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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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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荟颇为嫌弃地接住薰球,并不想沾染上常山公主那红尘滚滚的气息,打算瞅着机会往水里浸一浸把那炭火弄灭了。

    ***

    崇福寺有三绝,其一是寺中去地千丈的九重浮屠,据说曾有个一百五十岁的西域沙门游历到此,称此塔之恢宏精丽,极佛境界都难以得见。

    其二是寺中出产的果子,据说枣子生得有柰大,柰生得如同小瓜。也不知是那些果树听多了经文成了精,还是寺中的土地肥力壮。

    其三则是后门外的王二郎汤饼摊儿,卫中书年轻时曾偶然光顾,赞其“弱如春绵,白若秋绢”,其时卫昭卫大人年方弱冠,风姿卓绝,是当年都中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于是那汤饮饼摊儿又被唤作“卫郎汤饼”。

    卫大人以员外散骑侍郎起家,不过两年擢至中书通事舍人,那汤饼摊儿也跟着鸡犬升天长了行市,巧的是那摊子本就支在一棵梧桐树下,便得了个“凤仪汤饼”的美名,据说至今卫家人光顾王二郎汤饼摊都可以免费多加两片肉。

    那王二郎也是个活络的,趁着生意红火赚了个盆满钵满,即刻趁热打铁,号召几个儿子侄子舅外甥,在城中香火最旺的永宁寺、景明寺和报德寺等几座寺庙门口也支起了摊儿卖汤饼,不过据货比三家的食客说,只有崇福寺这家最是地道,原汁原味,当得起卫中书的盛赞,于是每日总有那么几个闲得发慌的老饕专程慕名而来。

    常山公主究竟是冲着哪一绝来的呢?钟荟瞥了她一眼,那答案简直呼之欲出,九层浮屠塔、成精的果子和王二郎汤饼都没那么大脸面,能叫公主殿下兴师动众地巴巴赶到此地。只要是这人兴致勃勃地赶到某一处,方圆十丈之内必有美人出没。

    “你应当未曾来过这崇福寺吧?”常山公主指着那高耸的浮屠塔道,“此塔很是值得一观,寺里还有一棵好几十年的薝卜。”

    钟荟似笑非笑地觑她:“公子今日是来观塔赏花的么?”

    常山公主被戳穿了也不恼,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明晃晃的白牙:“崇福寺三绝听说过么?其实还有一绝,乃是寺中虚云禅师一月一度的清言会,这位禅师不但精研佛理,于老庄一道也独有见解,可惜生来眼盲,着实令人扼腕。。。。。。今日多亏了本公子,你也可一饱耳福啦。”

    能令公主殿下扼腕叹息的必定不是寻常盲和尚,这虚云禅师想来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盲和尚了。

    钟荟对这位荤素不忌的公主殿下已是叹服,仰头望着那浮屠塔在心里虔诚地道了声阿弥陀佛,以示并未与之同流合污。

    九层塔身每一角上都挂着石瓮子大小的金铎,风一过,扉上的金铃声与寺僧早课的梵音相和,饶是钟荟不信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也只有常山公主这样□□熏心的天潢贵胄,才能在如此清心寡欲的氛围中与佛祖抢人。

 第40章 清谈

    清言会设在崇福寺北边的讲堂,庭院以茶花树作藩篱,一泓曲水亘于堂前,山石松柏间有一脉清泉注入池中,池上架了座玲珑的木桥,是个清幽的所在。

    不过今日适逢其会,讲经堂中门庭若市,钟荟和常山公主来得晚,非但堂中座无虚席,庭院里也已是人头攒动。

    常山公主这条鱼服的母白龙看来很有些门路,引路的小沙弥带着他们直接从东边的一条丛竹掩映的石板小路绕过庭院,便看到一扇窄小的侧门。

    此时第一番刚结束,主客双方已经离开谈座,退入谈助席中,众人正三五成群地评点和争辩方才主客双方的言论,堂中甚是喧嚣吵嚷。

    小沙弥从腰间掏出钥匙小心翼翼打开锁,推开木门将他们让了进去,原来那门前竖着四牒摩耶夫人梦象受孕木画屏风,专用来掩护迟到的贵客出入,常山公主轻车熟路,带着钟荟猫着腰从那屏风后穿过,正打算趁乱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个角落坐下来,只听隔着五六颗人头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叫喊:“苏兄!”

    “太常大人的三子胡毋基。”常山公主快速地轻声道。

    钟荟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头大肩窄身条细的青年男子正一边扯着大嗓门喊“酥胸”一边往人群中挤,待来到他们跟前时,这位公子头顶上的蝉翼笼冠已经歪在了一边,他生着一对别开生面的八字眉,脸颊和前额上生着许多面皰,看起来十分倒霉相。

    钟荟十分感佩地将这位久仰大名的胡毋公子端详了一番。

    胡毋基是太常胡毋林大人的嫡三子,年方二八,乃洛京出了名的谈痴,哪里有清言会谈玄会哪里就有他。不过叫钟荟折服的是,这位其貌不扬的公子大约是世上唯一一个能叫她前世阿兄闻风丧胆的人物。

    她阿兄十三岁时跟着钟太傅旁听高僧竺道潜与名士殷鉴的清言会,爱现眼的毛病发作,从旁听席中跳出来,先是将崇有派的殷鉴驳得只能吹胡子干瞪眼,然后又反过来执其理,将竺道潜也逼得头顶油光直冒,他还嫌不过瘾,索性自为主客,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万余言不带停顿,几乎将崇有与贵无两派的谈证和义理都穷尽了。

    她阿兄一战成名后,便叫那胡毋基盯上了,此人不但三天两头登门造访,一堵到人就与他翻来覆去地切磋那些车轱辘话,可以从清晨谈到三更,连钟毓这张能将死人说活的嘴皮子也拿他没辙。

    凡是能叫钟蔚吃瘪的人和物,统统都是钟荟天然的盟友,她对这胡毋公子很有好感。

    常山公主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对那一身绮罗看起来却十分落魄的青年作了个揖:“胡毋兄别来无恙。”

    “苏兄!”胡毋公子仿佛见着了失散已久的亲人,若不是常山公主躲得快,恐怕就叫他把手抓住了,“三月前一别后,我托人带了几封书信到扶风,可俱都如石沉大海,你可曾收到过?”

    “啊,仿佛是不曾,”常山公主脸不红心不跳,“我回家乡未逗留多少时日,便又去了江左游历,后来又辗转来了洛京,想来是不巧错过了。”

    扶风苏氏是常山公主之母崔淑妃母家的姻亲,族中有几支至今仍居扶风,她在洛京厮混时常常假托一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兄之名,这位名叫苏晢的表兄从小到大连公主表妹的面都未曾见过,却替她当了无数回冤大头,时常收到各种莫名其妙的书信和土仪。

    “无妨,信中那些见解粗陋得很,既然苏兄身在京中,我们便可时时当面切磋,不知苏兄下榻何处?此次又预备在京中。。。。。。”

    ”今日我来得晚,错过了谈端,未知形势如何了?”常山公主赶紧截断他话头。

    胡毋基一提起自己关心的话题便将之前的话茬忘了个一干二净,愣是用一对不趁手的八字眉演绎出眉飞色舞的效果来:“一番将将结束,下一番估摸着要换人。今日这场的题目是圣人无情,第一番裴思真主圣人无情,刘士居言圣人有情,裴思真词锋甚是犀利,不过圣人无情乃是时下显学常论,只能说是无功无过的老生常谈了……”

    胡毋公子像爆豆一样噼里啪啦地侃侃而谈,唾沫星子飞了满天,常山公主嫌弃地拿麈尾遮住了脸,可他全不看别人脸色,只顾自己将第一番的唇枪舌战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也不知那么弯弯绕绕的一大篇他是怎么记住的,号称耳闻则诵的钟十一娘实在是自愧弗如。

    常山公主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只关心那俊俏的盲和尚何时登场。

    不多时堂中有小沙弥摇了摇金铃,人群逐渐安静下来,都翘首以盼。

    第二番果然换了人,为主的是个须发花白的老先生,穿一身绛色纹织锦袍,后背有些佝偻,气势上便输了一头。他挥了挥斑竹柄麈尾道:“圣人为人伦之至,则天之德,得时在位,而未有心于喜怒。。。。。。。”

    胡毋基听了片刻便失望地摇了摇头:“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王道渊妄称名士,不想也是个拾人牙慧的,去年白马寺钟子毓就是执此论将何同叔难得毫无招架之力。”

    常山公主用麈尾掩着嘴,微微侧头小声对钟荟道:“你看见没有,那王老先生门牙上有片菜叶子。”

    钟荟一看果真如此,不由莞尔。

    那位王姓老名士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此番问难的是素有才名的荀家二房嫡长子荀岳,说到激动处眼睛圆睁,原本在男子中就显得尖细的嗓音拔得更高。

    “荀士衡立论虽高,然而韵音令辞上终究是差了一些,听他问难总是像在与人吵架,于风度略有所损。”胡毋基的评价十分切中肯綮,钟荟虽是第一回亲眼目睹清言会的盛况,也知道他说得很在点子上。

    “啧啧,看他那对鼓突眼,整个荀家算是无出其右了,”常山公主也有意见要发表,“真担心他再这么瞪下去眼眶接不住眼珠子。”

    钟荟前世的阿翁与荀家老太爷很有些不对付,她也忍不住刻薄一二:“造化孕物都是配套着来的,有大号的眼珠自然有宽广的眼眶与之匹配,你何曾见过河豚叫自己毒死的?”

    常山公主忍不住笑出声来。

    偏偏谈座上俩人舌战正酣,众人俱是凝神屏息不发一言,荀岳说完一大篇正停下来喘气的当儿,常山公主那“扑哧”一声笑便显得掷地有声。

    “区区所言很好笑么?”荀岳脸色一沉,用玳瑁柄麈尾点着常山公主的方向尖声道,“这位公子想必是有高论赐教了。”

    “高论不敢当,”常山公主面不改色,将袍袖一振,麈尾一挥,以一种讨打的口吻道,“你这话中的可笑之处,便是我这年仅八岁的僮仆也知道,阿尨,你来与荀公子说道说道吧。”

    钟荟不打算纵容这荒淫无道的公主逞凶,更不乐意被随便安了个畜生的名字,当即面无表情地拆主人的台,“回公子的话,小的半句话都听不懂。”

    “本公子要你何用!”常山公主气得拿麈尾拍了她两下,只得捋袖子亲自出马:“荀公子难道忘了,颜子非圣,贤人以情当理,如何能证圣人有情?”

    钟荟惊讶地挑了挑眉,难为常山公主一边操心人家眼珠子,一边还能分出神来听他们正经谈论,那常山公主的嘴皮子功夫也很是了得,虽然旁征博引掉书袋不如她阿兄钟毓,可善于譬喻,将玄之又玄的见解说得深入浅出妙趣横生。

    她一起头便收不住,索性站起身挤到前排,站在荀岳对面与他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起来,喧宾夺主得十分彻底,一直到常山公主将荀岳驳得一脑门汗,二番结束,那王老名士门牙上的菜叶子始终没能再见天日。

    常山公主对手下败将荀岳作了个揖道:“区区不才,承蒙荀公子相让。”

    围观众人都对这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的陌生小郎君很是好奇,胡毋基与有荣焉,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对周围人道:“这位乃是扶风苏氏的公子,名晢,字玄明,在族中排行第十六…”

    常山公主帮素未谋面的远房表兄扬名立万之后便功成身退,回到钟荟身边道:“王道渊和荀士衡都是出了名的废话篓子,任他们这么掰扯下去恐怕到太阳落山都没个完,禅师再不登场咱们该赶不上夜宴了…哎。。。来了来了!”

    “啊?不过尔尔嘛…”钟荟踮着脚伸长脖子一看,不免有些失望,那禅师确实眉清目秀,可也仅此而已,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心下暗暗比较了一番,无论姿容还是态度都比卫六差远了。

    “这你就不懂了,像卫氏那种人家,美人如云那叫意料之中,偏偏是那荜门蓬户草庐茅茨间偶尔出一个美人,就像是瓦砾粪土中间开出一朵照殿红来,最是意外之喜,”常山公主耐心解释道,“这么说吧,那凤仪汤饼就真是世间至味?值当那么多王孙贵族巴巴地从洛京城里赶来吃那一口?他们府上的汤饼做得不精么?肉不够多么?不过是图那个野食野趣罢了。”

    虚云禅师坐了许久,对面的坐榻仍旧空着。就在众人纷纷揣测谁人能叫禅师久候时,那四牒木画屏风后走出两个人。

    走在前头的卫六郎一身素纱禅衣,头戴漆纱笼小冠,手持紫玉柄麈尾,他身后是一位胡服少年郎,这回倒是没遮脸,钟荟一眼便认出了卫十一。

    这样的场合无论老幼都是褒衣博带,惟恐袖子不够宽广显不出翩翩风度,偏那少年一身胡服,手中也无麈尾,十分特立独行,简直像是来砸虚云禅师场子的。

    然而行止之间,那窄袖玄衣的少年郎却比在场所有人都当得起飘逸二字。

    “真如幽夜之逸光。”常山公主一见之下便将那野趣十足的禅师忘了个干净。

 第41章 汤饼

    卫六郎出现在清言会上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挥麈谈玄本就是贵游子弟的一大雅好,甚而像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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