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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李正明都督在灵州已经将近十年,虽无什么大胜之功,却零零星星也累积了许多功劳。只是,到底已经是将近古稀年纪的老人了,其实早便该颐养天年了。然而,自从卫公(李靖)告老养病以及同辈陆续或病或逝之后,陇西李氏丹阳房的下一辈中并无能够担负起一族重担的人物。儿孙的不成器,令丹阳房的煊赫变得宛如水中月镜中花一般虚幻,而老人家悉心培养的十二郎年纪尚幼,看起来亦没有从军之念。因此,李都督也不得不继续如参天大树一般支撑着家族。倘若他果真辞去都督之位,说不得丹阳房在陇西李氏诸房支中的地位便会逐渐下降。
“儿孙自有儿孙福,都督亦不可能事事都安排妥当。”李和道,眉头几乎倒竖起来,“都已是这把年纪了,若再不放手,说不得会令人觉得恋权,反倒对丹阳房不利了。无论如何,如今总归有了个靠谱的孙女婿不是?多少也能照拂一二。”说罢,他略顿了顿,又嘟哝着:“或许我也该……不过这么窝囊地告老,总有些不甘心。就算是垂垂老矣,也还能坐在军帐里……”
坐在一旁的柴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区区四品的折冲都尉,告什么老?就算将折子递上去,上头大概也懒得理会。大唐上下数百个折冲都尉,哪个不是或者右迁,或者一直任职到老死为止?你便安心待着罢。说不得下一任都督瞧着你不顺眼,哪日将你调出灵州,我这把老骨头还能随着你去呢。”
“……”李和一时间无言以对。在下一任灵州都督出现之后,或许确实该忧心此问题了。
坐在柴氏怀中的染娘仿佛感觉到长辈的尴尬,眨了眨乌黑的双眸,忽地拍起小肉掌来,打破了突如其来的静寂。李遐玉微微一笑,逗着她道:“染娘仔细瞧着,看阿娘再射——”连续十箭,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射出,箭箭中的。
染娘张大圆溜溜的双眼,既好奇又激动,看得很是专注。小家伙嘴里也不知呜呜啊啊说些什么,隐约能听见“阿娘”之类的模糊唤声。她还扒着柴氏的手臂试着自己立起来,小短腿扑腾得十分欢快。
“染娘在为阿娘喝彩?待到你再长大几岁,阿娘便教你骑射。便是谢家的女子,也须得动静皆宜才好。”李遐玉笑盈盈地又举箭,稳稳当当地数箭射出去。依旧是百步穿杨的准头,然而最后一箭中的后,随着“砰”地一声,木制的箭靶竟裂成了碎片,散了一地。
全家人都惊了一跳。尤其是一直望着阿娘射箭的染娘更是怔了怔,便吓得惊惧地哭了起来。柴氏忙抱着她哄:“不哭,不怕。”李遐玉放下弓,见孙小郎撒欢地奔过去捡碎片,立即命婢女将一片狼藉的地上收拾干净,再换个箭靶。
因着李和正笨手笨脚地哄孙梅娘,却并不顺利,李遐玉便先抱着她哄得笑了,而后再过来逗弄女儿。不料,原本一直都很好哄,见到阿娘便会欢喜得笑起来的小家伙,却不知为何越哭越是厉害。
李遐玉将她抱起来,许是方才的动作有些大,从她衣内似是滑出了什么物什。虽说她并未看清楚那是何物,不知为何,心中却忽地一动,仿佛本能反应一般匆匆伸手去接住。然而,到底因顾着女儿之故,略有些迟了,那圆润的物事擦过她的指尖,摔在地上,跌成了粉碎。
一瞬间,心中某个角落似乎也伴随着这物事碎裂为烟尘,李遐玉完全怔住了。在染娘的哭声中,她垂眼有些愣愣地望着地上的碎玉——那是谢琰亲手给女儿雕刻的雏鹰玉扣。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安,更有几分不详之意,仿佛有什么危急正在朝着自己迫近。几乎是下一刹那,她便想到了谢琰的安危,顿时胸臆间猛然一沉,升起无边无际的慌乱。
“络子许是松了。”柴氏淡定地立起来,从染娘的颈上找到断裂的络子。她刚欲取下来,染娘的小手却紧紧抓住络子不松手。小家伙的眼泪仍是止不住地往外涌,白嫩的脸已经哭得通红,抽噎着有些喘不过气来——饶是如此,她也坚持抓紧手中的络子不放。柴氏只得作罢,哭笑不得:“小丫头倒是护得紧。”
李遐玉迅速回过神,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女儿。目光掠过碎玉的时候,只淡淡地道:“将这些收起来,放进我妆匣的空盒子中。待到三郎归家,再让他给染娘刻一个罢。”无论心中如何担忧不安,她都不能在年事已高的祖父母与年幼稚嫩的女儿面前,表露出分毫异样。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染娘才终于哭累了,沉沉地睡了过去。李遐玉坐在榻边,轻柔地擦去她眼睫下的泪痕,心疼至极。然而,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确认:“立刻遣所有部曲前往漠北,去打探三郎的情况,确定他是否安好。战场广袤,又无灵州府兵同往,或许并不容易打听消息,或可请铁力尔部落帮忙。”
“是。”思娘与念娘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嘱咐了晴娘雨娘几句,这才离开。
守候消息的时日里,李遐玉每天都度日如年。白日里对着家人强颜欢笑,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却连续几夜,都梦见自己独坐在原野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然而四周却始终空无一人,甚至也没有任何活物出现。梦中,她试着寻路闯出这片空空荡荡的草原,却一直毫无办法,只能独自从黎明枯坐到深夜,周而复始。也不知在梦中度过了多少岁月,直至染娘的哭声响起来,她才自睡梦里惊醒。
就在此时,部曲借着铁力尔部落之力,终于快速传出消息——谢琰作为懂得铁勒语的先锋官之一,奉命分兵联系回纥、仆骨、同罗等部合击薛延陀王庭。然而,尚未抵达,便陷入了多弥可汗的奇兵之中,已经被围困数日,至今未能传出任何消息。
☆、第一百三十八章 北上救夫
铺在书案上的经卷墨污横流,旁边砚台翻倒,乌黑的墨水几乎大半泼洒在李遐玉的裙裾上。她却似毫无所觉一般,定定地望着匆匆归来传讯的部曲,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尽,苍白得仿佛大病初愈一般:“三郎被困何处?离灵州距离几何?至今究竟多少日未能传出消息?”她一句紧接着一句追问,将手中的笔掷在地上,取出书架上的舆图。
当她高高举起舆图,冷静地指向薛延陀王庭东南,向部曲反复确认之时,完全怔住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晴娘雨娘这才回过神。两人都面带忧色地过去想要扶住她,帮她拿过舆图,然而她却一眼扫过去,制止了她们的动作。两位婢女只得含着泪退到一侧,默默地收拾起了书案。
“据铁力尔部落族长乌迷耳推测,应当在这一处附近。”部曲恭敬地上前指了指。那是薛延陀牙帐所在郁督军山以及嗢昆水东南,离回纥同罗仆骨等铁勒部落建账的楚乐河尚有一段距离。从贺兰山一直往北行,不停不歇,数日可至。“究竟被困多少时日尚未知晓,不过契苾何力将军已经遣人去相救。只是战事激烈,暂时没有传出甚么新消息。”
李遐玉仔细端详着舆图,将它收了起来,吩咐道:“你回部曲庄园去,传信让剩下的部曲并女兵准备干粮马匹随我北上。此外,立刻使人去铁力尔部落借兵,只需五百骑士便足够了。”略顿了顿,她又道:“让乌迷耳族长看在这些年的交情上,务必帮忙。日后,李家或者谢家,必将百倍千倍回报之。”
“某愿再往北传信,毕竟某才是负责禀报娘子之人,传话亦更为准确可信。”那部曲闻言,跪地请命道,“随某回来的两位兄弟,可立即去部曲庄园、女兵庄园带信。娘子放心,某等必追随在娘子身后,全力以赴助谢郎君杀出重围。”
李遐玉微微颔首,起身回到寝房中,将正安然睡着的染娘抱起来。时至如今,她才明白,无论是近来她连续的噩梦,或是女儿无故啼哭,皆是心有灵犀之故。她们都能隐约感觉到,数千里之外的谢琰已然陷入了危险之中,故而会替他担忧,觉得慌张、惧怕,更觉得痛苦。
然而,再如何悲恸,再如何恐惧,她亦不可能只是守在女儿身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谢琰生死不知,不可能只会惊慌失措而无所作为。她不能仅仅只是干等着部曲传消息,等着旁人去救他,而是应当奔赴战场,亲眼去确定他的安危。
她垂下首,轻轻贴着女儿白嫩的小脸,感受着她的温暖与柔软。眼角不知不觉落下几滴泪,顺着小家伙的脸颊淌下。染娘仿佛感觉到了微凉的泪水,有些不安地动了动,略有些浅淡的眉微微蹙了起来,似乎立刻便要惊醒。她轻轻地哄了两句,脚下的步伐却并未停止,快步朝着正院内堂而去。
时候已经不早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遐玉走进内堂的时候,柴氏与茉纱丽、孙秋娘依旧一无所知。然而,望见她的神情与脸上残留的泪痕,三人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皆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柴氏立即接过染娘,皱眉道:“非得此时此刻便赶过去?稍微准备再过去,恐怕更合适一些。不能因担忧之故,反而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或许在半个时辰内,县城城门便会关闭。祖母,儿已经等不得了,一时一刻也等不得。而且,祖母相信儿罢,儿绝不会任性胡来。”李遐玉低声道。只要想到这一时一刻中,谢琰便会遇到什么危险,她就恨不得能立即赶到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冲出险境。
“恐怕不得不烦劳祖母,将侍奉祖父祖母的部曲与女兵都暂时交给儿。染娘……便请祖母、阿嫂与秋娘多看顾一二。另外,儿已经令人去寻找在外游历的玉郎,让他归来守在家中。是儿不孝,此时不能守在祖父祖母身边尽孝,反倒要冒险行事……”说罢,李遐玉跪下来,郑重地行了稽首大礼。
“这是作甚么!”柴氏拧起眉,冷喝道,“咱们家的娘子,理应有一往无前的气魄!只须得记住,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
“儿省得。”李遐玉起身回道,眉目间皆是坚毅之色。
听到此处,有些惶然的茉纱丽再也忍不住,哭泣起来:“元娘,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放心不下憨郎!”说罢,她快步走了过来,脚步却有些踉跄不稳,她的侍女忙扶住她。而原本正在旁边顽耍的孙小郎与梅娘也仿佛察觉了此时充满不安的气氛,哇哇大哭。
“阿姊,我能帮你,带上我!”孙秋娘双目微红,哽咽道。
李遐玉果断地摇首拒绝:“祖父祖母与孩儿们都指着你们照料呢。玉郎未归家之前,秋娘,茉纱丽,你们须得好生地替我将这个家撑起来。而且,相信我罢,我一定能将表兄和三郎都带回家来。”说罢,她又看了柴氏与她怀中的染娘几眼,便转身离开了。
在她踏出内堂的那一刹那,染娘似乎感觉到了阿娘的远去,忽地张开迷蒙的睡眼,四处寻找她,朝着她奋力地伸出了小手。见她的背影远去,并没有理会她,她不由得委屈地大哭起来。听着女儿的哭声,尽管心中既酸涩又心疼,李遐玉却仍是没有转回头,而是继续疾步往外院行去。
内院门前,大管事李胜已经准备好了快马。李遐玉翻身上马,简单收拾好行李的雨娘晴娘亦跟了上来,另有柴氏身边的数名管事娘子与侍婢已是默默地追随在后。
孙秋娘一直不自禁地随在她身后,看着她上马,不由得伸手拉住马缰。虽有千言万语,此时却唯有道:“阿姊……千万小心!”
李遐玉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鬓:“……若我与三郎有什么万一,秋娘,家中便暂时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撑起来。至于茉纱丽,好生宽慰她,教她不必忧心,免得孩子们也跟着难过。若有什么新消息,我定会及时让人传回家来。”此去九死一生,她其实并不能完全保证,是否还能活着回转。只是,到底无法置身事外,只得搏命一试。
孙秋娘含泪颔首,目送她拨马远去,终是泪如泉涌。
李遐玉策马出了弘静县城后,便往女兵庄园赶去。当她赶到时,所有女兵部曲皆已经牵着马在庄园外等候。由于事态紧急,每人皆备了三匹马以及若干粮草,以便随时换马用。
众人默然无声地注视着她,躬身行礼。她勒住马,环视周遭,冷静地道:“三郎在漠北受围困,至今生死不知。我欲北上,伺机助他突出重围。尔等是我之亲信,我愿将性命托付给你们!你们可否全力追随我北上?!”
“娘子有令,吾等无所不从!愿为娘子与郎君赴汤蹈火!”众人齐声应道,整齐而又有力,连贺兰山上都仿佛传出了阵阵回声。
“随我来!!”李遐玉遂喝道,策马往北奔去。而她身后则是拢共不过四五百的女兵部曲,其中不仅有她的亲信,亦有常年侍奉李和柴氏之人。众人犹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