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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咯吱作响的大门,跨过高高的门槛,雁游环视四周,发现这处宅院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大。单从前院的格局来看,后面起码有四五个小跨院。周围的轩窗廊道虽然朱漆斑驳,被岁月留下浓重的风侵雨蚀痕迹,但仍能看出上面的吉祥图案雕刻得十分精致。
旁边的花墙影壁等虽已倾毁,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格局。不难想像,当年主人家长住时,这里是何等富贵锦绣的气象。
“跟我来,在这边。”
慕容灰领着雁游,顺着勉强清理出的通道一直往前,穿过两座跨院,最后停在一处穿堂面前。
穿堂上面搭了放杂物的阁楼,底下黝黑深长,终年不见天光,透着深深的阴寒之意。
慕容灰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手电绑在腕上,纵身一跃,攀住了上方的横梁,足尖绷得笔直,怦地一声踢中墙壁与穹顶交接的某处。
随着一阵隆隆声,雁游惊讶地发现,下方的地面竟平平移开几尺,露出一个大洞,里面用铁条嵌了一把爬梯。
“这是……你家祖宅的密室?”
四九城里,大户人家有密室早不是什么新鲜事。雁游只是没想到,慕容灰会带自己过来,不禁追问道:“你让我来干什么?”
“看看里面的东西。”
其实慕容灰原本想说把里面的东西送给你,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不禁暗骂自己无用。又不死心地磕磕巴巴解释道:“我家当年搬离时,把能变卖的都卖了,这里头原本放的东西也差不多都带走了。剩下一些不好处置的就放在了里头。虽然不值什么,但也算是有些年头的——啊对了,我曾祖父护送某位梨园大师出国巡演时,从一个日不落商人那儿带回来一件玉雕壁画,据说十分珍贵,可惜残破不堪。”
玉雕壁画的来历十分传奇,但如果再细说下去,慕容灰怕自己离正题越来越远,便含糊着一语带过,赶紧把最重要的说了出来:“你不是会修复吗?正好拿去练练手。还有其他东西也是,如果你喜欢,尽管拿去。”
民国年间出国表演的梨园大师只有一位,雁游当年也曾去戏园子捧过他的场。不过,那时候大师的声誉还没达到顶峰。等大师的名头随着国外巡演响彻海内外时,已经是在他身故之后了。彼时的盛况,他还是从资料里看来的。
自来穷文富武,慕容家又是庇护九流的武宗,势力不容小窥,家底更不知有多么丰厚。能被掌门看上眼带回的东西,必然不俗。
雁游自觉无功不受禄,便婉拒道:“那可算是你们家的传家之宝了,我怎么好意思。不如留下来,也是份念想。”
慕容灰想说我最大的念想就是把它给你。但又怕把人吓跑,只得生生忍住,拿出平时软磨硬泡的功夫:“曾祖当年带它回来时,还想找你师傅帮忙修缮,可惜他老人家那会儿已经失踪了,其他人又没这手艺,只好先搁下。哪怕东西再难得,就这么放着也是无用。你手艺那么好,就当帮个忙,收了它吧。”
雁游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慕容灰嘴里的“你师傅”正是他自己。
慕容家的前代掌门曾想找自己修复古玩?一时间,雁游有种沧海桑田的百感交集。
人事变迁,江山更迭,唯有物件代代传承。兜兜转转,最终又送到了他的面前,再度开启那段尘封的往事。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沉浸在追思之中,雁游下意识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看一看,还能不能修复。”
慕容灰本以为还要再费口舌,没想到雁游竟然一口答应,顿时大喜。
刚要说话,见雁游神情有些恍惚,赶紧又收了声。
沉迷某道的人往往有种痴性,外在表现多半是发呆,更甚者大哭大笑,举止颠狂。不明就里的人只当他们脾气古怪,但慕容灰自己就是个武痴,知道那种感觉,所以并不惊讶,也不会打扰。
过得半晌,雁游才从感慨中回过神来。见慕容灰静静站在一边,心中微动,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想法。
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以前在广州时也曾有过,但却不像这次一般,鲜明却又再自然不过。仿佛他们已相识相伴了许多许多年,忘机至友也不过如此。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雁游都有不少好友,但却没有哪一个像慕容灰这样,甚至不用闻音知意,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彼此所有想法。
不经意间,刚进门时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再度浮现。雁游隐隐觉得,这种感觉似乎已经超出了朋友之谊。但该是什么?他一时又答不上来。
想不出答案,他莫名有些烦躁,便说道:“先下去看看吧。”
“嗯,这个入口不深,我先下去,到时你直接跳下来,我会接着你的。”
“……我会爬梯子。”
被雁游坚决推辞,慕容灰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趁机抱抱的打算。
下方的通道四壁都铺着厚厚的石板,隔绝了潮湿,只是有股淡淡的霉味。大概由于入口造得隐秘,密室大门没有过多设置机关,只用一把老式花旗锁起,轻易就打开了。
室内没有灯,用手电扫过四角打量一番,雁游估摸里面大概有十来个平方大小。横七竖八地放着不少箱子,墙角还有个博古架。
慕容灰前几天就来过一趟,当下熟门熟路地将悬挂地几盏煤油灯一一点亮,密室内顿时清晰起来。
关掉手电筒,雁游弯腰打量那些半敞的箱子,发现慕容灰居然不是自谦,里面放的还真是些携带不便的东西:苏造釉彩瓷枕、炕设琉璃屏风、多屉黑檀梳妆盒、红木弥勒像……甚至还有一口打造精良的熟铜炊锅。雁游认得这个样式,以前冬天,殷实人家都爱拿它做羊蝎子火锅。
都是实在又精致的日常用具。透过这些东西,雁游仿佛看到了慕容家女眷当年纠结的模样:卖又卖不出价,丢了送了吧又舍不得,不如一鼓脑锁起来,兴许哪天还能再派上用场。
见雁游看得仔细,慕容灰连忙说道:“小雁,你还喜欢吧?我借张车来,咱们统统拉回去。”
“……不用。什么时候你们家人搬来这里住,可以把这些东西放回房间,正好相得益彰。”雁游觉得,今天的慕容灰实在太过热情了一点。
“哦……那你看看这个。”慕容灰抱过博古架放的一个雕漆匣,放在脚边一只羊皮箱上:“这就是那副玉雕壁画。”
盒身通体乌黑,上有精致的龙凤雕花填漆纹,虽是历经数十载,但颜色依旧鲜明,十分考究。它比琴匣还要大些,入手沉重,想来壁画的尺寸应该不小。
雁游早存了好奇心,伸手想要打开,但按了几下扣眼都没有反应。
将手电对准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是转轮锁,你看锁身上有五个转轮,分别刻了十个大写数字,需要知道当时设置的密码才能解开。”
前些日子慕容灰过来打扫卫生时累得够呛,到密室后就只随便掸了掸灰,见这匣子与爷爷说的一模一样,就没有打开验看。现在听雁游说打不开,顿时傻了眼:“啊?以前也有密码锁?爷爷可没说过这个,要不把它砸开算了。”
雁游连忙阻止:“这锁环很粗,要是用到工具,里面的东西难免会有磕碰,不如你再问问家人吧。”
“……好吧。”
本来打算先献宝哄得小雁开心,再拿出另一份礼物。没想到事不顺愿,慕容灰不免有点蔫蔫的,心道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一脸沮丧的模样,让雁游忍俊不禁:“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迟些再看而已。反正最近有事,就算马上打开,我也没办法立即修复。”
“这不一样……”慕容灰小声嘟囔一声,重新振作:不管怎样,绝不能半途而废,今天一定要把礼物送出去!
他索性一鼓作气,把早就藏在一边的礼物盒取了出来,双手递到雁游面前:“其实……这个才是专门送给你的。”
比之刚才的雕漆匣,礼物盒又是另外一种现代式的精美。细腻的酒红丝绒质地外壳,绑着漂亮的缎带,让人忍不住想看看,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好物。
但雁游却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去接:“干嘛这么郑重?”
早上那种奇异的温柔又出现在慕容灰的眼睛里,只是这一次,却多了几分紧张与不确定:“我想问你件事。我们能不能一辈子都——都——”
凝视着满面通红的慕容灰,雁游心头异样感越来越深。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没由来地害怕,似乎在隐隐担心慕容灰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脱口而出:“一辈子的朋友吗?肯定会。我先看看礼物是什么。”
说出朋友二字,他无端有些许失落,更多的却是安心:除了朋友,他们还能是什么关系?
说话间,他已解开缎带将盒盖揭起。
只见底座上托着一只大大的玻璃瓶,里面有一艘精美的手工船。船身竟然是华夏样式,龙首黄帆,桅杆纵连。甲板上还有几个头戴翅叶帽、身穿官服的小人偶,五官皆备,表情栩栩如生。其中一位站在最前面、看似品级最高之人,手里还拿着一卷龙纹轴卷。
“这是你做的吗?这些人偶是明朝官员装扮,有什么特别意义吗?”
雁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没有注意到慕容灰表情呆愣。见那卷轴上还有字迹,又问道:“这是圣旨吧,上面写了什么?为什么用英文写?”
“不是英文,是拉丁文……这是我听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后做的宝船。用拉丁是因为我那时还不会写汉字,我……”慕容灰期期艾艾地问道:“小雁,你懂得它的意思吧?”
雁游摇了摇头:“我没有学过拉丁文。”事实上,他的英语也是一塌糊涂,哪怕有原主的记忆也没用。
“…………”
慕容灰突然很想回到过去,狠揍十五岁的自己一顿:都决定把造好的定情信物藏在床底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用拉丁文书写?老爸是看不懂拉丁文没错,但他可以查字典或者问小叔啊!
可是话说回来,当年的他哪里知道,自己喜欢的人会远在祖国、不像自己一样学过拉丁文?
“很重要吗?那你告诉我是什么意思。”雁游觉得它有点像英文里茶的拼写,不知是否同一个词意。
慕容灰揉了揉脸,决定改日再战。打不开的锁已经预兆了一切,他早该明白:“也没什么……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去学校吧。”
密室设计成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往外搬运东西,十分麻烦。好在慕容灰早准备了布绳,可以把东西捆在背后。
他原本以为,小雁会选择亲自将玉雕壁画背出去,毕竟那是他最喜欢的古物。却没想到,小雁直接拿起了手工船。盖好盒子试探着摇了一摇,还向他确认道:“轻微的震荡没关系吧?”
“没关系,我都用胶水固定好了。”
见他更看重自己送的东西,慕容灰心情立马好转不少。他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乐天性格,而且刚才只是表白未遂,不是表白失败,还有机会。
锁好密室,两人离开老宅,先把东西送回了家,才转去学校。
怕遇到围堵的记者,雁游特地让慕容灰从后门入校。没想到刚到考古系办公楼下,才跳下摩托车就被人拦住了。
那是位生面孔的中年人,雁游还以为记者追到了这里,直到对方绕过他将慕容灰拉到一边,才悟到这多半是暗中帮忙调查的慕容家故人。
怕他们有什么隐密要谈,雁游特地向外挪开了几步。正在解头盔,忽然觉得有谁在注视自己,抬眼望去,正好迎上一名银发瘦小的老人投来的视线。
老者一身学者风范,手握着拐杖,正翻看一份文件。见雁游注意到自己,还含笑点头致意。
学校里这样的老人有不少,大概是哪位退休教授吧。雁游想着,移开了视线。
这时,慕容灰突然扣住他的肩膀,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小雁,出大事了!钟归死了!”
死了?!
雁游一惊:“怎么会!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慕容灰还没说什么,那陌生男子便不安地解释道:“都怪我,昨晚办公楼里没人,我怕被发现就没上楼,在对面盯着。后来见他开了灯,还以为他要在办公室待一宿,就去旁边买了点吃的,回来后也没发现异样。结果第二天他的员工来上班,上去没多久就尖叫着跑了出来。我才知道,他竟然已经死了……”
事已至此,责备也无济于事,慕容灰只叹了一声,问道:“警方怎么说?”
“我偷听到警察的谈话,说有可能是畏罪自杀。”
“自杀?”
一旁雁游听到这个判断,顿时皱起了眉头。虽然没与钟归接触过,但听慕容灰转述昨天的情形,他大概能猜出那人的性格:平日里自大狂妄,但真正遇到大事时却是胆小如鼠,根本沉不住气。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