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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长公主无可奈何地闭了嘴,跟着钟蔚穿过过厅,来到无人的庭院中。
钟蔚这才站定了,转过身,没好气地往她脸上瞟了一眼道:“说吧,长公主殿下驾临寒舍究竟所为何事?”
“啊呀,钟先生已经知道了?”司徒姮活似看不懂脸色听不懂人话,反而眉开眼笑。
钟蔚不答腔,等着她的下文,眼睛鼻子眉毛嘴无一不在表达嫌弃之情。
司徒姮看在眼中只觉一颗心都化成了满腔柔情,他知道自己身份,倒是省却了不少口舌,便直截了当地道:“为了你呀。”
“在下何曾得罪过长公主殿下?”话是这么说,钟蔚其实有点没底气,他在外头得罪过的人着实不少,随口说了什么刻薄话,传到她耳朵里也未可知。
“钟先生未曾得罪过我,钟先生好得很,”司徒姮知道他误解了,越发觉得驸马可爱得紧,“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
钟蔚挑了挑眉,不自觉地便要一口回绝,不过司徒姮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我心悦钟先生,你当我驸马如何?”
“你……你……”钟蔚自打一岁上能说整句,长那么大还没打过磕巴,此时却是“你你你”了半天,死活憋不出旁的字来。他感觉自己好端端在路上走着,突然有人照着他后脑勺给了一闷棍,不过震惊之余,似乎又有那么一丝羞涩和窃喜,毕竟他长那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有女郎说心悦自己。
钟蔚自己都还没将那一丝细弱的感觉分辨清楚,常山长公主就更不得而知了,她只看到钟蔚一脸惊恐万状,心道果然如此,苦涩地笑了笑,转而道:“尚主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弊,你不必担心不得自在,成婚后你不必随我住长公主府,你想明经育人、著书立说或是观山玩水都随你。你若是想纳妾,我亦不会拦着你。”
司徒姮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旧在发怔,想了想又道:“钟守侯和夫人在岭南瘴疠之地待了那么多年,你我成婚是绝佳的机会,他们正可借此返京。”
钟蔚前一刻还有些头晕目眩飘飘然,她多说一句,他的血便冷一分,免不了又想起卫氏一门的惨烈下场,始作俑者正是她阿耶,忍不住迁怒于她。
待她把话说完,钟蔚一挑嘴角,连嘲讽都不屑,一开口比那北风还肃杀萧索:“你们司徒家的人还真是一个样,就是不会把人当人。若是我自卖自身换得耶娘回京,你信不信他们回来第一件事先打断我这身贱骨头?”
说完潦草地行了个礼:“承蒙长公主殿下错爱,仆惶惧之至。福薄之身,不堪为配,还请殿下另择佳偶。”也不看她表情,转身便往茅茨堂走去,留下司徒姮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发愣。
钟荟左等右等,只等回个臭着张脸的钟蔚,迟迟不见常山长公主的身影,便躬着身子悄悄走了出去,到庭院里一看,雪地上还留着一大一小两种脚印,常山长公主是往院外走的,院外小径上的雪叫婢子扫掉了,钟荟在附近转了转没找到人,这才往他们住的歇琴院寻去。
甫一推开院门便听到房中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钟荟小心翼翼地撩开门帷走进去,果然见司徒姮抱着膝缩在床上,连黑锦面黑貂裘都没脱,把自己裹成一团,乍一看像个硕大的煤球。
她红红的眼睛肿成了桃子,头发湿漉漉往下淌水,淌到脸上和涕泪混在一起,她也不晓得擦。
钟荟叫她吓了一跳,她料到了常山长公主大约要趁此机会把话说开,也料到了她的希望多半要落空,可万万没料到她会哭。这是常山长公主啊,不是应该甩甩袖子打道回府,开几坛好酒,找几个美人,醉生梦死一场,然后将钟蔚那厮忘得一干二净,继续穷奢极侈兴风作浪么?
长公主是钟荟平生所见最干脆利落的女子,然而受了情伤的长公主黏糊糊软绵绵的,一点也看不出哪里脆了。
钟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长公主,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捱着床沿坐下,从袖中掏出帕子递过去,抚了抚她的背问道:“这是怎么了啊?”
常山长公主顺势往她肩上软软一靠:“呜呜呜……”
“钟先生说什么不好听的了?”钟荟只得自己猜,“他这人说话就那样儿,未必真那么想,你们到底怎么说的啊?”
钟蔚这人嘴虽欠,不过一个如花似玉的女郎向他诉衷肠,心里不知该有多得意呢,即便拒绝应该也不至于狠狠削人家面子啊。
常山长公主好容易将哭嗝止住,抽抽嗒嗒地把两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钟荟一听便知道症结在哪儿了:“钟先生那么……清高的一个人,你提他父母返京之事,这不是以利诱之么,他不勃然大怒才有鬼了。”
钟荟不由暗暗叹息常山长公主看着大大咧咧,并非不通人情世故,这回大约真的是关心则乱,只想着给自己加点砝码好打动钟蔚,却是弄巧成拙了。
“除了利我还有什么啊……”司徒姮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他喜欢的是卫七娘那样的人,我有什么啊……”
钟荟想起泉下的好友,心里一阵钝痛,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握住司徒姮的手轻轻拍抚,一边安慰道:“你有你的好,不用去比。”
常山长公主的哭声慢慢低了下来,时不时抽噎一两声,过了良久才吸溜了一下鼻子道:“你的肌肤真滑嫩。。。。。。”
第131章
受了情伤的常山长公主判若两人; 平日除了贪花好色些没什么别的毛病,对姜大美人尤其千依百顺体贴入微。谁知道一朝情场失意; 能折腾出万般花样来。一时要钟荟解了发髻让她摸,一时要她唱子夜四时歌哄她入睡,一时又不睡了,要她换上不成体统的纱衣跳胡旋舞; 但凡钟荟流露出半点不耐之色,她立时就能给你开闸放眼泪; 收放自如; 活似另一端连着洛水。
司徒姮的肝肠有没有寸断钟荟不知道,可她鞍前马后老妈子似地伺候了半日; 腿已经快断了; 只好在心里把钟蔚那不积口德害她连坐的罪魁祸首骂了百八十遍。
好容易一勺羹一箸菜一边哼着西洲曲哄司徒姮用完晚膳,又给她读了两篇主旨可疑格调暧昧叫人十分怀疑出自她本人手笔的《玉山赋》和《子都赋》,司徒姮这才突然良心发现道:“你陪伴我大半日; 一定也乏了,早些去安置吧。”
钟荟如蒙大赦; 生怕她翻悔; 赶紧逃回自己屋子,吩咐阿杏伺候她沐浴更衣,然后钻进被窝里长舒了一口气。
白日里叫司徒姮一哭吓得不轻; 哄她且来不及,哪有空细想,此时静静躺着; 便觉得有些不对,钟蔚这人最是惫懒怕麻烦,若是看谁不顺眼,当面挖苦一番就算完了,这次为了让长公主丢丑竟然大费周章将人家苏小公子从扶风弄到家学来,这得费多少心力、笔墨和唇舌?
再一琢磨,他回茅茨堂之后便没个好脸色,按说才将自己嫌恶之人数落一番,以他一贯的性子该是志得意满神清气爽才对,钟荟越想越觉可疑,不过夜幕低垂,这会儿没法去找她阿兄探底,又确实累得心力交瘁,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钟蔚这一夜却是心烦意乱难以入眠,无端就想起常山长公主,那声“驸马”如同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
于是钟蔚做了件事后回想起来完全琢磨不透的傻事——他从被窝里钻了出来,重新穿上夹袍,裹上狐裘,套上厚厚的足衣,穿上风雪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入夜时雪反倒停了,大约是心火旺,他倒没觉得怎么冷,在廊庑下徘徊了会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回房取了琉璃风灯,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出了院子也不知道往哪儿去,钟蔚任由思绪随风飘着,心不在焉地提灯慢慢沿着小径走着,他从未在冬夜里出过房门,望着四周清晖映雪的景象觉得有几分静趣,倒是起了游兴,也不急着回去了,遇上岔路便凭着心情随意一拐,不知不觉穿过了花园。
这时,方才勾着他一路往前走的月亮仿佛存心戏弄他一般,突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刹那之间起风了。
寒风入襟,钟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免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腰酸腿疼手脚冰冷,立马决定回屋去,他转过身去,打算沿着来时的小径折返,过了两三个路口便晕头转向想不起来路了。
这时候他还不甚着慌——难道还能在自己家中迷了道不成?
一炷香之后,钟蔚便没那么笃定了,他本就有些不辨东西,这天寒地冻月黑风高的,草木凋零,楼宇屋舍又铺了雪,每一处看起来都差不多,七拐八弯的小路岔道又多,钟蔚摸索了大半个时辰,足底大约已经磨出水泡来了,这才摸出了花园。
钟先生松了一口气,脚步也轻快起来,沿着那条看起来熟悉又亲切的小径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出不对劲了——从花园出来走四五十步左手边便是他的院子了,可他适才少说也走了数百步,按理说早该到了。
钟蔚惊恐地停住脚步,提着风灯往四下里照了照,那琉璃灯如豆一点,似乎还未发出光来便被周遭的黑暗吞噬了,钟蔚聊胜于无地举起灯往四下里照了照,那火苗突然一跳,钟蔚跟着唬了一跳——钟先生虽然明面上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其实背地里深以为然,他打小怕黑,那么大了还得点着灯睡觉,加上他妹妹还魂之事,更叫他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深信不疑。钟蔚心里发毛,眼皮直跳,偏偏这时候身后的石板路上传来了木屐声,“嗒,嗒,嗒”,一下又一下,听起来无精打采的,钟蔚毛骨悚然,整个人僵直成了一根棍子,又不敢逃——志怪故事里哪个不是逃得越快死状越惨?
一踟蹰便坐失良机,不过片刻那脚步声便已近在咫尺了,只听脑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咦?钟先生?你怎么在此处?”
常山长公主哭了大半日,其实用完晚膳便犯困了,她是强撑着不睡的——为情所伤怎么能那么早睡呢?为了提神便出门吹冷风,她本来是打算去园子里找棵梅树底下再哭一哭,不想才转过一个路口便看到个颀长的身影杵在路中间。
司徒姮有备而来,带了盏大风灯,那灯芯比钟蔚的粗壮了许多,提灯一朝便将那背影看了个七七八八——这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么?
两害相权,常山长公主总比女鬼好些,钟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转过身冷若冰霜道:“我如何不能在此处?”
司徒姮见他来者不善,心道难不成白日没骂够,半夜三更的特地再来骂过?正犹豫着避避风头还是舍身取义豁出去让他骂个爽利,只听钟蔚道:“你又为何在此处?”
“辗转难眠,故而出来走走……”常山长公主怅然道。
钟蔚哑口无言,不用问也知道她为何辗转难眠了——他不觉得自己那几句话有错,不过似乎说得太狠了些。
正想到此处,司徒姮便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哈欠,还拿手指搓了搓眼角,钟蔚那点内疚之情立即荡然无存。
常山长公主等了片刻,见他似乎没有接着骂自己的意思,有心和他多相处一会儿,可到底怕讨他嫌,便道:“钟先生,您早些回屋安置,我先走了。”
“等等……”钟蔚往天上看了看,硬着头皮道,“这是哪里?”
常山长公主好容易弄明白他的意思,难以置信地道:“你……难道不认识回去的路了?”
钟蔚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司徒姮立即识趣地噤声,使劲把笑憋回肚子里,清了清嗓子道:“钟先生,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人在矮檐下,钟蔚有求于人,只得含糊地哼了一声,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司徒姮突然幽幽道:“钟先生,你有没有觉得脖颈后头有人在吹气呀?”
钟蔚毛骨悚然:“没有!”
“哦,没有就好,我小时候听乳母说,有种女妖专在雪夜里出没,看上哪个俊俏郎君便悄悄绕到他后头往他领子里吹气,诱得人回头……”司徒姮顿了顿,声音突然往下一沉,“若是那人回了头……”
“别讲了!”钟蔚急着往前迈了几步,与她并肩。
司徒姮向来心宽,伤疤还没好痛已经忘了,乐不可支道:“钟先生竟然怕这些!”
“休要胡说,谁怕了。”钟蔚逞强道。
“不怕么?如此甚好,”常山长公主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他手中的琉璃灯,“先生听过灯鬼的传说么?”
钟蔚哪里肯让她讲,赶紧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常山长公主捂着嘴笑了一回,笑完了又惆怅起来:“钟先生,我明日收拾东西回去了?”
“嗯,”钟蔚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神色,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可怜,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