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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们的去处。谢琰亦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与他听。李都督不免生出爱才之心,又多留了他两日才放了他家去。
如此,贞观十八年便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北地数千里边疆安然无恙地度过了除夕元日,处处欢声笑语。爆竹声响延绵,万家灯火连天,待得上元节热热闹闹地过去之后,新春的喜意才渐渐平息下来。然而,丰年富足安稳却始终令百姓们脸上洋溢着朴实而又平和的笑意。
二月仲春时节,弘静县李家老宅内,依旧是人人精神抖擞、秩序井然。正院内堂屋檐下,上元节挂上去的灯笼仍未取下,在寒风吹拂中轻轻地转动着。半旧的青缎围起的行障内,两角摆着烧得火红的银霜炭盆,李遐玉与孙秋娘正在对弈。柴氏倚着凭几坐在一旁,启开甫收到的信筒,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嘴角微微勾起来。
孙秋娘正被逼得无路可走,棋盘上黑子的大龙已然成势,她只得投子认输。不过,输给阿姊的沮丧转瞬即过,与阿姊对弈的愉悦已经足以令她高兴两三日了。于是,她一边拈着棋子放进一旁的红木钵中,一边好奇地看向柴氏:“祖母可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姑臧夫人回了信。”柴氏道,“将憨郎的婚事定下了。”家中五个孩子,孙夏的年纪最大,已经将满十六岁,也是时候定下亲事了。然而,虽说她与李和将孙家两个孩子视同亲生,但他们到底不过是寒门小户,寻常官宦人家看不上他们,若是与平民结亲却又埋没了他们的人才。这一两年来,柴氏着实有些为孙夏的婚事头疼。本想在李和的下属中寻访一番,原也有几分眉目,不料姑臧夫人却托谢琰转述了结亲之意,实在教她惊喜得很。
李和与柴氏本就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对胡族也并非一概视之,否则便不会与康五郎、石氏相交了。胡人又如何?胡汉结亲之事,上至皇室世家,下至平民百姓,从来都不少。说句大不敬的话,当今太子的胡人血统恐怕还多些呢!而且五胡十六国之后,北地胡汉杂居将近两百载,早就辨不清楚汉胡血统的是是非非了。只要那位小娘子懂得汉人的规矩,能够撑得起内宅中事,便足够了。柴氏相信,姑臧夫人教养出的小娘子,品性能力绝不会太差。更何况,孙夏听了这桩婚事之后,支支吾吾满脸通红,显然是中意之极。
“阿姊,我那嫂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孙秋娘犹豫片刻,禁不住问道。自家大兄的脾性她再了解不过,恐怕日后孙家上下都只会听这位长嫂的。若是长嫂性情不错,将来亦可彼此照应;若是脾性暴烈骄矜之人,阖家都不得安宁。
“我只与她见过一面,是个伶俐人。”李遐玉道,“阿兄曾在姑臧山待了十余日,他若觉得这桩婚事不错,想来那位小娘子性情应当合适。若是你仍不放心,咱们再寻个机会去问问十娘姊姊,听闻她们之间颇有交情。”
“也不必特地因此烦扰十娘姊姊。”孙秋娘摇了摇首,“想来能让谢家阿兄与十娘姊姊认可之人,应当很是不错才是。”她有些关心则乱,一时倒忘了自家阿兄再如何不靠谱,也仍有谢琰在一旁静观呢。
“祖母,如今尚且只是定亲?婚期何时定下?”李遐玉又问。
“总须得憨郎谋个官身,才好成亲。”柴氏道,“否则如何称得起姑臧夫人的青睐?”
“不错!咱们家的郎君,须得立业之后才能成家!!”李和大笑着自松林中转出来,眉宇间皆难掩喜意,“今日也算得上是双喜临门了!待会儿别忘了将好酒好肉都拿上来,咱们一家人好生庆贺一番!”
孙秋娘尚未反应过来,李遐玉却眼眸一动,透出惊喜之色,望向他身后的谢琰与孙夏:“军功都已经计勋了?!”他们从凉州带回的马贼头颅,终于派上了用场?前些时日,阿兄又带着属下冒着严寒风雪去了一趟贺兰山中,将剩下的马贼巢穴一举攻下,累积起来应当至少是二转三转罢?!
说起来,国朝授勋一向严格。战场上获得军功须得由书记官仔细记录,以头颅与俘虏计算每人所获与总计全军所获。首先,会分为以少击多、两者相当、以多击少三种战况,即“上阵”、“中阵”、“下阵”。其次,又按战果分为三种结果,即杀敌或俘虏四成以上、杀敌或俘虏两成、杀敌或俘虏一成,分别为“上获”、“中获”、“下获”。于上阵得上获者,最高计五转;于上阵得中获者,计为四转;于上阵得下获者,计为三转,依次递减降等。若是身为军官,功绩实在出众,也可能破格授勋。
杀马贼虽并非上战场,但亦是府兵得军功的重要升迁之途。否则,那些非边疆不能上战场的府兵,哪里能得机会升迁授勋?不过,马贼盗匪之流到底不比战场,累计功勋时会酌情减等。至于谢琰是否奉命剿匪,又为何去了凉州辖区内争功,有李和与李都督力保,倒也应当无妨。凉州都督李袭誉不至于因此为难姑臧夫人与契苾何力看重的晚辈。
“哈哈哈!有崔尚书、都督与契苾将军的提点,吏部司勋郎中并未为难,很是痛快地拟定了勋阶!虽说如今公文尚未正式下来,但长安已经给了消息——憨郎如今是二转云骑尉,三郎是三转飞骑尉!”李和眉飞色舞,“虽说并非职官,但到底也是六七品了!”说着,他举起蒲扇般的大手,咧着嘴用力地拍着两个孙儿的脊背,砰砰作响。
跟在后头的李遐龄笑容一僵,心里有些同情两位兄长:祖父的力气大得很,这么拍几下少不得被拍伤了。他曾经亲眼得见祖父的下属被拍得脸色青白,据说后来还特地去请了跌打医者看诊!然而,当他再仔细端详谢琰与孙夏的神情时,却发现二人皆是面不改色——想是已经早就被拍习惯了。
“如此说来,再过一两年,说不得他们便能升到五六转了?”柴氏很是惊喜,当即便让侍婢吩咐厨下好生准备夕食。虽说勋官有俸禄,亦能荫蔽子孙,但国朝连年战争,低级勋官满地走,也不值当什么。若是中级勋官,到时候谋职缺便更有利了,说不得便能寻个旅帅甚至于校尉的职缺。在战事胶着紧急之时,中级勋官也更容易临危受命越级提拔。
“那可不容易。”李和实事求是地道,“听闻咱们灵州夏州的马贼都东迁,去了胜州、朔州附近,凉州之地的马贼则西奔去了甘州、沙州。便是再立功心切,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越境行事的道理。”就算其他军府并没有能力剿灭马贼,贸然行事也是不守规矩的行为。
“想是咱们的凶名已经传开了?”李遐玉笑道。因天候已经渐渐温暖起来,她着了一身鲜艳的春衫——桃红色及胸六幅长裙,碧蓝色半臂与素色夹缬花瓣纹窄袖衫,更显得身姿高挑,且已经日益显出少女婀娜的身段。挑眉浅笑时,衫裙随风而动,不知为何,却是令人的目光也不自禁地随之微微一动。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谢琰挪开视线,淡笑着回道,“若是我们一直靠着四处剿马贼升迁,恐怕许多人心中不会平静。”莫说是被抢了功劳的那些军府,便是河间府内的其他人,亦会心生怨怼。谁不想立功劳?眼见着年纪轻轻的同僚“轻而易举”地一升再升,又如何能以平常心视之?
“我正想着,过一阵便带着女兵部曲去一趟甘州以北的大漠,将马贼都赶到贺兰山去呢。到了贺兰山,便是河间府的辖区,理应剿灭马贼。阿兄与大兄可多带些人,一同分了这份功劳。”李遐玉又道。
闻言,李和瞪了她一眼:“你以为驱赶马贼是件容易的事?上回也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该杀的便须得就地格杀,不可因取巧而心生懈怠!”顿了顿,他又语重心长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有时候不够正大光明,有些失之阴狠,不如给他们个痛快也好。”他性子率直,虽能理解各种计谋,但却不喜斤斤计较耍心思手段。
“不错,就算是替天行道,咱们也不是什么游侠儿。”柴氏嗔道,“莫要看低了自己的心性,将自己降到与马贼盗匪一般的境地。”她到底仍是担心孙女杀孽太重,移了性情。
自凉州回来之后,李遐玉已经被两位老人教训了好几回,自是立刻作出垂首听命之态:“是儿轻敌,想错了,祖父祖母莫要生气。放心罢,儿先前也不过吓那些马贼一吓,绝没有凌虐他们的心思,不会胡来。”谢琰、孙夏都不在,到时候便只有她一人独自做出判断,独自与慕容若合作,确实应当更沉着冷静一些才是。身为“主帅”,自然不能与过去一样。
“那阿兄与大兄只能等着开战,才能博取功勋了?”李遐龄紧接着又问,“眼下咱们大唐正与薛延陀议亲,何时才能开战?难道阿兄与大兄还须得等上十几年不成?”两人若不能立业,便不能成家,姑臧夫人家的阿嫂恐怕等不得那么许久罢!
谢琰微微一笑:“放心,不出一年,薛延陀必会故态复萌。虽短时期内无大战,但若能抵御其时不时的侵扰,也能累积功勋了。”虽说如今很难晋升,但为了大战考虑,至少也须得谋个旅帅或校尉之职。区区数十人,在成千上万人的战争当中,根本毫无作用。然而校尉手底下有两百多人,已经能够独立行事了。
“阿兄怎么知道?”李遐龄更是好奇,“不是说,朝廷已经让薛延陀按着贵主的嫁妆单子下聘礼了么?”便是他小小年纪,也知道六礼当中下聘礼等同于纳征。聘礼与婚书齐备,按国朝礼制而言,新兴公主便已经是薛延陀可汗的妻子了。此时若无故幡然悔婚,大唐天子定然颜面无存。那些遵循礼制信义的文人士子,也会将此事视为耻辱。
谢琰笑而不语。李遐玉弯着眉眼,将孙秋娘揽过来:“秋娘,想不想知道贵主的嫁妆单子上都有些什么?”
孙秋娘点了点头:“想!”
“那咱们过两日去寻十娘姊姊问一问。”她也想知道,薛延陀究竟须得征集多少牛羊,才能凑够这一份聘礼。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勋官迁转,资料来自于百度,么么哒~~
勋官十二转,附录如下:
十二转 上柱国 视正二品
十一转 柱国 视从二品
十转 上护军 视正三品
九转 护军 视从三品
八转 上轻车都尉 视正四品
七转 轻车都尉 视从四品
六转 上骑都尉 视正五品
五转 骑都尉 视从五品
四转 骁骑尉 视正六品
三转 飞骑尉 视从六品
二转 云骑尉 视正七品
一转 武骑尉 视从七品
☆、第五十八章 姊弟深谈
数日之后,李家接到都督府上巳节宴饮的邀约帖子。因几位折冲都尉是都督的下属,每回节日宴饮的帖子都不会落下他们的内眷。只是折冲都尉们都在各自军府中任职,内眷通常并不在灵州,故而未必会有空闲特地赶去参加宴饮。柴氏忙着准备孙夏的婚事,亦不得空,便打发李遐玉领着孙秋娘、李遐龄去散一散心。
纵马奔驰来到灵州后,李遐玉三人便在自家别院中住了下来。她写了封信,托李十二郎李丹莘转交给李丹薇,而后便特地去探望了石氏。康家的小郎君才五个多月,生得白白胖胖,很是喜人。李遐玉给他补了满月礼,孙秋娘更是送了好些亲手做的小衣衫小鞋子。
瞧着小家伙伸胳膊蹬腿,好奇地抬起头望着她们的模样,石氏难掩笑意:“想是两位小娘子与大郎投缘,他见到你们心里欢喜得很。不然,若是换了旁的生人抱他逗他,他轻易不会理人。便是他阿爷,隔了几天不见,他也照样不认识不搭理。”
“我们看着他也觉得欢喜。”李遐玉微微笑道,“让我想起了阿弟年幼的时候。”她与李遐龄相差两岁,李遐龄出世的时候,她便已经依稀记事了。记忆中,阿弟也曾是这般天真无邪,不似后来那般懂事,瞧着却也令人欣喜心疼。说来,她忙于训练女兵、剿灭马贼,已经许久未曾与阿弟说话了。如此忽视他本便不应该,也不知去岁困扰他的那些事,他如今想清楚了不曾。
离开康家回到别院后,李遐玉便接到李丹薇的回信。在信中,她邀他们姊弟三人过两日便去都督府小聚,直言上巳节宴饮她打算称病不出。李遐玉直觉她应该出了什么事,但李丹莘的神色却一如往常,显然连他也并不清楚内情。
正沉思时,思娘低声提醒李遐龄过来了。她抬起首,便见披散着湿发、穿了一身简单素袍的李遐龄走了进来:“阿姊,听说你寻我?”不经意之间,原以为仍然年幼的阿弟也渐渐长大了。俊秀的面容已经逐步脱离了稚气,眉目越发沉着冷静,举手投足之间带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优雅气度。
显然,阿弟并不像祖父与阿爷——究竟像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