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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短短数日,令娘便已经渐渐康健起来,我心中真是欢喜。”杜皇后轻轻一叹,怜惜地抚着小公主恢复血色的小脸庞,“年节之中,她本该四处去顽耍才是,不该只守在我身边。定敏郡君可否陪着她出宫去赴宴饮?只去她几位姑母府中走一走就是。”她此处所说的姑母,指的便是圣人嫡亲的姊妹,长姊长乐长公主、妹妹晋阳长公主与衡山长公主。另一位妹妹城阳长公主因驸马杜荷助废太子李承乾谋逆,自愿一同流放,只在先皇与文德皇后病重时回长安侍奉爷娘,丧期过后便又毅然回了流放之所。
“既如此,妾便厚着脸皮跟着贵主去诸位长公主府上走一遭了。”李遐玉起身,深深地给她行了拜礼,“承蒙皇后殿下照拂,妾委实感激不尽。”她从谢家搬回的消息自是瞒不过秦尚宫与杜皇后,聪敏如皇后殿下自然猜测出了几分真相,更清楚她如今正是需要先一步进入世家高官内眷交际中的紧要时刻。但四品的郡君在长安实在太过寻常,且她自灵州而来,便是想去宴饮亦是不得其门而入。若能在长乐长公主、晋阳长公主与衡山长公主举办的饮宴中得到三位贵主的看重,想来其余世家官眷贵妇便是看在贵主们的颜面上,日后亦不可能听信什么莫名的流言。
“你是个极好的人,若是与旁人生出什么矛盾来,想来也必定不会是你的过错。”杜皇后将她唤起来,温和地笑道,“且就算是闹成了这般模样,你方才还答应将家中小郎君小娘子们都唤过来,还愿意将这样的颜面给谢家人,心中也实在是良善得很。我喜你这样的性情,自然须得替你张目,免得有什么不识好歹的人欺侮了你去。我这皇后虽当得并不长,却也并非摆设,想护的人自是该牢牢护住。”
李遐玉心中感触万分,微微红着眼圈,继续陪杜皇后谈笑。直至她疲惫地睡过去,方辞别秦尚宫归家去。当日,她便着人写了帖子送去谢宅,说明了皇后殿下欲召见家中孩儿之事。次日,谢璞与小王氏亲自将谢沧兄弟三人与华娘送到怀远坊李宅之中。不过隔了两天未见,孩子们将家中的微妙气氛都忘得一干二净,依旧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处。然而长辈们到底不像他们那般纯真善忘,相对之时难免有些尴尬。
“元娘。”谢璞很是感慨地望着这位年轻而冷静的弟妇,越来越觉得她与谢琰简直就是天作之合,连骨子中的执着与宽容都如此相似,“我知道你这些时日很忙碌,天天都须得入宫。若是哪一日有空闲,我与你阿嫂想与你谈一谈除夕那日之事,将误会都解开。你意下如何?觉得哪一日合适?”
“的确应当将话说清楚,免得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李遐玉轻轻颔首,“不若便定在上元节罢。听闻西市有间崔家的茶楼,不如便约在那里的雅间中相见。因夜里我须得陪着染娘观灯,咱们便定在下午申时左右如何?”
谢璞与小王氏都点头答应了,李遐玉又问:“阿家身子如何?若是这位医者能力不足,我们再去请些出名的佛医道医,或者请宫中的御医替阿家诊治。阿家年纪渐渐大了,身子骨康健才最为紧要。”她的语气十分平淡,既没有暗讽与愤怒,亦没有多少虚伪的关怀之意,仿佛仅仅只是出于礼仪问一问而已。
仅是如此,也令小王氏瞧出了几分她的真性情,心中难免叹息,接道:“李郎君请的医者确实医术高明,针灸过后,阿家已经觉着好多了。再用些汤药,好生养一段时日,应当便能完全恢复。”其实当时也不过是一时怒急攻心,并无任何大碍。否则除夕那一日谢璞也不会在探视完王氏之后,便果断地带着谢玙再赶到怀远坊劝解李遐玉。而今有这位医者悉心开方子调养,说不得日后身子骨还会更硬朗些。
短暂地说了数句之后,李遐玉便带着染娘、华娘与谢沧兄弟三人一并入宫。杜皇后见这些孩子皆生得极为出众,性情亦是各有特点,十分喜爱,都给了他们重赏。义阳小公主见到这么些小伙伴也十分欢喜,带着他们在安仁殿内外顽耍,格外快活。直至圣人前来探视杜皇后,见她笑得宛若银铃,似翩翩欲飞的蝶一般,不免觉得很是高兴。
于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兴头,圣人便很难得地问起了谢璞、谢玙、谢琰兄弟三人。李遐玉不带任何偏向地述说了他们之事,圣人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又问了李遐龄,遂感慨道:“朕最为欣赏的,便是如崔子竟那般的文武双全之人。谢琰、李遐龄皆是如此,也最像咱们大唐的好男儿。改日若是射猎或打马球的时候,将你阿弟也带过来罢,朕想看看他的射艺与骑术。至于谢琰,或许总有机会来到朕面前,成为朕的股肱之臣;谢璞此人品性出众,多加打磨或许亦是可信任之良臣。陈郡谢氏……侨姓世家……”侨姓的顶级豪门王谢袁萧,说来如今也只有兰陵萧氏权势煊赫,琅琊王氏、陈郡袁氏、陈郡谢氏一家比一家更没落。
“承蒙圣人盛赞,妾都替他们惭愧。为大唐为圣人尽忠本便是他们的分内之事。”李遐玉遂行礼回道,心中却想着,她已经将该做之事、能做之事都做完了,方得来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然而,陈郡谢氏是否能振兴,这次良机能否紧紧抓牢,便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还须得看谢琰三兄弟。
年节的时候,日子仿佛过得格外快。因着义阳小公主坚持陪在杜皇后身边,故而并未出宫参加任何宴饮,李遐玉亦并不在意此事。即便不曾得到几位长公主的看重,如今有杜皇后相护,对她而言亦已然足够了。没过几日,上元节即至,她便又得了一整日的“休沐”假期,并与小公主约好正月十六夜里陪她看灯。
崔家的茶肆与茶楼在长安赫赫有名,据传是博陵崔氏二房的内眷们一时兴起,为了普及茶道而开设。又有传说,其实这些皆是崔子竟家那位娘子的嫁妆,而她一向颇有巧思。此外,崔家内眷们为了能够让长安城内的文士、娘子们有个相聚宴饮的好去处,又修了好几座精巧的园子。且不提她们是否因此而赚得盆满钵满,光是几乎所有世家子弟与贵妇官眷都以在这些园子中举办宴饮为荣,就足可见崔家在长安城内的影响力了。
崔家的产业中,自是留下不少崔子竟的墨宝。无论是画或是字,都可堪称绝妙。故而这些能够待客的产业里,慕名而来的文士以及娘子们皆是络绎不绝。李遐玉、李遐龄带着染娘来到茶楼雅间中后,便饶有兴致地观摩着雅间内挂着的字画。因两人都是崔子竟的脑残粉,到底瞧出来这些字画绝非真迹,而是仿作。不过,这仿作者已是十分高明,几乎得了崔子竟九分神韵。而茶楼大堂中的牌匾与画,则应当皆是崔子竟的真迹。
待得谢璞与小王氏来到雅间后,李遐龄便知趣地牵着外甥女离开了。雅间内只留下李遐玉与服侍的晴娘、雨娘,谢璞与小王氏则在她对面跽坐下来。茶楼的茶博士姿态飘然地煮茶分茶后,又有伙计殷勤地端来些吃食点心,而后无声无息地悄然退下了。茶香袅袅中,三人静静地品茶,并未急着言语。
“这些时日我仔细想过了。”谢璞倏然出声道,“尚未劝服阿娘相信三郎仍活着,便因难得见她松口就让你住过来,确实是我失算了。本不该如此着急才是,待三郎回来后,再让你们一家住过来亦不迟。教你听见了流言,又让染娘受了奴婢欺侮,全是我的不是。”
“不,这些内宅中事与义之无关。是我没有严加约束之故,才令弟妹与染娘受惊。”小王氏接道,神态十分诚恳,“元娘之前说并非我的过错,但仔细想来,我身为主母如何会没有过错?着实是愧疚得很。”
“阿兄阿嫂很不必如此,你们的为难之处我十分理解。”李遐玉回道,微微笑了笑。她很清楚,他们夫妇二人绝不能提王氏的半句不是,只能委婉地将错处揽过去,向她道歉。然而,内心之中,谁不明白全是因王氏太过固执之故呢?“我知道两位也相信三郎必会归家,心中便觉得安稳许多。虽说眼下暂时脱不开身,不过再过些时日,待皇后殿下与贵主稍稍安稳些之后,我便打算前往漠北寻找三郎。若是有了什么新消息,必会及时教部曲传给阿兄阿嫂。”
“此事本该由我——”谢璞沉沉地叹了口气,“谢家还养了些部曲,虽然闲置多年,但到底还派得上些用场,到时候你便都带过去罢。”他是宗子,担负着宗族的责任,好不容易踏上仕途,若是因此辞官前去寻找三郎,孝悌便无法两全了。
“阿兄不必为难,你并不熟悉漠北,便是下定决心要辞官去寻三郎,我大约也会极力阻止你前去。”李遐玉勾起嘴角,神色柔和地望向小王氏,“日后若是有宴饮的机会,阿嫂便与我同去罢?陈郡谢氏阳夏房的宗妇,也该是时候进入那些世家贵妇的交际之中了。前些日子圣人还问起了谢家人,对大兄也颇感兴趣,想来大兄日后升迁之途亦能顺利许多。”
谢璞与小王氏闻言,皆是怔了怔。弟妇如此大度,他们心中便越发愧疚难安。于是,谢璞略作思索,便道:“咱们是一家人,日后迟早都须得继续相处往来。我与六娘(小王氏)定会尽力说服阿娘,元娘亦渐渐将此事淡忘了罢——相信我们,往后绝不会如此,绝不会再发生这等事。”
谈论完这件事后,三人便又论起了茶道与崔子竟的书画,倒很是其乐融融。待到天色已暗,他们方彼此道别各自寻孩子们观灯去。李暇玉甫离开茶楼,便发现戴着面具穿梭来往的人群已经几乎将宽敞的道路都堵住了。茶楼边还竖起了光辉绚烂的灯树,与旁边店铺的灯楼交相辉映,又有许多百戏班子正在杂耍,引得许多人驻足观看。
她回首欲问贴身侍婢们李遐龄带着染娘去了何处,不经意间却望见人流当中闪过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顿时,她双瞳忽然微微一缩,定定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心神大为摇动。她怎么可能认错?!那是三郎!那是她的三郎!!
不过一瞬,那人便淹没在人群之中,消失了踪影,仿佛方才所见如梦如幻如泡影一般。然而李暇玉却是将所有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本能地循着他方才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她绝不相信,这只是错觉!!
他当真来了!他当真到长安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谢郎再现
上元之夜,数十万长安百姓皆会涌向东西两市以及皇城脚下,竞相观赏争奇斗艳的灯树、灯轮以及灯楼。而一路行来,更随时随地都能望见杂耍的百戏班子,叫卖焦糙(油炸汤圆)、馎饦汤等吃食或者面具、纸扎灯笼的街边商贩,或者自动自发围圈踏歌的人群。每一年的这个时刻,都是长安城最为热闹的时候,举目望去皆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一张张脸孔带着释然放松的笑意,或在路边某个摊贩前停下来,或顺着人流往前行,笑闹声几乎处处皆是。
李暇玉左右顾盼着,心急如焚而又无比奋力地寻找着那人的身影。然而成千上万的行人早便遮蔽了他的痕迹,举目望去只能瞧见无数张陌生的面容,令她越发焦虑难安起来。她艰难地在人流之中跋涉,不断地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着。因着与人摩肩擦踵,不时便受到推挤之故,不多时她就已是钗环凌乱、狼狈之极。然而,她却始终不愿相信,方才那一瞬间不过是她思念太深之故而产生的幻觉。
那一定是三郎,一定是她的三郎!她必须找见他,将他带回家来!一时间,她并不愿意深思,为何谢琰到达长安之后并未来怀远坊寻她,亦不曾去延康坊谢宅。或许是他来得太迟,尚来不及打听谢家搬到了何处。又或许是他尚未去拜见契苾何力、执失思力等将军,并未得知她已经奉召来了长安的消息。
这些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安然无恙地归来了!他历经千辛万苦,居然从漠北赶到了长安。而染娘也终于能够见着阿爷,终于能喊他耶耶了;她也终于能够摆脱众人异样的目光,不会被人在背后议论为早已濒临癫狂的孀妇;母女俩更不会被任何人当成孤儿寡母,肆意轻视欺辱了。曾有多少人明嘲暗讽她不愿接受他已经身故的“事实”,日后便有多少人艳羡他们一家团聚。当然,旁人的目光与猜度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家人团圆而已。
人流发出的欢笑嬉闹声仿佛很近,又仿佛极远。李暇玉几乎是心无旁骛地寻寻觅觅,每当她已经临近失落绝望的时候,不经意间又望见某个只露出一角的身影,便又再度燃起了希望,继续匆忙地追上去。然而,巡梭、寻找、失落,紧接着又是巡梭、寻找与失落。在偌大的长安城中,在穿梭不休的人流中,仿佛只有她犹如入魔一般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