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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陈玹比秦诺想象中的更劳累。
从十三岁亡国开始,这十三年间,他几乎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
日日夜夜、战战兢兢,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就是复国。
只为了有生之年,能有一天,重新站在建邺皇宫的大殿之中。
殚精竭虑,百般筹谋,如今,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
就在昨天,南朝的主力一路北上,势如破竹,攻破了建邺的城墙,这座繁华无比的城池在落入大周兵马之手十三年之后,又一次重新回到了陈氏皇族的手中。
实际上说攻破并不妥帖,自从管县一战之后,大周的兵马惨遭重创,退守到密州防线上,散落在各地的驻军也开始向那个方向汇合。包括建邺城内所剩不多的留守兵马。
建邺城内早就人心浮动,城外的南陈兵马打来之后,很快有故旧世家反背,暗中打开了城门。所以南陈的兵马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收复了这座恢弘的城池。
走在阔别了十三年的宫殿回廊上,一时之间,陈玹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滋味。
这座从小长大的宫室,依然是熟悉的模样。南陈的皇宫之奢华,犹在大周之上。南陈原本就富庶,国脉传承历史悠久,建邺城的皇宫经历了数次大规模的改建,几乎是天下间宫阙的顶峰,尤其末帝在位的时候,为了宠妃张贵妃,又兴建了临春、绮罗、望仙三处阁楼,沉檀香木为料,饰以金玉,间以珠翠,香飘十里,奢华无比,见者无不赞叹。
甚至这些年来,从南陈到大周,甚至北朔,都有无数文人墨客在写诗作赋,赞美这华丽的宫殿,神仙般的佳人,以及那段悲凉的帝王宠妃爱情。
陈玹从小,便是在这样光辉万丈的环境中长大的。
童年的他几乎无忧无虑,有求必应。他天资聪颖,俊秀无双,上面是父皇母妃的宠爱,身边是志趣相合的同伴。
他几乎以为,这一辈子的人生,就是这样的轻松惬意。偶尔有忧虑的时候,便是他与好友谈起国家大事,总觉得北边大周兵势强盛,虎视眈眈,不可不防。他曾经劝过自己父皇,结交北朔,共谋大事,却被父皇嗤之以鼻。
大周对南陈的侵扰,便如北朔对大周的侵扰,时不时总要来一场的。但中间隔着松江天堑,南陈的水师又是天下第一,驻守边境的士卒也算精锐,对上南军各有胜负。纵然侵扰,大多都是无功而返,并不值得忧虑。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一个十一二岁孩童的话语,大人一般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私底下向着白光曦抱怨着,还是得等到我长大了才行!或者,他能登上那个位置?
但是太子哥哥性情虽然冷傲,却并无大错,自己真的要去争那个位置吗?
想到这些难题,一向轻松惬意的日子也开始蒙上阴影了。
然而这些难题没有让他纠结太久,北方的大周为南陈选择了继承者。
逃出建邺城的那一天,陈玹一辈子都记得,杀伐和惨叫声上充斥着这座华美的宫殿。他匆匆逃亡,从皇宫到京城,踏过满地的鲜血和尸骸。
幸而,最恐惧的时刻,身边还有那个人在。
因为膝盖被一箭射穿,他强忍着剧痛,伏在好友的后背上。
白光曦背着他跃下宫墙,身边跟着白望朔,三个人匆匆逃到了城南禁军营地。凭着从宫中带出的虎符,还有自己的皇子身份,三人带着残兵,一路冲杀了出去。
从此便是披荆斩棘百般磨难的十三年。
他以为,这一辈子,他们都会留在自己身边,然而……
屏退了侍从的跟随,陈玹一个人缓缓从廊道下走过,步履沉重。身边仿佛传来欢笑声,那是他小的时候,跑过这条廊道,他转过头,冲着身后喊道:“光曦,望朔,你们快点儿啊。”
白光曦和白望朔,同母所出的双胞胎兄妹。也是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和朋友。
三个人从廊道上跑过,仿佛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他正在气喘吁吁地试图跟上三人的步伐,一边叫着:“八哥,光曦哥哥,望朔姐姐,你们等等我啊……”
转眼之间,童年的幻象消失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廊道,在视线的尽头无限延伸,向着幽暗叵测的未来。
夜晚的风有些凉。
陈玹停下了脚步,目光落到长廊一侧。
那是一个年迈的宫人,手里还持着扫洒的工具。他浑浊的双目散发出光辉,仰望着这个比月色更光辉的年轻君主。
“八殿下,您回来了,您真的回来了。”声音带着哽咽。
陈玹点点头,他的记性一向很好,依稀记得,这是殿后的一个扫洒宫人。
大周攻陷建邺之后,除了死硬的抵抗势力,并未大规模屠杀,宫中的一些低阶宫奴,大都保存了性命,毕竟这么广大的宫殿,是需要人手扫洒维护的。
沿着回廊向前,不远便是绮罗殿,是他之前居住的宫室。
走入熟悉的大门,放眼望去,依然是华美静谧的模样,只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也许是离开地太久了。
“这些狗贼,害得殿下受苦不说,连殿下的宫殿也要糟蹋……”旁边跟随的老宫人絮絮叨叨着。
陈玹脚步顿了顿,“有人住过这里?”
宇文彻虽然胆大妄为,但表面功夫还是有的,至少没敢僭越到公然居住在南陈皇宫中。这些年宫廷一直是封闭状态。
南陈的皇宫从名义上说,算是大周皇帝的行宫了,除非是有旨意的宗室或者钦差,否则无人能居住这里的。
宫奴点头道:“是大周的什么瑞国公崔骞。竟然胆敢堂而皇之地居住在宫殿里。”
崔骞……这个名字陈玹并不陌生,甚至在整个南陈贵族之间,这个名字几乎家喻户晓,玉面修罗一样的杀神。这些年在南陈没有少作杀孽。
仔细说来,他能这么顺利地反攻京城,收揽人心,还要多谢崔骞这些人的襄助呢。
他微带嘲讽地笑了笑,抬脚向前。
第125章 南陈君王
绮罗殿依然繁华精致; 比起其他封闭良久的宫室,天然带着一股生机。那是有人居住的房屋才会有的气氛。
他进了内殿。结构没什么变化; 但细微之处; 与自己居住在这里的时候确实不一样了。
崔家记得是大周的名门,向来以文采风流而著称,只可惜天生身体不佳; 几代单传; 到了这一辈; 崔骞竟然弃文学武了。
崔骞似乎很喜欢奢华明亮的感觉; 整个宫殿被清理地更加宽敞。
十几年过去了; 宫内的侍从已经换过一轮; 想必也无人记得自己这个当年八皇子的喜好了吧。
脚步声传来; 是身后的侍从在接近。
陈玹迅速从短暂的缅怀情绪中清醒了过来; 他转过头,目光沉静,原本忧伤的神色一扫而空。
侍从上前; 躬身禀报道:“皇上,甄夫人来了。”
陈玹点点头,侍从退了下去。
露出身后那个窈窕纤细的身影。
女子深深地弯下腰去。
陈玹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了她。
那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如同烟雨笼罩的桃花,妩媚天成,又带着三分忧伤,让任何男人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大周的镇南将军宇文彻也不例外。
甄玉柯正是宇文彻在南朝十几年中,所纳的宠妾之一。实际上却是陈玹搁在镇南将军府的一枚棋子。
“这些年辛苦甄姨了。”陈玹真心实意地说道。
甄玉柯双目含泪:“昔年贵妃娘娘与我有再生之恩,娘娘殉国而死,奴婢本想追随而去,但机缘巧合,留下了一条残命。也许是上天也不想着收我。若能为陛下效力一二,又何昔此微末之身。”
甄玉柯原本是张贵妃的亲信女官,她从小被张家收养,学过武艺,对张贵妃忠心不二。南陈亡国之后,她本想追随主君而去,自缢的时候却被冲进来的北周士兵打断,绳子脱落,昏迷了过去。
之后沦为俘虏,因为生得美,被献给了宇文彻。
原本想着若能趁机刺死这个侵扰南陈的恶魔,自己也不枉此生了,甄玉柯忍辱偷生,活了下来。但是在听闻了八皇子陈玹逃离京城,在南方站稳脚跟的消息之后,她又改变了行刺的念头,开始为自己的少主筹谋未来。
她生得千娇百媚,知书达理,更兼通晓武艺,在刻意奉承之下,很快成了宇文彻的宠妾之一。
与她一般情形的,还有很多南陈佳丽,明明是贵女出身,如今却只能沦落一个武夫后宅,成为不起眼的侍妾。这样残酷的命运落差,当然会让她们愤懑悲恸。甄玉柯以镇南将军侧室的身份,游走在这些武将的后宅之内,牵线搭桥,套取情报,暗中为南陈的残余势力传递消息。甚至这些年宇文彻广泛搜掠珍宝,压榨世家,也有甄玉柯推波助澜的效果。
“陛下……这些年才是真的辛苦了。”看着眼前从小长大的孩子,如今的模样,甄玉柯一阵难受。
纵然丰神俊秀,如玉如月,也掩不去眉宇间浓重的憔悴和失落。
少年时候的欢乐无邪,在这个人身上,再也看不见了吧。
短暂的忧伤之后,两人迅速冷静了下来。多年逆境之中的沉浮,已经让他们都能够最快的速度控制情绪。
残酷的形势逼迫下,确实没有太多伤感的时间。
陈玹深知,纵然顺利夺回了建邺城,南陈如今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并没有好转多少。
杜慷率领残余兵马,驻扎在密州防线上,同时在那里的还有神兵营的五万精兵,那是隶属大周中军的精锐,至今并未轻动。
密州往东的大片土地,依然在他们的控制之下,那里原本就是最早被大周攻陷的地域,比建邺这些地带,更早地收归大周疆域。所以百姓和勋贵都习惯了大周的统治。而且因为密州往东较为贫瘠,这些年也没有被镇南将军府过分残酷地压榨,其中的反抗心理也没有京城周边这样强。
更加精锐的中军,甚至还有遥远的北军。
而且大周京城,还有裴翎那个大敌。当年南陈战场胶着状态,南军几乎要被南陈的兵马打退了,就是大周朝廷调派了北疆的裴翎率军南下,一举攻陷了密州防线,然后挥兵西行,几次大胜之后,一举攻克建邺城的。
而自己的身边,所能用的筹码却不多。甚至连那个人,也离开了自己的身边。
如何维系住已经取得的优势,一步步扩大战果。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比之前更加艰难。
“如今朝中人心还算安定,大家对皇上的到来都很期盼。”
“哈,这些年被镇南将军府压迫地狠了,自然想起了老东家。”陈玹低声笑着。在熟悉的人面前,他其实是个性情爽朗的人。
“活该!”甄玉柯冷哼一声,“谁让他们首鼠两端。”
如今建邺城里还能维系声望不坠的贵族,都是及时投靠归降了大周的。所以头顶上都压着黑历史呢。真正对南陈朝廷赤胆忠心的,很多沙场阵亡,甚至举家殉国的,比如白家。
当然,这些年被压迫地狠了,这些家族中也有不少人生了异心,开始暗中联络南边的小朝廷。所以陈玹的反攻才能如此顺利开展。
“这些年让甄姨费心思了。”陈玹笑起来。
宇文彻搜掠南方世家,压榨金钱美色,固然是因为他生性贪婪,也少不了甄玉柯的推波助澜。以各种奇闻异事和陈帝的奢靡生活为乐趣,吹枕头风,日日耳濡目染,难免人心动摇,沉浸奢靡享乐的深渊之内。
“只是吃点儿苦头,还是便宜他们了。”甄玉柯冷声道,“可惜如今可不是反攻倒算的时候,而且还得以礼相待。”甄玉柯提起这些毫无忠义的世家,满是恨意。南陈覆灭以来,回想自己所受的折辱,有时候比起宇文彻这些敌人,她更恨自己人。
“门阀世家,本就是以传承为要。”陈玹笑着道,经历了这么多挫折,他早已经看透了人心,对这些世家门阀的见风使舵,非常淡然。当然,也就越发衬托出,赤诚之心的珍贵之处。
“若非这些门阀世家如此怜惜自身,我等这些年的布局又怎么能如此快速见效呢。”一个清润的声音传来。
陈玹抬头,笑道:“温先生来了。”
从廊道那头走来的是一个高瘦的男子,他眉目清润,只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衫,洗的都有些褪色了,却难掩一身风华。
也许因为常年冥思苦想,他眉宇间多了一道竖纹,给清隽的容貌平添三分憔悴之意。
温缈是南陈名士,他出身没落世家,从小便才名传遍天下,可惜为人淡泊,不愿入朝为官,曾经多次拒绝陈帝的征召。
陈帝对其也颇为礼遇,被拒绝了也不以为忤,还几次赏赐衣食书册给隐居的温缈。
陈玹少年时候,好奇这位名士是否有真本事,自己带着小伙伴跑去山间拜望,一来二去,两人便结缘了。
在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