话也没说就碰地一声关上店的后门,然后用尽一切力气往前跑。
我也不知道要跑到那里,我只觉得,如果我一直跑下去,是不是就能逃离这一切的不公?为什么我出生就只有母亲?为什么我如此贫穷?为什么我天生脑子就有问题?为什么我不是个水蛇腰的大美女?
那年,我只有十七岁,我向上天提出我的控诉,却得不到半分回应。
我跌倒在工厂对面的河堤,一身的泥泞,我的制服在打架中早乱了,我索性脱掉外衣,把双膝抱在臂弯里,用尽毕生的力气开始哭泣。我越哭越起劲,直到连眼泪也干涸,我还是觉得难过,而究竟在难过什么,我却说不上来。
“Teresa?”
有人在背后呼唤我,我心脏蓦地一跳,带着泪眼抬起头来。我无法形容我有多想念这个声音,我哽咽着开口:“John……!”
“你怎么了?啊……该不会是在学校又有人欺负你吧?对不起,我最近事情实在很多,没办法一直到学校去。”John从我身后绕过来,我有种冲动,想要马上扑过去抱住他。但我才抬起头,就看见John身前推了一样东西,那是婴儿车。
“咦?”婴儿车里当然躺着婴儿,还是男婴。我心中开始胡思乱想,失踪很久的John、推着娃娃车的John还有说自己很忙的John,该不会……
“喔,你不要误会。这是我恩师的孩子。”John好像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赶快说道。
“恩师?”我一呆,现在想起来,他好像的确常说到“我的老师”。
“嗯,我是孤儿,是他们夫妇抚养我长大。”他简短地说。我连忙说声“对不起”,忽然觉得很汗颜,因为我刚才还在为自己只有母亲而抱怨。
“那他们……”
“他们是生态保育的研究员,常常在世界各地旅行,所以没办法带着婴儿到处跑,常常托给我照顾。啊,他现在十一个月大,很可爱吧?”
John在娃娃车前蹲下来,把食指戳进男婴的手里,小宝宝很自然地握住,John微笑地看着,我从没看过他露出这种表情。不过那对夫妇还真特别,就算不能照顾,把小婴儿托给一个高中生,还是男性,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十一个月大,那……快周岁了吗?”
“嗯,是啊。但他是未足月的早产儿,发育比较慢一些,还不会走路,也还不会讲话,但是很乖,很好带。”John像个经验丰富的母亲般,捏着宝宝的手侃侃而谈:
“她是Teresa,是我的女朋友喔。来,和Teresa打个招呼?”
我忍不住莞尔,如果班上的人看见冰山般的John这个样子,恐怕会吓掉下巴吧!我又看了一阵子,忽然站直身来,走到John的身边,他也抬头看我。
“John,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嗯?”
“你、你是不是很同情我?像我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都学不成,而你却是不用念什么书,就可以拿到好成绩的天才,像你这样的人,对我施恩是轻而易举的。什……什么叫作挫折,你应该从来没体会过吧?”
John把手抽离宝宝的拳头,沉默地直起身来。我有点后悔说那些话,我知道John非常帮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Teresa,你有梦想吗?”
过了一会儿,John忽然这样问我,把我吓了一跳。我一时答不出来,他也不等我回话,在河堤上坐下来。看着John,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柔和,就像他在照顾宝宝一样,他以同样的神情望着蔚蓝的天空。
“我的恩师说,人类也好,动物也好,其他物种也好,虽然看似是独立的个体,其实彼此都习习相关。人类这种生物,不只存在于你与我之间,它存在在天空里、在大气里、我们双脚所站的土地里、每一棵树和每一株花里,甚至我们眼前这条泥泞的小溪里,每一个被称为人类的东西,是附着在这些事物上,才得以永续生存,”
他往下一躺,虽然这地方实在不是很适合躺着。因为河中的垃圾,每逢暴雨就会被冲到河岸上,再加上上游开发造成的泥沙淤积,因此堤上不仅泥泞四处,而且堆满了腐烂的垃圾。但John彷佛要连此一起感受般,把眼镜摘下来,假寐般地闭上眼睛:
“但是人类却开始侵蚀自己,我们肆无忌惮地猎补海里的鱼、砍尽所有的针叶林、开发举目所及的土地,甚至为了自己的乐趣,将人类以外的物种赶尽杀绝。看似人类坐拥了所有财富,但事实上,我们一点一滴侵蚀着自己的血肉,而毫无自觉。”
John的头发色泽很淡,静静地盖在贵族般的脸蛋上,我盯着他的随风飘散的浏海,一时看得呆了。他忽然睁开眼睛,用仰躺的姿态看着我,
“Teresa,我想保护这些东西。我想大声疾呼地告诉这个世界,让他们来得及悬崖勒马,我想要让眼前这条小溪,重新和人类融合在一起,而不是被人类所吞噬,这就是我的梦想。”说完,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翻身又坐了起来,
“或许你不以为然,但光是要为我的梦想起步,就遇到了很多困难。即使是像我的恩师这么厉害的人,也不断地遭受到挫折,人有所求的时候,就会有所挫折而梦想越大,失落也就越深。这世上不存在没有挫折的人,除非他毫无梦想。”
我觉得我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但是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不安来自何处,眼前这个人离我太远,远到我无法企及,但我也有我的梦想。
“John,你……知道鳄鱼鸟吗?”我说。
“鳄鱼鸟?是指牙签鸟吗?”John果然见多识广。
“嗯,小时候和同学我去过一次动物园。经过鳄鱼池时,大家都吓得哇哇叫不敢靠近,但有一种鸟,就站在鳄鱼的嘴巴里,完全不怕鳄鱼。”
我静静地说,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说话如此流俐,
“我觉得很惊讶,结果动物园的阿姨和我说,那种鸟非常弱小,但就因为它弱小,所以鳄鱼觉得他不构成威胁,吃掉也吃不饱,加上它只要依赖鳄鱼口腔内的残余物,就能填饱肚子,鳄鱼还能顺便清洁口腔。而鳄鱼鸟更利用鳄鱼的威势,吓退他的天敌。”
我看着John,他皱起了眉头,耐心地问:“嗯,所以呢?”
“John,你是个好人,我、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你对我的一切协助,我……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但就因为这样,我才更不能做那只鳄鱼鸟,如果鳄鱼死掉,我就完蛋了。”
“你不是什么鳄鱼鸟,我也不是鳄鱼。”
“不,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John,你或许没有感觉,但像你这样的人,其实是有很多特权的:你可以挥霍时间、可以不主动去交朋友、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即使大家讨厌你,想要你帮忙的时候,还是必须躲到你嘴巴里。但是我……没有办法。”
我站起身来,我忽然觉得心情很清爽,用力吸干了眼泪,在河堤上俯视着他。
“我想要靠自己活下去……John,这就是我的梦想。谢谢你让我发现它。”
John也抬头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才发现,以往我是用什么样崇拜的视线看着他,而是如何地鄙视自己。我当然会被欺负,因为我一直在欺负自己。
“哈……对、对不起,说了这么多,其……其实我刚才,才被Iriss她们打,哭着跑来河边呢!我果然还是很没用。”
John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我,我很快就害羞起来。好在这时宝宝这时忽然哭了,John马上便跑了过去,我也跟在他后面,那个小男婴伸高双手,好像要人抱。仔细一看,他真的长得满讨人喜欢的,圆圆的小脸,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难怪John会这么疼他。
“怎么了,尿布湿了吗?还是饿了?”他一面把男婴抱起来,一面熟练地摇晃着。小宝宝把手贴到John的脸上,高兴地拍打着,很快又笑了起来,John也跟着笑了。
“好可爱喔。”我由衷地说。
“是啊,他很会笑,看到人就笑,特别是看到我。”John有些得意地说着。
我们正聊着,就听到一声轻微的‘Jo’的声音,原来是宝宝发出来的。我不禁拍起手来,笑道:“哎哟,不是说他不会讲话吗?他会叫你的名字嘛。”
没想到John竟然呆住了,盯着宝宝的脸看。小男婴还是手舞足蹈个不停,一面笑一面“Jo”、“Jo”地叫,John把头转向我,神情仍然很呆:
“他是真的不会说话……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开口。”
“咦?什,什么呀,这么说来……他还不会叫爸爸妈妈,就学会叫你的名字了吗?哈哈哈哈,怎么会这样子啊!”
“喂,你真的是在叫我吗?再叫一次,再叫一次,快点!”
John捏着宝宝的脸,脸上满是温柔的笑容。那是我记忆里最后的John。
那之后,John还是没有来学校。而我也开始履行河堤上的誓言,我自己找人替我录音,用John教我的方法,埋头努力念书,人一但有了目标,从前那些令我痛苦不已的排挤和嘲笑,竟都变得像苍蝇一样,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也试着减肥,虽然进展缓慢,但是总是要踏出第一步。
高二结业的那一天,我第一次拿到全部及格的成绩单,带着雀跃的心情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