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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先生还是很喜欢宝茹这个学生的; 并没有责罚她; 只是道:“上回我给你教的曲子可记熟了?课上弹一遍罢!”
前一句问话纯属是多说; 难道没记熟宝茹就能不弹。宝茹只能整了整琴弦,然后,左手按弦; 右手准备弹奏。一时间之间乐室内都是琵琶铮铮然之声,虽说琵琶声音穿透力强; 用来演奏一些金戈铁马之音特别合适。但民间曲调也常用来作吴侬软语一般的音色; 倒也很好; 这就要多亏琵琶的表现力够好。想来琵琶能在民间这般流行,在市井人家倒比古琴还普及,也不是没理由的。
宝茹正弹奏的这一首《团扇》正是民乐的典范了,这是去年走红的《金钗恨》中最有名的一折的配曲。其声幽怨缠绵,既有相思之苦,又有被弃之恨,女子心声于独自梳洗时演绎; 那一份顾影自怜。足够美丽,也足够清冷。
宝茹练习这首曲子多遍,熟到就算是走神也不会弹错的地步,于是在熟悉的动作中宝茹又开始神游天外。最近为何老是这般走神?不过是因为千里之外的那个少年罢了——其实郑卓今年已经十六,在此时已经算个青年了,但宝茹依旧对他习惯说少年。
郑卓乘舟远去,山高水长,之间的距离是千里之遥。郑卓在镇江港口想着宝茹,攒了好多宝茹爱听的事要与她说时,宝茹也想着他。宝茹和郑卓自认得起,第一回隔得这般远,宝茹这才知道原来恋爱中的人真会因为思念而这般反常。
处在这般情绪中的宝茹倒是与正弹奏的《团扇》情感吻合,相得益彰。其声幽怨绵长,宝茹竖抱琵琶的样子有些漫不经心——甚至不合于先生说的‘标准’姿态。但是于先生并没阻止,这般的漫不经心反倒是切合曲中人的神思不属。
流畅的音乐流转而出,宝茹今日梳着倭堕髻,刻意有些松散的样子,敛目拨弹琴弦。上午明亮的阳光从窗子外射进来几柱,打在宝茹的脸上身上,少女此时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来。她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又是这样的随心所欲,有幽怨的,独自的——她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美,但旁观者全都为她倾倒。
到了午间大家还在讨论宝茹课上弹奏的那一曲《团扇》。
素香咬着竹筷,盯着宝茹看了半晌,才道:“最近宝茹好似沉默了许多,可是这般沉默倒是让我察觉她越发美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是不是这个样子?刚才那一曲宝茹几乎把我吓着了,我还以为这是要羽化而登仙呢!”
宝茹本来又在发呆了,可是素香这一段话让她反应过来。若是平常受了这调侃,口齿伶俐反应敏捷的她一定会反击回去的,但最近她的状态实在不好,竟是什么反应也懒得了,只别了头继续吃饭。
这些可让众人越发奇了,这可不是宝茹的作风,玉楼立刻道:“怎得这般惫懒,最近都是这副样子,咱们说话你也不插嘴了,咱们议论你也不参加了,就是上课也时常出神。以前你那般厉害的,最近倒是这样文静起来了,大家竟是都不习惯了。”
周媺也关心道:“可不是有什么难为的事儿?也可说出来。咱们帮着参详,总归比一个人较劲要强呢!”
白好娘却道:“我看倒不像是你们想的有什么难为的事儿!要我说,这分明是害了相思病喱!你们想想,这整日神思不属的的样子,她又没病没灾的,也不曾听说她家有什么大事,方才课上是什么曲子——那可是《团扇》!相思之苦能为谁知的《团扇》。这难道还能不是相思病?”
众人一时被白好娘的说法说服了,只因她这一说实在太像了,于是都一改之前的担心,反而俱是饶有趣味目光灼灼地看向宝茹。
宝茹一个人被群起而攻之,哪里能抵挡她们这许多人——她也没想到好娘能这般铁口直断,一下子就是正中红心,她连否认的底气都没有。
爱姐最是踊跃,饭也不吃了,放下碗筷就从宝茹的背后挂住了她的脖子,大声道:“快说快说!平日里就你一个连个意思都没得,竟像是没开窍的样子,只有你打趣别个的份儿,却没得咱们回敬的机会,这回可叫咱们捉住了!别想躲过去,咱们非得让你一五一十的全都说出来!”
爱姐今岁也同她的青梅竹马订亲了,因她订亲与别个格外不同——其他女孩子经常是连未婚夫是圆的还是扁的都不知,但她却是从小与未婚夫一起长大的。在这时候已经算得上是难得的少年情分了。为这个宝茹最爱与她开玩笑,偏偏爱姐没得反击,这回好容易要抓住宝茹的小尾巴了,焉能轻轻放过?
宝茹这下成了众矢之的,就连一向文静的丽华也是眼睛里闪动着小火苗,望着宝茹。宝茹心道:这下要糟!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求饶。
“小祖宗们,你们别这般围着我,竟像是审犯人一般了,咱们让开些,不在这饭厅里,去书厅说好不好?”
众人打量着宝茹,有些怀疑她就这样就范了,但是又一想她能躲到哪里去,总归大家都是日日在一个屋檐下上学的,难不成她还能躲着不来上学。于是众人散开,接着吃饭,只不过速度都快了许多,只为了快些回书厅——真的很好奇嘛!
宝茹坐在自己的书案后头,大家也是搬来椅子围着她团团坐,颇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架势。宝茹见真是躲不过了,就连拖延也是没得机会的,这才认命道:“要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也没有,只不过他最近离了湖州去做生意去了罢。”
她故意说的含糊,多少湖州子弟都出去做生意——况且郑卓这情况说是做生意是没错,但是身为小伙计跑商又不是大家思维定式里的做生意,其他人是无论如何都猜不着的。
宝茹想的很美,可是其他女孩子也不是吃素的,哪里能让她只说了这样含糊的一句话就脱身。
白好娘立即道:“这是在搪塞谁呢!就这样一句话就能说完了?那是谁家的子弟,今年年纪多大,生得如何——还有最要紧的,你们是几时识得的,又是如何识得的!这些怎一个字都不说?还不快快给咱们说清楚。”
看着大家都是十分认同好娘的话的样子,宝茹只能苦笑道:“他今年长我三岁,是我父亲朋友家的子弟,本不是咱们湖州人。认得他三年多了,如何认得的,自然是我父亲带着认识的。至于他生得如何,他比我高得多,我看得很顺眼就是了!”
众人听宝茹又吐露了许多信息,可是还嫌不满足,只因说的虽多,但是这是谁家子弟依旧是不知的,没得个具体的姓甚名谁,大家如何能在平常打趣宝茹。只是再接着逼问,宝茹却是打死也不肯说的模样了,总之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众人见威逼利诱挠痒痒都没得用,宝茹无论如何也不松口了,这才只得放弃。也因为宝茹的不松口大家更加不甘了,都纷纷开始拿宝茹开玩笑。
玉楼就嫌弃道:“可见是一对儿有情人了,这般隐秘,竟是咱们也不能知晓的了!这般喜欢,只怕咱们不久就要看你订亲了——是谁当初说的要同我还有玉英一起调侃别人到最后的?”
玉英在旁冷笑道:“自然是如今这个连情郎名字都不告诉我们的姚宝茹,所以说哪有怀春少女不思凡的,一旦动了凡心,凭她是九天玄女也不会记得姊妹的。”
宝茹见玉英和玉楼一唱一和,这才知玉英也是能这般调笑别人的。这都是早先的一些话,只因学里的一个个都订亲了,只有她、玉楼、玉英还没得音信,所以在开玩笑时她们就是天然的同盟。有一回宝茹才同两人说了那话,却没想到玉楼能一直记得。
被两人用看叛徒一样的眼光看着,宝茹自知理亏,也没法子辩解,只能心虚地低了头。
见她这样大家越发气焰高涨了,一个个都能说上几句,就连丽华也会说几句‘就是,就是’来帮腔。直到宝茹被她们弄得哑口无言,身心俱疲,这才一个个志得意满地把椅子搬开,回了自己的书案,准备上下午的课。
这件事却不算就这样过去了,宝茹知道这件事能被大家反反复复地拿来说,直到有一件大新闻取代这件事为止。却是也正如宝茹所料,宝茹的这点桃色绯闻很快被另一件‘大新闻’取代了。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宝茹宁愿自己一直被大家拿来说笑,也不愿有这件‘大新闻’。
这件事宝茹不是听学里的任何一人说的,只不过一夜醒来,似乎学里的女孩子就都知道了。只因这件事正是那些闲得发慌的太太们最爱说的‘新闻’,她们似乎都格外喜欢议论和姻缘有关的八卦。
白日里大家都还和往常一般上课,到了晚间宝茹就听姚太太说了这事——姚太太就是在饭后看宝茹做针线时说的。
宝茹正给姚太太绣一副佛经,这样的佛经也买得到,但还是自己绣的最诚心,只不过姚太太这几年眼睛越发不清楚了,便让宝茹代她做。宝茹的针线平平,她其实也不爱做这些,只能庆幸还好是很短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篇二百六十个字,就是宝茹这种做针线手脚慢的也快得了。
姚太太见宝茹快收针了,这才道:“我记得你和悦东楼周家的那个女孩子,是叫媺姐儿的,是一同读了蒙学的,如今还在同一个女学堂罢!”
宝茹不懂姚太太怎么说起这个了,这时候女孩子进学堂既有学些东西,长些品格的意思。同时也有利于家里拓展人脉,自己的同学或许自己只知这个同学如何,可是家中父母却更清楚同学家中如何。再有,自己念蒙学的时候只十多个同学,进了女学堂就更少了,这样必然是人人都记得的。何况周媺是和自己一直做同学的,这般,姚太太怎么还要问她。
姚太太自然不是要问宝茹,只不过是为了说之后的话罢了,姚太太又摸了摸宝茹的针脚,这才道:“媺姐儿这回可没遇上好事,你在学里要多宽慰宽慰她。”
宝茹听姚太太这般说,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心知只怕周媺这回遇上不好的事了。要知道白日里周媺还是没事人一般,就她所了解的,周媺绝不可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那么白日周媺都不知的事,晚间姚太太就知了,只能说这不是她们平日聊的一些鸡毛蒜皮,不然哪里能传的这样飞快。
只听姚太太道:“真是不成体统,那张家哥儿也忒轻狂了!媺姐儿还有两三年进门呢,这便有了身边人,虽说是个外室,但却打算就抬进张家,这是什么道理?打周家的脸么!”
宝茹听后已经不是震惊那样简单了,那张家哥儿名叫张敬,他家就是宝茹家常去的‘丽春祥’布庄的东家之一——这是他家与别人家合伙经营的,不过他家占了大头。因只有他一个儿子,所以家里的家业都是他一个的,不然也没法子和周家结亲——毕竟这世上讲究‘低门娶妇,高门嫁女’。论起门第,张家还不如周家呢!只不过看他家人口简单,又没得兄弟来分薄家产,虽说门第不高,但却是有实惠的,周媺的父亲周掌柜这才应下了这门婚事。
因此张家是很看重周媺的,逢年过节按礼节送的礼物总是加厚的,宝茹虽没见过张敬,但这些事情倒是偶尔听周媺提过几句——反正周媺对这个未婚夫的感觉就是不热络,但是也不至于讨厌,只打算将来相敬如宾地过日子就是了。
可是这般看重周媺的张家却做出这样的混事——还是说这只是那张敬的打算。这倒是很有可能,少年人倒是最容易被‘真爱’冲昏了头脑。
宝茹心里存了疑问,但却不等宝茹发问,姚太太便接着道:“其实这张老爷张太太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他们如何肯叫儿子抬个外室进门,真这般做了,张家如何做人呢?别人家的女儿还未进门就给儿子抬进门一个外室,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结仇!只是不知那张家哥儿是如何失心疯了,偏偏是铁了心了要这般。家里张老爷又打又罚的,要不是只他一棵独苗只怕下手更狠!就是这般那张家哥儿也不肯把原来的话吞下去,唉!为了个野女子和家里这般,这哪里是儿子,分明是讨债鬼!”
宝茹再不能说一句话,姚太太的这些话已经让她知道足够多的事了。到了晚间睡觉她还翻来覆去,只想着这事——她实在不知这事会走向怎样的发展。她自然觉得这时候周家去退亲最好,这样的男儿,还未成亲就这般了,别说想着如何人品忠贞了,只说规矩都是不好的。
而‘规矩’是许多妇人最后保护自己的手段了,因为有着不能‘宠妾灭妻’的规矩,所以丈夫就再宠爱小妾也须给正妻留下颜面,正妻依旧是后宅里最有权利的那一个。但是若连‘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