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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便叫她俩学对手戏,演得都是夫妻档。这样台上眉目传情,台下互相关怀体贴。不免就生出一种青梅竹马的情份。如今到了大好华年,师父正着手为二人张罗成亲,却不想那谢廷芳忽然得了重病,一病不起。
治病需得一大笔钱,戏班子里平日赚的,也只够整个戏园子活命的,去哪里筹措。这时忽然杀出个陈俊恒来,说是极喜李凤儿,只要凤儿肯嫁了她做第六房小妾。他便为谢廷芳医治此症。那李凤儿为了情郎,榨干她的血也是愿意。她闻言道,只要医得好谢廷芳,她便坐上花轿进门来。陈俊恒财大气粗,果真花了好大一笔银子,找了全山东最好的大夫医治谢廷芳。谢廷芳尚蒙在鼓里,等他病见好转。六姨娘已穿了大红喜服,一路吹吹打打,入了陈园……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听了可儿的描述,五可不觉感叹。在感叹六姨娘痴情的同时,她那该死的同情心又泛滥了,她想自己能为六姨娘做些什么?
“雀儿,六姨娘那般舍身相救柳廷芳,却为何执意不回戏园?”
“那日我去园外给六姨娘买做云片糕的料,听人说柳廷芳的身体已全好了。娶了班主的女儿李小环为妻,李班主已退了役,让他接替了班主之位。听了这消息,姨娘久久无言,只是一直唱一直唱……”
往昔不复,柳廷芳成亲的消息断了六姨娘的最后一丝念想。六姨娘这般决绝的人,是不会回到他身边甘居妾室的。但她仍心有惦念,或许,能让两人见上一面为好。可若是被柳氏发现自己出的主意,还不恨死自己。
这日黄昏后,斜阳渐落,凉风习习。六姨娘一手拿了绣屏,一手拿了绣花针,望着刚绣了一半的鸳鸯戏水图发怔。
“姨娘,我们五小姐在后花园的空地上放风筝,她身子纤小,根本无法将风筝放飞,非叫我唤您来帮忙。我说您不会去的。她哭着要见六姨娘。”雀儿边说边偷看李凤儿。六姨娘抛下针线,“也罢,终日呆在这囚笼里把人闷坏了,待我去会会那小妮子。”说罢整整衣裙袅袅亭亭地走出房门。园子里的仆妇丫头们,见终年不出院门一次的六姨娘居然肯到园子里逛,不由得都暗暗称奇。
李凤儿无心观赏陈园春日美景,长裙曳地,急匆匆奔往后园,令人直觉是戏文中的女主在台上长途跋涉,穿山越岭。那姿态,甚是优美。
来到后园,后花园里碧草青青,绿树苍天。李凤儿美目顾盼,根本没发现一个人影。更别说是放风筝的陈五可了。“雀儿,”不禁有些恼了。回身一瞧,雀儿不知何时也早已没了踪影。
“这个该死的丫头,如此戏弄于我,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一番。”李凤儿咬牙道。回身准备返回。却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传来一声咳嗽。那声音甚是熟悉,好像是那自己日思夜念的李廷芳。他二人在台上配戏时,柳廷芳扮的小生常常以这样的方式出场。
李凤儿觉得自己因相思入了魔道,狠命地咬了下手指头,直到咬得疼痛……正神思恍惚间,那假山石后果然走出一头系方巾,身着蓝衫的俊秀男子。不是那自己日思夜念的柳廷芳,还是哪个?
二人如同梦里,痴痴凝望片刻。柳廷芳喉音沙哑地唤了一声凤儿,便上来拥她入怀。李凤儿埋首心上人怀中低声啜泣道: “庭芳,没想到我在这里还能见到你,凤儿还以为是在做梦。”
柳廷芳静静地审视心上人许久,目光中似喜似悲:“凤儿,亏得无垢少爷前去戏班寻我。要不我还一直蒙在鼓里。直至昨日,我方才知晓你是为救我命才卖身为妾。我只听闻你见我病入膏肓,便撇下我攀了高枝儿。我在病中时,是小环一直照顾于我。班主也一再表示小环对我一往情深。虽曾咱们海誓山盟,但我以为你以背弃誓言。我想与谁成亲都一样,于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成了亲。凤儿……你可要原谅于我。你随我回去吧,我已与小环说明白,日后你我三人一处过,你们以姐妹相称。”
柳风儿凄然一笑:“庭芳,你听凤儿说。自那日上了陈家花轿,我们之间就已再无瓜割。我现在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回戏班定叫人瞧我不起,你还是同小环好好度日吧。我在这里锦衣玉食,生活得很好,你不必挂念。”
“不,我现在就带你走,决不让你在这里终日郁郁不欢,以泪洗面,你若不喜三人一同生活,我现在便带你远走高飞,到一个别人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举案齐眉到老,养育一些属于我们俩人的孩子。”
“多么美好动听语言,多么令人神往的画面。可是自在陈园呆了这么久,我在园里吃惯了燕窝鸡翅,穿惯了绫罗绸缎,哪里还过得下那衣仅遮体,日日如牛耕马作的日子,我死也不会同你走的。”六姨娘哭道。柳廷芳紧紧拉住她的手臂。她死命地挣脱,拉扯间,面前忽然多出几个人来,二人唬得急忙分开。
“想走,可是没门了,先拿住同我们去见夫人再说。”二人一直没有注意,三姨娘,四姨娘已早已埋伏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四姨娘上去给了李凤儿一掌道:“贱人,早知道你是个不安份的主儿,老爷在日,只会整天缠着老爷。没想到老爷尸骨未寒,你便开始偷人养汉。”
三姨娘笑得阴狠,趁李凤儿不注意又在四姨娘打的那面狠狠加了两记:“狐狸精,惯会哄人伎俩,居然能哄骗小孩子家家的给你们铺砖垫道的,老爷若在,把你二人浸入猪笼也不解恨。”
柳廷芳又愧又急:“两位夫人你们莫要胡言,我与凤儿清清白白……凤儿,你的脸……”
“不必担心,我没事。”
李凤儿捂了半边脸点头对着三姨娘,五姨娘点头笑着点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不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么,如今被你们抓住了把柄,正应该好好在夫人面前诋訾一番才是,我不怕你,来来来,我就随了你们去见夫人。”
30 绝决
柳氏卧房,柳氏正与无垢,五可倚在榻上相谈甚欢。忽听得仆人的通告,不由跳了起来。手指二小,气得半晌无言。陈无垢与五可本就心里有事,一见柳氏气苦,慌忙双双跪地乞求母亲原谅,并暗暗给晴翠、李妈妈递眼色,请求说情。
柳氏见两小急出了汗,还在挤眉弄眼地传递消息。觉得很是有趣,便悄悄示意李妈妈端过来一杯茶,呷了一口,慢慢欣赏这二小惶急之态。自老爷去后,这园中极不太平,她是知道的,自己也早有清理门户之意,只是还没逮着机会,如今,才真正有了借口。
不到一刻钟,三姨娘,五姨娘已拿了李凤儿,柳廷芳归案。五姨娘妖娆做势地用绳索捆了二人的手,定要二人跪下。然后与三姨娘,五姨娘在柳氏面前添油加醋的一番,描述二人如何光天化日之下在后花园搂搂抱抱云云。
柳氏颇有兴味地盯了柳庭芳和李凤儿好一会儿,却并无责罚之意,笑眯眯的态度颇让三姨娘,五姨娘失望。
“夫人,你看,这贱人不守妇道,老爷去了才半年,她就守不住了,勾引戏子,是不是……”三姨娘抬眼观察柳氏神色,字斟句酌地道。
柳氏目视柳庭芳,缓缓道:“若是没有你生重病的事,你与六姨娘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可惜造化弄人,柳公子,我们六姨娘即是为你医病卖身甘为柳园妾氏。现在老爷已逝,你是否不嫌弃她,可愿意将她带回戏班,一辈子对她好?”
“廷芳愿意,还请夫人恩准。”柳廷芳未料还有与心上人相聚一日,不由心花怒放,朗声答道。
“慢着,夫人,凤儿宁死,不愿与柳廷芳回去。”六姨娘咬唇道。
“凤儿!”
“六姨娘,你可仔细想好了,这关系你一生的荣辱,你不同他走,你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陈园已是不能留你。”柳氏厉声道。
“我自入园来,一直未闻他消息。如今知他安康,我已全愿,凤儿此生飘零,夫人您莫在说了,凤儿心意与决。日后若是有违此誓,如同此簪。”说罢死力将头上柳廷芳与她定情时所赠予她的桃花簪折为两半,不管不顾地掷到地上。
柳廷芳一见,不由得痛彻心扉。
“柳庭芳你也见了,六姨娘是着实不愿与你回去,你还是走吧,以后不得再来陈园纠缠。”柳氏半是惋惜半无奈地道。
柳庭芳与柳氏叩了头后,拂袖咬牙,却是目含泪光,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六姨娘美目蕴泪,却始终挺直脊背,不曾回头。
等到柳庭芳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柳氏低叹道:“六姨娘,你即爱他,难得有这个机会,你为何不随他去,却是何苦?”
六姨娘以袖拭泪,然后整装,正容道:“夫人仁慈,奈何我与老爷为妾,是情势所逼。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他嘴上不说,心间一定不平。那昔日恩义,定是淡了。他夫人李小环是班主之女,班主对我有养育之恩,环师姐也曾言,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与别人共享丈夫的。我不想坏了昔日姐妹情份,更不想班主为难。凤儿亦不想夫人为难。夫人可将我送与白云庵出家,凤儿从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姐姐,不可。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偷人养汉的贱人不加责罚,就允她出家,是不是于礼法不合?”
柳氏正要顺势应了六姨娘的请求,不想三姨娘已瑞气腾腾地杀将上来,张口村言村语,闭口却讲起了礼法。柳氏虽嫌脏了耳目,眼前形势,却是她喜闻乐见的。
“我原是见他们俩人有情有义,所以想着成全。六姨娘即是这般有情有义之人,与柳庭芳私下见一面了却前尘,也是无可存非。六姨娘舍身佛法,我觉可敬,是以,才允诺了。三姨娘即言不合理法,你且说应如何处置。”柳氏拿了蒲扇,眯了眼,缓缓挥动,让人看着,不知她心间在想什么。
“纪荣华,我与你有何仇怨,你这般不容于我?”六姨娘满腔怒火,双目如刀,狠狠盯向三姨娘。
“那白云庵的静慈老尼姑,看着慈眉善目的,实在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平日就以佛祖护佑苍生为由,没少来我们家讨银钱。如今这贱人去了,那老尼还不日日来求米面,姐姐,为了这屈屈贱人,我们可值得?”三姨娘火烧火燎地道。
六姨娘冷笑两声:“三姨娘这话倒是奇了。凤儿只听闻是夫人在打理陈家。没想到还有个关心柴米油盐,一年有多少进项的三姨娘。三姨娘,你别打量凤儿好欺负,凤儿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活,不想牵涉旁人那些龌龊事。”
六姨娘这番话让三姨娘成功闭了嘴,二人相对怒视片刻,却都没了言语。柳氏见唇枪剑的战场忽然不再硝烟弥漫,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丢了蒲扇,打个吹欠道:“三姨娘,你还有何话讲?”
“六姨娘说得是,园中是夫人管事,原是我逾越了。”三姨娘心有不甘地道。
“既然如此,六姨娘,你便回去收拾停当,明日一早送你去白云庵便了。我也倦了,都回去歇息罢。”
众人散尽后,柳氏懒懒地问李妈妈:“那两个宝贝去了哪里?”
“他们自去怡情居的书中找乐子去了。”李妈妈微笑着,后又变得面色凝重,“夫人,今日为何不借势拾掇了那三姨娘?”
“园中这些姨娘,顶数她的心机深,又与那人有牵扯,若我们此时惊动她,定会打草惊舌。还须缓缓慢慢图谋,让他自己露了马脚才好。”
31贼盗(1)
仲夏时节,柳氏的病体稍有好转,只是还在吃些汤药调养。顾相府长孙顾青琛自京中来信向陈园报喜。说是陈长歌已平安产下麟儿,据说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长歌在月子里十分思念二老慈亲,也带来口信让双亲进京去顾府小住一段。
看到来信,柳氏恍然轻叹。吩咐来人道,“你只对你家少夫人说,她母亲身体微染小恙,怕旅途劳顿,要她莫要惦记。用不了太多时日,我会去京城陪伴于她。”
五可与无垢正依偎膝前与柳氏闲话,闻言不觉双双一怔,然后就相视而笑,表现出少有的兴奋来。等柳氏打发了京中信差。五可依到柳氏身边,殷勤地给柳氏捶背:“母亲,您去京城,可要带上我。”无垢在一旁暗自着急:“母亲,孩儿也大了,想去京中见见市面。”柳氏恨不能即刻插双翅膀,飞到爱女身边给她做伴。可想到园中未了的余孽,是头等大事,只好强压下思念之意。如今见两个小儿女在身前表现出的天真无邪模样,不觉心头大乐,那惦记长女之心,也暂且放下。
“你们别急,都是要去的。且我们自此去京中定居,再也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