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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在田埂上,听见被晒得黝黑的农妇挑着装满饭菜的扁担和同行的人谈到他,说神光上人在某时某国某地为穷苦人家讲经,免人病痛灾苦;你藏在权贵间,听见鲜衣美食养尊处优吃得白白胖胖的大臣们谈到他,说神光上人开坛讲经为人解惑,度化缠身冤魂;你混迹于修士的交易场所,听见筑基期的修士满含崇敬地谈到他,说神光法师又突破了新境界写出了新经文;哪怕你待在魔道横行的山头,也能听见某个浑身血气阴风环绕的魔修咬牙切齿地说被神光破了局。
神光。神光。神光。
他天才得无处不在,无论对他怀抱何种态度,你都没办法忽视他,就像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人绕不开《春秋》。
见到他以前我对他的印象停留在得道高僧和绝世美人之间(正常推测,修真界的牛人各有千秋超级好看),再怎么出人意料这两个基本点肯定都不会变;在我挑了个时机跑到松石寺这个伤心地去看他之后他还是个得道高僧和绝世美人,但是……就是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悲天悯人、大慈大悲这类佛家所推崇的性情他丁点也没有。他在佛道上那么厉害,全无一点儿对佛的尊敬推崇,全无一点儿对信众的悲悯,他连上心研读佛经的态度都没有,每天按部就班做早课晚课,除此之外就是静静地打坐。
说白了就是靠聪明——他实在太聪明了,那些原本需要用心领悟和钻研的典籍,他不仅一看就懂,还能挑出错来;他不仅能挑出错来,还能在原有理念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可能他不管选择哪条道都能获得他在佛道上的的成就,可能成为和尚不过是因为那个收养他的僧人抢先一步,可能他就是特殊的那一个,站在高阶上俯瞰,无声且淡漠。
他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但他的语气和眼神里并没有任何情绪,不偏不倚,只是在讲一个道理。
恕我不懂佛法,这是一个“佛子”应有的表现吗?住持长老都是瞎的吗?还是佛家就爱这个王之蔑视的调调?!只不过我修养太低看不出他的大爱?!
放屁。别的不说,他绝对波澜不惊,对他讲的话没有一点认同度。他绝对就是讲讲而已,也许还很不耐烦,只是他涵养好我们看不出来。
他给我的压力非常大,我不知道怎么具体去形容,我的话唠在他面前毫无用武之地,我既不能简洁精炼地去描绘他,也不能长篇累牍地述说关于他的细节。非要我说,他像是把人心世情都看的太透——很好,这很佛家,但看透之后他并不对受苦受难的人们报以怜悯和善意——很好,这很不佛家。
我觉得神光要么是个天才,要么就是太疯狂。要么他就是个疯狂的天才,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搞一波大的。
在前来听讲的修士中我肯定是最不认真的一个,反正我对佛经一窍不通,又不打算改修佛,这种对外公开欢迎所有人来听的讲佛论经也不可能讲什么高深的理论,一般都是捡那几个最经典浅显的佛经讲。
我随便听听,却不小心听得入神。
神光端坐高台,半阖双眼,然而他没有焦点的眼神仿佛正望着我,语句如宽厚的长辈温声叮嘱,在场的不在场的听众千千万万,他仿佛只是在对我说。
不不不,一点也不苏。想象一下你在中学被教导主任意有所指地不点名评价的感受……压力很大的。
神光年纪比我小,然而讲真他是个父母兄姐一样的和尚。为什么说父母兄姐不说父兄呢?因为他虽然长得好但是我总是不经意地忽视他的性别,而我可不是那种觉得和尚不能染指的人。
巧得很,我有过一个情人就是和尚,那个和尚也是松石寺的。他是个虔诚的佛修,哪里都不如神光,偏偏我很喜欢他。修士的记忆力真是让人绝望啊,过去了那么久,关于他的记忆依然清净明爽,像一切都被封存在那条河流里。
人应当尽所有力量避免感情的牵扯和争端。我确信这一点。和一个潜心向佛的和尚在一起实在太蛋疼了,没有蛋也疼。你在旅途中和他相遇,他爱上你了,但他会一遍又一遍念经去否认这一点,他不承认他有私情,同时他又会不停地、有意无意地跑来撩你。
最该死的是我还真被撩到了。被撩到了之后反撩,结果他马上缩回去,还被吓得够呛。
我这一生多半时间都在用来自省。我不能不自省,天知道我失控了会发生什么。我回忆我和每一个情人、朋友和仇敌的相处,试图弄懂事情为什么总是发展到以我大开杀戒作为结局。想来想去我和他的开始和结束……只能归结于我那段时间心情真的很暴躁,他让我愉快了些,然后又把我惹得更暴躁。
我的第一个情人,前主人不算的话,就是那个和尚。
他法号海明。
坦白来讲我不了解他,我也不太关心他的过去,我只关心我自己。是,我确实有些爱他,但我这人一向看得太开,所以失去他也并不多触动我的心境。
最关键的一点是他爱我,而且远比我爱他来得更深刻。
这是他惹我暴躁的原因,爱在心口难开不是我感冒的那一款,我更奉行干干脆脆爱就上不爱就断,可是他就是扭扭捏捏犹犹豫豫,既放不开我,也放不开佛。
的啦,我是个坏人,我气得半死而后帮他选了,选之前狠狠发了一通脾气。他忍受下来,并且真的就像是放开了一样和我在一起了,大概有数十年。
我记得每一天,但我不想去想。
修士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目的性极强的。这一个中心思想我曾再后来复习了无数遍,但对于当时陷入崭新一段感情里的我来说,这同样是个崭新的知识点。
我相信你们都看过类似的故事,妖魔鬼怪、正邪佛道,由来已久,有“渡劫”这个说法。
渡得过得道升天,渡不过各有惩戒。
我也相信你们都有这样一个概念:最难渡的是情劫。
海明和我在一起了,因为他终于还是觉得不破不立,他要坦然面对我……坦然面对情劫。
扪心自问谁碰到这种事会无动于衷?!我没灭一整个庙,那是我打不过大长老!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归来!说好的隔日更就要开始啦。
以及怎么说呢,本文站cp会很痛苦,哈哈哈最好默默萌一下角色就好,不要轻易站队。
第29章
但我还是很喜欢海明。
多年后我的棱角被磨平,像每一个被生活磨炼和打击的一样,激情消退,热血冷却。我的感官对疼痛感到麻木,或者说海明给我的伤痛已经远远低于我的承受底线。过去了太久了,我想起他时,揣摩他情感中的挣扎,回溯相处的片段中他神色中的悲伤。
他踩着我追求佛道吗?话不能简单地那么说。我放纵自己,因为我心里没有信仰,我对未来也不抱希望——但海明不是。
说来好笑,我喜欢他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是个好人。我几乎从他身上看到我所喜爱的一切正面词汇,诸如谦逊、光明、善良;但我没有想太多,我见识了恶人和地狱,我远远望见过天堂和正义,然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好人才会伤人最深。
他是个和尚,他是个佛修,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全无保留地爱世间万物,而极力压抑自我。对海明来说和我在一起是离经叛道,回归佛法才是大道正途。在他眼里两个人都看开对我们都好,毕竟我也是修士,我也需要修心和忘情。
不是为他开脱,但因为我对他的感情并不公平,所以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去要求他的全心全意。这一段感情里没有谁是谁非,顶多是互相辜负,两个感情上的人渣撞到一起。
我缺乏好奇心,也不关心新邻居,严令呵止钱铮去他家里偷窥……算了还是让她去吧,否则她能跟着我喋喋不休地抱怨好几天,去了回来不要和我讲就行了。
赵漫沙锲而不舍地想让我去陪她玩耍,我只答应了去楚家大宅和去她家,偶尔答应吃个饭,其他都婉拒了。和一帮子有钱又有闲的中年妇女呆一块儿没啥好玩儿的,除开名贵的衣服首饰之外,尽是攀比老公儿子女儿,不然就是介绍对象安排相亲,我一个有闲没钱的进去多不搭调,也没有孩子跟他们比。
不过真要比的话秒杀她们没问题,我又不是没养过小孩子。
而且我有点怀疑她到底想干嘛,她不是真的对我一见如故,但是偏偏又在尽力和我打好关系,殷情备至,弄得我老觉得她所图不菲。
这几天她又开始频繁给我发消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再来楚家大宅一趟”,我有些意动,宅子里的厨师做饭很好吃,客房布置很棒,而且院落很大,可以摆张椅子或者干脆躺在草地上看天。但想想活炸弹钱铮,我还是遗憾地放弃了。
“真的没有空吗?”她听起来很失望,一心一意的失望。
“真的没空。”我说。
“那好吧,英英,我还想让你们年轻人认识认识呢。”她很遗憾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是谁不言而喻,我想起了那个摔进人工河的背影。
“缘分未到,会有机会的。”我像模像样地安慰她。
我不擅长卜算,不过这一句我想会实现。
刚挂了她的电话,正换了鞋准备,李衿就打了过来。
……为什么几百年都不响的手机今天这么业务繁忙。
“干嘛呢英英?”另一端她轻快的嗓音下,浪声茂密,男男女女的嬉笑打闹声如同海浪中摇曳的海藻。
“今天怎么这么想我啊。”我坐在换鞋的凳子上,敞着门,就这么问她。
“唉,这一路看他们奢侈无度到处腐败,觉得前二十年都白活了。他们还在船里闹腾,就站在外面思考思考人生真谛。”
“思考出什么了?”
她大笑着说:“我要是也一出生就这么有钱就好了。”
“精辟。”我夸奖她,“钱是值得你托付的东西。”
然后我们都安静下来。我专注地听着,海声和笑声之后,还有不太清晰的音乐,像是什么经典的小夜曲。按照她发过的图片所显示的区位,相隔了数个小时的时差,她所见的一定是夜晚,太阳完全落下,月亮照常升起。
“天上有云吗?看不看得见月亮?”我问她。
“有一些,不多,看得见。”她说,“上面一个月亮,圆的,下面一个月亮,糊的。还挺漂亮。”
我们又安静了一会儿。
“英英?”
“嗯。”
她有些怅然似的:“我好像一有钱就变坏了。”又补充,“而且还不是很有钱。”
“这取决于你怎么界定善与恶。”我说。
我曾经听宋宰相的师祖讲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理论,他说倘若恶行有益,那么善行和恶行也没什么区别。
用更现代的话来说,正如同我们运用法律惩罚犯罪者,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说法律是正义的一方;但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承认,法律所判决的惩罚也是一种恶行——假如犯罪者没有资格犯罪,又是谁给了法律犯罪的资格?不能说是民众,因为民众没有权力给予这样的资格。
假如这是遵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实际与多数服从少数并无区别。
要世道井井有条,国富民安,就得制定规则并且保证其制约的有效。要人们知道,努力工作,遵纪守法,不可以烧杀抢掠,一旦越矩,不严重的会被抓进牢房里,严重的就得杀头,再严重的会被千刀万剐,尸骨烧成灰撒在茅厕里,永世不得超生。
脱去所有的美化,事实是,统治者的倚仗在于武力。
维护一个国家的终归是暴行。
这个跑过来辅佐我统治的儒修说服了我,让我成为恐怕是修真。世界的历史上,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嗯,神经病皇帝。不算是很坏,虽然独。裁,不允许朝廷出现第二个声音,好歹没有死多少人。
李衿奇异地理解了我的意思,不开心地抱怨般说:“你说得轻巧。”
“那你要我说什么?说你是个好人?”我说,“这个不难,你的确是个好人。”
“不要随便发卡啊。”她嗤嗤笑,“我是有点伤感,不是表白。就是心里不舒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事情又本来发生了。我做的事好像很没道理。”
我说:“你尝到从道德制高点跌下来的感觉之后上。瘾了没?”
“嘿英英,你怎么知道我做了坏事!”她乐得不行,大声回答,“爽就一个字!”
然后她就哈哈哈一边笑一边挂了。
我默默放下手机,和进了门浮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