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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都岁时记(暴发户日常)-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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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二娘眼里满是抑制不住的焦急烦懑,时不时从袖中掏出帕子掖一掖额头上的细汗,摇杯掷木时已经全不见了方才的气定神闲,甚至失态地大声呼起“卢卢卢”来。

    这运势也真是难言,方才几人一起玩时,姜二娘还时不时掷出个贵采,可现在活似卫十二娘附体,竟一连掷了几个两点的枭采,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对镯子也输了出去,登时傻了眼。

    这下子萧十娘都觉得该见好就收,再玩下去就成了欺负人了,可姜二娘犹不死心,急赤白脸地扯住她道:“萧姊姊莫走!”一咬牙将发髻上的簪子、翠钿全摘了下来,又不顾三娘子抗议死活从她头上拔了支金凤牡丹步摇下来,扔在金盘上道:“我还有注呢,你再陪我顽一局!”言罢不由分说地摇起杯来。

    卫十二娘看得心惊肉跳,心道这姜家小娘子第一回玩樗蒲,瘾头竟如此之大。

    裴家姊妹早就悄悄回到场中观战,裴九娘悄悄对她阿姊道:“怪道我们家要禁樗蒲,看这姜家二娘的样子,简直像魔怔一样。”裴五娘却不搭腔,回想了一下这两日姜家二娘的言行,她真会如此容易着萧十娘的道么?

    常山公主也觉出了不对劲,她和姜二娘不算熟识,可相处两日,又一同去了回崇福寺,见识过这小娘子好吃懒做胸无大志的德性,她在宫中长大,性子虽跳脱,但看人向来是很准的。

    就在围观诸人揣测姜二娘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时,局中风向悄悄发生了变化。

    姜二娘先是以三步之差险胜了一局,接着几局两人胜负参半,萧十娘已不复适才的游刃有余,身体微微向前倾,姜二娘每次掷出高采贵采眉头都不由自主地一动。

    然而无论她怎么小心谨慎,那邪乎的姜二娘竟然步步为营,势如破竹,非但将输去的采头赢了回来,还将萧十娘先前赢来的一只东汉越窑瓷罐也夺了去。

    不知不觉已是更深夜半,可在场的小娘子们全神贯注,竟似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直到悬在头顶的一盏铜凤灯熄灭,侍女上前添灯油,常山公主才发现已是子时了。

    萧十娘双目充血,一瞬不瞬地盯着紫枰,姜二娘却是一局比一局淡然,最后萧十娘把先前赢来的一匣东珠也输掉了,不由自主摸了摸项上的璎珞,终究没有魄力像姜二娘那样将自己身家押上。

    姜二娘揉了揉眼睛,含糊地对着萧十娘道:“有些乏了,萧姊姊,咱们最后顽一局吧。”

    萧十娘骑虎难下,舍不得出彩头,可又不甘心地想扳回一城。

    “公主殿下和诸位姊姊们约莫也困了,咱们速战速决,直接掷采决胜负如何?”姜二娘弯起眼睛,那双本来天真无邪的杏眼便平添了一丝狡黠,“我把先前赢来的东西全押上,再加这对羊脂白玉镯子和两支靺鞨金簪,还有我妹妹头上那只金步摇。”

    三娘子闻言不自觉地捂住自己的簪子,努力努嘴,在她阿姊的淫威下到底没敢说什么。

    “妹妹说什么笑话,”萧十娘愤然道,“我去哪里寻那么多宝贝与你一博?”

    “我不要姊姊的爱物,”钟荟笑得像是志怪故事中的山精鬼魅,指着萧十娘的脸道:“我要你这张脸,你若是赢了便把这些全拿走,你若输了,与我妹妹行个大礼陪不是,你赌不赌?”

    围观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姜二娘却是真傻,非但傻,还傻得别具一格。

    萧十娘明知自己该一口拒绝,可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那尊东汉瓷罐上,她原打算将这只瓷罐交给他阿兄,让他献给祖父,可方才为什么要贪心不足呢?萧十娘凄然一笑,她的清高又值什么呢?

    她默不作声地拿起摇木杯,转动已经有些酸痛的手腕,心里不住默念“卢”,然后往枰上一撒,三黑两稚,是个稚采,她长出了一口气,腿一软,几乎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常山公主神色复杂地看着姜二娘,虽然私心里希望她能赢,可就算是她六叔也不可能每掷得卢,她的赢面实在是微乎其微,罢了,若是她哭鼻子,大不了自己再出回血,开了库挑几样好顽的东西送她罢。

    那姜二娘却丝毫不见惧色,若是忽略她那肥短的身躯,那摇杯的模样几乎算得上风流飘逸。

    只见她举重若轻地将那木杯一转,倏地一倾,四块樗木落下,赫然是四个黑,还有一块落到枰上犹在转个不住。

 第52章

    牛车在公主庄园外栈桥上缓缓前行,惹动了桥上数百只金铃,此起彼伏的细密铃声仿佛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娘子嘻笑拌嘴。

    姜三娘坐在车厢里,两腿前伸,膝上照例摊着一本书,可目光却在嫡姊的脸上盘桓,铃声渐悄时,她总算鼓足了勇气,问道:“阿姊,你是不是一早知道能赢?”

    钟荟软绵绵地靠在隐囊上,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又擦了擦眼角不由自主涌出的眼泪,懒懒地道:“那我哪知道,你阿姊又不是神仙。”

    三娘子憋了一夜,忍到牛车离了庄园才道出了心中疑问,一听她这敷衍了事的回答又惊又怒:“不知道你还将姑姑赏的簪子去赌?!”

    “这不是赢了么,别这么一惊一乍的,”钟荟笑嘻嘻地吓唬她,“小心惊了牛把咱们摔下山去。”

    “那若是输了呢?”三娘子觉得她这胆大包天的草包阿姊真是不可理喻,“你如何敢!将那么多实实在在的珍宝押上,就赌萧十娘赔个礼道个歉,就算赢了又如何,她又不是心甘情愿的。。。。。。赢来那些也就罢了,你将姑姑赐的和老太太给的首饰也拿去赌,输了怎么办?”

    昨夜萧十娘与她下跪叩首赔罪时,她心里有些快意,可更多是张皇无措,还有些没来由的失落和伤心,心里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个中滋味之纷繁复杂,不是年仅六岁的她能分辨清楚的。

    钟荟有些怀念来时路上那个对她不理不睬的三娘子了。

    昨日玩到深夜,散席时她特地向卫十二娘借了她高祖钟尚书的手书回去摹写,直到更漏将尽时分才合了会儿眼,一大早又起来与公主辞别,眼下困得睁眼都能睡着,偏偏她这妹妹不依不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

    她只得打叠起精神,收起一脸玩世不恭,正色对她道:“这场博戏输赢本无所谓,萧十娘答应与我赌就已是输了,她已经告诉所有人,她萧家人的脸面就值这些,至于是否真心实意,想那么多作甚?再不甘愿她也只得向你下跪磕头,往后若是再相逢,见了我们即便不绕道走,也没脸再含沙射影地挑衅,不单是她,全京城的世家小娘子在惹我们姜家人。。。。。。”

    “我们姜家人”几个字脱口而出时,她不由自主顿了顿,愣怔了片刻,她已经不自觉地将自己视为姜家人了?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们惹是生非之前都得掂量掂量,”她接着说道,“至于这些财货,不过一堆死宝罢了,我们家如今最不差的就是钱,拿钱挣脸多上算啊,这回就算赌输了阿婆和姑姑也不会怪罪的。”

    姜三娘听了一耳朵的歪理邪说,低着头摆弄着衣摆沉思了许久,终于还是别扭地道:“我原想着只要自己肯下苦功,便能叫那些世家娘子们刮目相看,可来了才知自己不过是只井底之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恐怕一辈子都难与他们比肩了。。。。。。”她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可又不愿将这软弱示人,尤其是她向来瞧不起的姜明月。

    钟荟点点头赞同道:“没错,千金之裘,非一狐之皮,世家几代人的积淀,若是叫人轻而易举便赶上,那岂不是成了笑话么。”

    姜明淅不由气结,她说这自暴自弃的话并非真心自觉不如人,不过是想得些安慰罢了,没想到这草包姜明月如此不上道。

    “若你读书只是为了叫人对你另眼相待,那还是省些力气,少费点事吧,”那可恶的姜二娘又冷冷道,“就算你读出个花来,在他们眼里也还是屠户家的小娘子,人心长在人家腔子里,爱如何想你便如何想你,难不成你还能掏出来拿笔写上你的好?”

    姜三娘自知事以来,曾氏便竭尽所能教她诗书礼仪,为的是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展翅高飞,飞出姜家这草窝。曾氏虽未向女儿坦露过自己心底的想法,可姜明淅隐约能感到她阿娘的期盼,那期盼中隐含了太多的不甘和遗憾。如今有个人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此路不通,她一时之间觉得难以取舍,仿佛行到了一片浓雾笼罩的地界。

    然而曾氏的那一套毕竟根深蒂固地长进了她的血肉心脉中,她在雾中徘徊了片刻,终于还是回到了阿娘为她描绘的那条光明开阔的坦途上。

    钟荟难得正经说几句话,见她低着头沉默不语,也不知她听进去不曾:“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做些自己真心喜爱的事,莫负了这大好年华,若真喜欢读书便放下急功近利之心。。。。。。”说着说着语声渐低,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

    ***

    回了姜府,钟荟先将庄园中带回的鲜果等分了分给各房送了去,然后带上自己赢回来的珊瑚树去给老太太请安。

    姜老太太因上回孙女送给三老太太的那根玳瑁簪子耿耿于怀了许久,没事便要小心眼地拿出来酸几句,如今才算顺了意,坐在胡床上捧着那株珊瑚树看了又看,摸摸这根枝桠,又屈指弹弹那根,口是心非地道:“人平安回来就好了,带这劳什子做什么,你阿婆又不是没见过珊瑚树。”

    “阿婆不稀罕我可就拿回去咯。”钟荟撇了撇嘴,作势要去拿。

    姜老太太赶紧把那宝贝往怀里一搂,在孙女脑袋上削了一记:“哪个说不要了,小气吧啦的臭丫头,哪有与了人的东西往回要的!”

    三老太太对姜老太太笑道:“孙女儿想着你,回了府连气还没喘上一口,就巴巴地来给你送东西,还拿什么乔呢!”她也得了二娘子两匹宫缎,更不吝于投桃报李说些好话,揶揄完老太太又正色对二娘子道:“小娘子,别看你阿婆嘴上不说,自打你们走了之后,一天到晚拽着我来回道:‘这两个小丫头第一回出远门,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一会儿又说‘阿婴好性子,万一叫人欺负了去可咋办’,晚上翻来翻去跟车轱辘似的,三更半夜哎哎地叹气。”

    钟荟仔细一看,老太太眼下青影果然有些重,眼神也有些疲累憔悴,心里一阵暖,又有些心疼,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都怪孙女不孝,只顾着自己玩,叫阿婆担心。”说着将公主庄园里的所见所闻绘声绘色地讲给姜老太太听。

    祖孙俩加上一个凑趣的三老太太,说了会儿话便到了晚膳时分,姜老太太早吩咐她院子里的小厨房备了丰盛的饭食留她用晚膳。一边从自己食案上取了她素日爱吃的肴馔往她案上堆,一边埋怨道:“才去了两三日便瘦了一圈,脸色也黄了,在公主家里饿着了么?这哪是去玩,竟是去遭罪。”

    “哪有这回事,阿婆是心疼才觉着我瘦了,”钟荟笑道,“公主家的饭食可好吃了,特别是貊炙,比咱们家新来的厨子做的还好,我特地讨了方子,下回亲手做给阿婆吃。”

    姜老太太叫她哄得极是熨贴,比平日多用了小半碗粱米饭。

    两个小娘子路途劳顿,曾氏便免了他们第二日的课。钟荟补了半日的觉,终于将耗费的精神养回来一些,用过午膳靠在榻上看了会儿杂书,估摸着该下学了,便将那日熬夜临的帖子用柏木匣子装好,去寻庶兄姜悔。

    姜悔原本以为翌日上学才能见到二妹,一回自己院子便见她在此等候,已是意外之喜,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旋即想起自己这逼仄的小院里也没个能待客的地方,只得吩咐小僮从自己屋里搬出仅有的一张杂木坐榻来置于屋前廊下,请嫡妹坐,自己则站在一旁。

    钟荟打开匣子,献宝似地将书帖取出来给她庶兄:“卫家十二娘收藏了前朝钟尚书的书帖,这是伺候公主殿下笔墨的女官摹写的,有七八分形似,然而女子的腕力终有不逮。。。。。。我听那些小娘子说钟氏书体沉浑厚实,想到阿兄正在习书,便向公主讨了一幅来。”

    她这具身体才八岁,虽然这些日子勤加练习,可腕力最是需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下死功夫,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那幅字终究是少了几分雄浑,多了几分圆滑和机巧,她自己不甚满意,可目前也只能达到如此境地了。

    姜悔一见那书帖神魂都叫吸了进去,连妹妹的话都未听清,将双手在衣摆上揩了又揩,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如获至宝地捧在手上,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钟荟见了直想笑:“这又不是真迹,阿兄尽管拿来拓写,沾上墨迹也无妨,若是因过于爱惜而束之高阁,反倒成了无用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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