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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梭、寻找与失落。在偌大的长安城中,在穿梭不休的人流中,仿佛只有她犹如入魔一般四处寻找,渐渐迷失其中。
众里寻他千百度,却始终不曾寻见斯人踪迹。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的李暇玉有些茫然地停下了脚步,立在某座坊门之前。她的情绪已然渐渐冷静许多,然而无论如何回想,方才那人也绝非臆想出的幻想,定是谢琰无疑。只要他来了长安,她便必定能寻着他。手底下的那些部曲做惯了斥候,只要耗费些许时日,便一定能追查出他的行踪。
想到此,她便完全恢复了平静,再抬起首望向坊门,赫然望见“永乐”二字。原来,她竟然一路从西市走到了长安城东,足足步行穿过了六七坊之地,自然浑身都觉得疲惫至极。如今大约已经将近子时,恐怕便是往回走,也赶不及陪染娘看灯了。不过,若能将三郎寻回来,或许对染娘而言便是最大的惊喜罢。
永乐坊?居然是……永乐坊?
心中仿佛有人正轻轻地叹息,属于义阳公主李下玉的情绪逐渐激烈起来。而她的双眸亦是微微一动,一张久未出现在记忆中的脸孔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在眼前。他时而微笑,时而坚毅,时而带着怜意,时而拧眉轻愁,时而拍案愤怒,时而仰首大笑。他不得已被卷入她无望的生活当中,却从不因此而生出埋怨之意,反倒待她极为温和。他甚至为了她而参与了针对武氏的谋逆,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驸马?”作为李暇玉,她其实从未仔细回忆过关于他的那些事。因着他不过是前世的夫君罢了,不过是义阳公主李下玉的驸马,与今生的她毫无干系。在她想来,驸马再好亦非她所有,而谢琰不但比驸马好千百倍,更是属于她的夫君,是她挚爱之人。然而,此时此刻,许是受到前世的影响,立在权家所在的永乐坊前,她却回忆起了曾经的那些点点滴滴。
她走入坊门,环视着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房屋,几乎是本能地越过它们,朝着街道深处而去。权家乃世族,在前朝曾十分显赫,然而因久未有族人出仕高官之故,亦是日渐没落。驸马权毅因着门荫,得以入宫任普通侍卫,而后被武氏赐婚为驸马都尉,从此不得不与她绑在一处。权氏一族非但并未因尚主而兴起,反倒由于她的身份而屡受打压,直至驸马谋逆被杀之后,更是几乎毫无声息。
当远远能望见街角的五进宅院之时,李暇玉停了下来,对在内心之中翻腾不休的前世记忆道:他的父母应当甫成婚不久,而他应当并未出世。你便是来到此处,也见不着他。更何况,今生他与你有何干系?义阳公主是杜皇后所出之嫡长公主,而你不过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孤魂野鬼,转世投胎成了我而已。
你既然教人打听阿娘,不如再帮一帮权家如何?这是我欠他的,你既然是我,便应当替我偿还他才是。他为我丢了性命,日后便送他一段前程……送他如花美眷、儿女双全……我不曾给他的,都应当让他得到。
遥遥望着那座宅邸前斑驳的石阶与门楼,李暇玉的内心不由得软和许多,于是轻轻颔首。她确实不可能与前世的亲眷都断得一干二净。
譬如她会不由自主地关心萧氏之事,得知她不曾入宫而是嫁了门当户对的人家后便松了口气;譬如面对便宜阿爷的时候,她总会隐约将他当成长辈,瞧着他宠爱义阳小公主,心中滋味亦是复杂难言;譬如尽管武贵妃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待她也十分温和,然而她却始终十分警惕,唯恐她伤害杜皇后与小公主;譬如她已经为先帝与文德皇后抄了许多经书,打算给阿爷阿娘做道场时,一并烧给那两位长辈。
既然前世今生已然融合,她为何不能完成义阳公主李下玉的心愿?况不过是送那人一段前程,让他拥有如花美眷与佳儿佳女而已。权氏一族的心性皆是十分正直,既不自高自傲,亦不自鄙自薄。以这样的品性,自然是可交之人。而她相帮他们,或许日后他们亦会在李家或谢家需要的时候,果断地伸出援手。
子时至,钟鼓声长鸣,响彻整座长安城。李暇玉回过神,果断地转身离开。虽然是故人,但其实与她无干,故而她并不留恋。余下的,亦只有对心里那些记忆的承诺而已。
然而,就在即将离开坊门的时候,她倏然发现那个她追寻了数个时辰之久的身影正停在一座小宅子前,似乎欲推门而入。他们离得并不远,且周围行人稀少,她甚至能瞧见他穿着一身浅青色的窄袖圆领袍,腰上仿佛系着一块玉环。
“三郎!!”几乎是本能地,她便睁大双眸高声唤道,也顾不得会引来路人的好奇瞩目,便疾奔过去。那人似乎怔了怔,仿佛并不确定唤的是他,缓缓地回首,露出一张被驱傩面具遮住了大半的脸孔。那张牙舞爪狰狞无比的驱傩面具,正是她上阵杀敌时常戴的式样,亦是他亲手所制,颜色线条分毫不差。面具也并未遮住他形状优美的下颌,她日夜思念的轮廓就在眼前!!
“三郎!你平安无事,实在是太好了!!”她与他相对而立,她泪盈于睫,难掩惊喜与激动,充满了重逢的喜悦。而他的反应却并未如她所预想的那般欣喜,竟隐约似有几分迟疑之意。她快步来到他跟前,伸手想牵住他的时候,他甚至退后了一步,似乎意在保持二人之间的距离。
李暇玉怔住了,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三郎?”她并未认错,然而他却为何——
立在她对面的年轻男子摘下面具,露出她朝思暮想的面容。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疏远之意。他仿佛打量陌生人一般,谨慎而又仔细地观察着她:“娘子认得某?”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充满了磁性,然而却并不似往日那般温柔:“某先前曾因重伤之故,得了离魂之症,并不记得过往之事。因随身带着的玉环上刻着两字‘云鹰’,故而师父以此为某之名,并赐字弘微。”
离魂之症?李暇玉难掩心疼之色,几乎能够想象出他当时遭受过何等的病痛折磨,面对这全然陌生的人世间,又该是何等的茫然失落。他一定想回到她们母女身边,却因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在外头孤独徘徊。
“云鹰是我的小字,你名唤谢琰,是陈郡谢氏阳夏房嫡脉,族中行三,故称谢三郎。”她的目光落在他系在腰间的玉环上:那玉环显然曾经碎过,却用金镶了起来,润白的玉环身上流动着或深或浅的金色碎纹,显得格外别致。“这玉环应当是你亲手所刻,想赠给我作为生辰礼。然而当时战况紧急,我们都一时将此事忘了。”
“谢琰,谢三郎……”自称“云鹰”的谢琰低低地念着这两个名字,心中仿佛涌动着什么格外令人怀念的情感。这一瞬间,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形容狼狈却依然令人惊艳的女子所言皆为真实。而她……他很想帮她插好摇摇欲坠的钗环,甚至想帮她拭去眼睫上的泪珠,想让她露出释然的欢笑,而非如今这般心碎的神色。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已是不言而喻。
☆、番外一 幽州云鹰(上)
离开那群唯利是图的粟特商人,离开那些高声谈笑说着胡语的游牧民,离开茫茫无际的漠北草原,离开黄沙千里的大漠,往南去——往南行,不断地南行——那才是他内心的归处,那才是属于他的故乡,那里才有他渴望见到的人。
病重昏沉之时,他隐约梦见了几张面孔。既有严谨得近乎凌厉的妇人,亦有温和浅笑的少年,更有依偎在他怀中的少女,与他小心翼翼搂着的襁褓。然而,当意识从沉沉浮浮中挣扎着醒来之后,他便忘了梦中那些人的模样。这令他难免有些失落,原来他不仅忘了自己是何人,来自何方,甚至连家人的模样也尽数忘记了。
不过,再一次从濒死中艰难求得一线生机,他仍有机会去找寻自己的过去与家人。无论他们身在何方,只需他依然活着,迟早还能再相见。故而,在安宁浅淡的药香中,他冷静地张开了双眼,淡然而又不失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中,而非一路行来常见的破旧帐篷。绘着水墨山水图的屏风前,一只青铜香炉正徐徐吐出青烟,旁边的矮榻一侧则放着一张桌案,案上是笔墨纸砚。墙上挂着字画,隐约还能瞧见屏风后的一角博古架与双陆棋盘。这是他无比熟悉的摆设,亦令他觉得十分亲近,仿佛他本便该身处这样的房屋之内。
或许,他不断地南行,就是为了寻找一间这样熟悉的屋子,听见他觉得熟悉而又放心的乡音。他绝非漠北胡人,而是……而是大唐子民。故而,便是重伤欲死,他也绝不能客死异乡,而是应当死在大唐的疆域之中,死在家人的怀中。
“你醒了?醒得真快。”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他虽不算十分熟悉却能听懂的音调。他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小童自屏风后走出来,捧着一碗药,来到床前。他的衣着打扮十分简单,然而气度性情绝非侍童之流。虽然年纪尚幼,亦是自有一种出自——高门世家的独有风度,令人越发觉着亲切。
“多谢小郎君送药。”于是,他拱手道谢。因长久不言语之故,喉咙发声极为艰涩,声音亦显得十分嘶哑。小童眨了眨眼,补上一句:“药也是我熬的。”他话中并无寻常孩童为了邀功而显出的得意之色,反倒是平淡得很,仿佛只是述说事实罢了。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道:“也多谢小郎君熬药。却不知,这究竟是哪位府上?”光是这间客房的精细布置,以及显然画技功力不浅的山水屏风,便可知救了他的主人家绝非常人。更何况这位小郎君的出身不凡,想来爷娘也绝非寻常人物。
“此处是幽州刺史府。”又有一男子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接着,便走出一位瞧上去十分年轻,然而举止气度都已经沉淀下来的优雅男子。他穿着一身藤黄色对襟大袖长袍,衣袂飘动之间,腰上挂着的金鱼袋格外醒目。鱼符是大唐官员的身份凭证,而装鱼符的金鱼袋则是三品服紫高官方能佩戴之物——
“承蒙使君相救,某感激不尽。”他几乎是本能地坐在床上,行了个叉手礼。想不到,他居然是被幽州刺史所救,而这位正三品的高官居然如此年轻。这般年纪便能成为服紫高官,意味着此人不但出身极高、家世显赫,且其执政一方的能力亦十分出众。说不得再过些年岁,便能成为执掌庙堂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亦是他的目标。
宰相是他的目标?原来,他也已经入仕?身上为何没有任何凭证?他究竟是何人?住在何处?过着怎样的生活?拥有什么样的家人?他们是否早已经心急如焚?又是否正在四处找寻他?又或者,他们以为他已经尸骨无存,正悲戚万分,日夜以泪洗面?
见他似乎有些恍然,幽州刺史在短榻上盘腿趺坐下来。趺坐并非符合礼仪的坐姿,然而他做起来却依旧优雅,且带着几分狂放之气:“阁下因伤情恶化倒卧在路旁,若非神医药王正在某家中做客,险些就救不过来了。眼下既然醒了,且神志清醒,应当并无大碍了。某一望即知,阁下的出身应当不凡,不知是何郡何望?”
他怔了怔,摇摇首:“某并不记得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亦不记得家人的面容。”
幽州刺史怔了怔,皱起眉。而旁边坐着的小童立即回道:“阿爷,这是离魂之症——原来师父所说的离魂之症,居然是确有其事。这位郎君受过重伤,故而一时将过往忘了个干净,许是过些时日便能想起来,许是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师父若在,还能施药针灸。不过,他如今已经回了南山,幽州城内的医者恐怕都无计可施。”
幽州刺史微微颔首:“某也曾听闻,离魂之症很难医治。药王在幽州时尚可尝试一二,如今却没有法子帮你了。不过,你胸前所受的应当是箭伤,且绝非大唐的箭簇。你身上亦有许多利器造成的伤口,故而你根本不会是寻常人,或许是大唐远征薛延陀的将士亦未可知。”
“薛延陀?”他的神情略有些恍惚,心中再度涌起对这个“名称”的痛恨与厌恶。他喃喃着,用汉话与胡语说着“薛延陀”的名字。依稀记得重伤后首次清醒时,也隐约听见那些粟特商人说此名。后来遇见一群汉人将他从粟特商人手中买下来,也曾提过去见薛延陀人。因着他对薛延陀人充满了警惕,顺带也怀疑这些汉人绝非寻常人,故而便毅然离开了。
“那你可记得自己从何处而来?当初救你的时候,你似乎长途跋涉多时——”
“某……自漠北而来。”他一时不知用汉话该如何说,便提了几个胡语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