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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商慈从沈府出来,是同往常一样,给周芷清送去了些她自己亲手做得婴儿衣物。
早先,在周芷清还未出嫁,师兄还未来京城之时,商慈就跟她学过一段时间的刺绣,后来因为二人各自忙碌,便没再研究女红。现在,周芷清在府里修养身体加奶孩子,闲时加母爱泛滥下,又重拾了女红,商慈自然跟着她一起学,也颇有收获——她会织虎头鞋和小肚兜了。
虽然卖相有些难看,但布料都是用好的,穿着贴身又舒服,周芷清当然也不会嫌弃,拿过来便和自己的放在一堆,等着天凉再给儿子穿。
大街上人流如织,街边的茶棚里冒着袅袅白烟,夹杂着鸡丝面和小馄饨的香味。
有时候师兄归家太晚,不想让他再忙活,自己下厨的手艺又实在可怖,商慈只能选择来街边茶棚和小酒楼里开小灶。这家茶棚伙计的手艺还不错,商慈没抵住香味的诱惑,一头钻进棚子,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刚要了碗馄钝,商慈一抬眼,视线就定格在她左前方背对着她的白衣少年身上。
小师兄?
商慈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那少年清瘦的身材和轮廓都太像小师兄了,只不过比小师兄高了许多,但一年多未见,想来小师兄也长高了。商慈揣测不定间,只见那少年忽然站起身来,也未说话,直接往桌上放了一钱银子,便举步离开了茶棚。
认错了就认错了,可那若真是小师兄,错过了她不得悔青肠子!
商慈微微咬牙,跟还没下馄钝的伙计说了声不要了,戴上掩人耳目之利器白纱斗笠,纵身混在人群中,远远地跟在少年身后。
白衣少年微垂着头,步伐很慢,经过他身边的人还以为他沿街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商慈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越看越觉得像小师兄。
终于到一个巷口的转弯处,商慈看清了他的相貌,睡凤眼、高鼻梁、尖下巴,真的是消失了一年未见的小师兄!
商慈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没有冲上去拦住他,而是继续隔着几丈远地跟在他身后。她想知道,这一年多来他究竟在做些什么!是什么能让他狠心撇了养了他十几年的师父和他们,不打声招呼就离开?是什么能让他绝情到一年不归家,甚至吝啬给他们传一条口信!
商慈生怕自己到时候面对着他,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赏他两下屁股巴掌,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穿过那条小巷,紧接着又是一条僻静小巷,拐了七八次,庚明终于在一座布满了青苔的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看样子是一间并不大的四合院,只见他掏出袖中的钥匙别开了铜锁,迈进院子后转身合上了门。
商慈在门前听了一会,并没听见人的交谈声,只有微微搬动座椅的声响,再加上看到他方才开锁的动作,商慈确定宅子里只有他一人。
商慈调整了下呼吸,平复了下心情,告诉自己要收敛收敛再收敛,随后,一脚踹开了大门。
☆、第59章 身世之谜
小而精致的院子,院子的西北角有一颗枝干虬曲的枣树,树根处堆积了一层枯黄的落叶,虽然空气里隐隐飘着柴火米香,然而每一处角落都给人以空旷而萧疏的触感。
光秃秃的枣树下,庚明一手托着茶具托盘,一手拉着藤椅的椅背,似刚要坐下,神情呆滞。
商慈闯进院子后,看到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庚明乍看到商慈,竟没露出什么意外的情绪,而是眉头微皱,有些茫然和不解。
商慈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深呼一口气,虽然一直在默念要冷静,但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小师兄,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么,师兄现在还在到处托人打探你的消息,你留下一封信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你有考虑过师父和我们的感受吗……”
“小师妹?”听到她的连珠炮似的诘问,庚明才恍然惊醒,脸上渐渐浮现出愕然和愧色。
商慈被他这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迟钝反应,噎了下,柳眉一竖:“你……”
庚明微微垂眸,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示意她身边的空椅:“……先坐罢。”
商慈也知现在如何责难都无济于事,她要想办法心平气和地先把小师兄劝回家再说。
她坐下来,认真地盯着他道:“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就问你一句话,跟不跟我回家。”
庚明无神地望着桌面,嘴角泄出苦笑:“我想我信里写得也很清楚了,我有必须要做的事,等到事情办完,我自然会再去找你们。”
他顿了顿,又问:“师父的身体还好吗?”
商慈又心痛又生气:“等到你办完再回,你可知师父他已经……”
庚明的身子明显一颤,急急地问:“师父他怎么了?”
“……他老人家已仙逝了。”
庚明的脸色霎时变得灰白,过了半响,哑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小半年了。”
庚明没有痛哭,没有落泪,静默了许久,而是拿起石桌上的瓷壶,给她和自己斟了杯茶。
这是商慈第一次和庚明如此安静地坐在一块,他俩不是斗嘴,就是一方压根把另一方当做耳旁风,等到对方暴跳如雷了再反击。
时隔半年再见,商慈总觉得庚明的言谈举止,变得和她印象中的小师兄不太一样,褪去了天才的孤傲,没有了锐利棱角,多了几分温吞沉敛,好似卸掉了所有坚硬的外壳,只剩下柔软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内里。
浅绿的茶水从壶嘴里涌出来,壶嘴和茶杯明显差了一寸之距,清瘦纤白的手指瞬间被烫红了一片。
商慈讶异地抬头看他,以为他是忽闻师父仙逝而心神游离,可瞧见他淡漠的表情似乎习以为常,抖落手背上的水珠,继续倒茶。
结合方才他看见自己的迟钝反应,和时不时会露出茫然黯淡的眼神,商慈这才意识到一个让她惊惧的事实。
商慈哆嗦着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师兄,你的眼睛……”
庚明双眼微眯,有些嫌弃:“不用在我眼前晃,是,我看不见,但我听得见,你的袖口在响。”
他此刻的语气终于能找回一点以前的傲然和逞强意味,商慈心头一下子涌上酸涩,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她想过师兄那么久没有打探到小师兄的消息,他可能是处于某个大人物的庇护之下,过得很好,还有可能是身处在远离世嚣的地方,躲躲藏藏,而过得不那么好。
但她从来没想过,再次相逢,小师兄竟会是双眼已盲的境遇。
怎么会好好的突然害了眼病?
她忽然想起那本消失已久、小师兄跟她说已经烧掉了的鲁班书,那本书有禁忌,习得者须鳏寡孤独残任沾一样,无一例外。
“小师兄,你是不是……”
话未问完,只见庚明听到了什么动静,面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对着她身后喊了一声:“哥……”
商慈转头一看,面前的男子长身欣然,玄衣束发,眉眼如墨,眉梢和唇角都透着凛然锋锐的气质。
二人对视,彼此都怔住了。
*
两年的时间,对于正处于蜕变期的少年来说,变化是翻天覆地的。
激长的身高,硬朗的气度,清晰印刻的五官,再也不是那个会追在她后面喊婉姐姐的小跟班了。
“商慈,如果不是我弟弟告诉我,我还真的一直以为你就是姜家大小姐,呵,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换魂这般离奇的事,只能说,你的演技很不错。”
流光同她并肩走在小巷子里,嘴角带着讽刺的弧度。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摇身一变成了庚明的哥哥?”商慈不甘示弱地望向他,一字一顿道,“我真的很后悔当初收留你。”
没有注意到他变得幽深的眸色,商慈的脚下微顿,她当初会收留他不也是因为他的眉眼有几分像小师兄吗?命运这东西有时真的说不清。
“跟不跟你回去,这是他自己的意愿,请你尊重他的选择。”流光挑了挑眉。
商慈咬咬牙侧过身,伸手拦住他:“我问你,你为什么会找上庚明?他一直说必须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流光垂下眼睫,墨色不带感情的眸子直望进她眼里,开口道,“十四年前,江南翟、章、沈、何四大家族因文字狱而被抄家灭族一案,你可曾听说?”
商慈点点头,那时候她不过六七岁,但是因为这事太过出名,所以仍留有印象。十四年前,新皇刚登基不久,那时江南多文人墨客,以四大家族为首。皇帝急于稳固政权,听信谗言,从四大家族联出的诗集里捕风捉影,给四大家族扣下大不敬和谋逆的帽子,男丁皆斩,女眷为奴,抄得的家产充入国库。据说那年的国库充盈到是往年税收的三倍,然此事一出,江南文人的地位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那是当今皇帝当政二十年以来,犯下的为数不多的令人诟病的错误之一。虽然现在人们仍不敢妄议当年是非,但隔代修史时,这桩事一定会被写在本朝的黑历史里的。
“我也不叫流光,我有姓名,是我娘给我起的,叫翟泱。”
说到这,商慈就猜测到了什么,他似陷入久远的回忆里,一边缓缓继续向前走,一边逐句道来,“抄家那天,我娘亲趁乱将我送出了府,弟弟则被奶娘带回了老家,我娘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对我下了蛊,所以在那之前所有的一切事,我都记不得了,一旦想回忆起以前的事,脑袋总是炸裂似地痛……”
商慈想起那回在客栈,他头痛发作,她还替他按过额头,他娘亲这么做,想必也是为了保护他,这些记忆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沉痛了。
“我失去了有关身世的记忆,但是娘从小教我的重丧日、十二药精等等术要,我还存留着些许印象。我这十年来一直靠流浪乞讨生活,直到遇见了你,只觉告诉我跟着你,能解开困扰我已久的身世。当年,我娘只给我留下了一件绣有特殊花纹的荷包,在景华山庄,我从蓝蝶随身挂着的荷包上看见了类似的花纹,所以那天我是故意留下,让你和你师兄先行离开客栈,我便跟苗疆那群人离开了。”
“蓝蝶帮我解了当年娘亲种下的蛊,据蓝蝶说,我娘是苗疆圣使,虽然嫁给汉人,惹得他们族人不快,但听说我要找寻弟弟后,他们仍旧鼎力相助,我凭着当年的记忆去了奶娘的老家,奶娘却已嫁人生子,她跟我说她当年孤身一人,身无分文,没法带着我弟弟过活,迫不得已便将他放在了一家大户人家的门口,我又打听到那户人家,据说十四年前,那里暂住过从京城退隐来的大人物,姓万。”
剩下的事似乎也不消说了,他找到庚明的过程也是费尽千辛,商慈除了理解,还有不解:“你现在找到庚明,兄弟相认,不是好事吗,为什么非要住在这里?”
“我娘当年把我送出来之后,不肯苟活为奴,跟随我爹爹一起死于狱中,我和庚明二人现在相依为命,无牵无挂,只想一雪当年之恨。”
商慈心里升上不好的预感:“你想怎样?”
翟泱似笑非笑,轻呵道:“当年抄家的罪名的是图谋叛逆,如果不真谋逆一次,怎对得起那一纸罪状?”
商慈被他这番轻描淡写说出的狂言惊到,一时呆愣在原地。
“前面就是永安大街,到了这儿你就能认识路了罢。”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巷口处人头攒动的景象,翟泱也停下脚步,对她道,“天色不早了,你走吧。”
那双深如幽潭的眸子里,亮起别有深意的光:“我们会再见面的。”
☆、第60章 惊天巨变
商慈回到家中,心急火燎地等到巽方下朝,将遇见庚明的整个经过告诉了他。
“师兄你去一趟吧,小师兄最听你的话,他一定会跟你回来的,”商慈央求他,“而且要是请到太医的话,说不定可以治好他的眼睛……”
听到庚明因为偷学鲁班书而致双目失明,巽方的心也被狠狠刺痛了,庚明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师父尸骨未寒,他答应师父会照顾好师妹和师弟的诺言还清晰地回响在耳畔,他四处托人去查他的下落,没成想却等来了这么一个噩耗。
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再加上知道庚明离家出走之时,他就料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巽方很快平静下来,他从商慈断断续续的表述中理清了两件事。
第一,他开天眼所看见的火烧紫禁城的画面中,那骑着马的三个人,中间为首的那位是六王爷萧怀瑾,右边的少年是庚明,而左边就是与他在客栈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翟泱。怪不得他当时觉得翟泱身形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打过照面,没想到竟是在天眼里见过。
第二,翟泱流浪多年,庚明走时身无分文,二人在京城如何立得足?能找到那么一处隐蔽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