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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们轻轻松松各扛起两具无头尸首,而后依旧谈笑着回转,何飞箭强忍住浑身的不适,也搬了一具尸首跟在他们后头。然而,当瞧见众人往大沙坑中投下尸首,坑里头层层叠叠都是尸体的时候,他再也忍耐不住,脸色铁青地狂奔到一旁吐了起来。
吐得天昏地暗之后,昏昏沉沉之间,他被人带回了绿洲旁的营地,喂了些干粮煮成的羹。半夜醒过来时,周围鼾声一片,而他浑身交杂着血腥与酸臭之气,闻着便令人作呕。
于是,何飞箭披上夹袄悄悄地出了帐篷,来到胡杨林中的小溪下游,捧起冰凉的水洗去身上粘腻的血。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跳进去将浑身上下都洗刷干净,他忽然听见上游响起了水声。循声走过去,便见谢琰正坐在溪边倒下的干枯胡杨木上,缓缓地擦着他的横刀。饱饮鲜血的双刃闪烁着不远处的火光,却显得格外森寒。
☆、第八十六章 直言相询
莹莹刀光映照在谢琰脸庞上,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锋锐,又隐隐含着世家公子的雅致飘逸,形成既矛盾而又融合的别样气度。他一寸一寸地细细擦拭着手中的横刀,片刻之后举起来认真端详,又将剑柄剑鞘等易藏污纳垢之处继续擦得一干二净。他的动作始终非常轻柔,如同捧着的并非武器而是易碎的瓷器一般,异常珍视。任谁瞧见这一幕,都会明白这柄横刀对于他的意义。
良久,横刀终于入鞘,收起了杀伐之气,少年将军也彻底化为了贵族公子,举止优雅从容。他挺直背脊,坐在枯木上,犹如宴饮之中正襟危坐,轻睇一眼,而后又缓缓闭上双目。暮春的风自他身边拂过,依旧带着刺骨寒凉,将他的衣裾吹得飘飘扬扬。
被他全然无视的何飞箭上前一步,沉声问:“你们都觉得,我是个懦夫?!”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此乃仁也。”谢琰淡淡地回道,“无论何人,都不会天生热衷于杀戮。首度杀人之后,心怀畏惧或不忍,亦是寻常之事。若是杀得多了,便会渐渐麻木,不将敌人的性命放在眼中,如此反倒并非好事。”即便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报仇雪恨,取万千人性命铸成功业,亦绝非什么仁德之事。以杀止杀、以战止战,固然是他所愿,但在杀伐真正结束之前,仍须无数条性命往里头填。然而,作为大唐将士,却也别无选择——否则便只能眼睁睁地目睹当年长泽县的惨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我其实很清楚,他们都该死!如果让他们冲进怀远县,咱们大唐的百姓必定会伤亡惨重……可这么多尸首倒在眼前,实在是……”何飞箭盘腿坐下来,“你……你们首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年纪?也同我一样……难受?”
“贞观十五年,夏州长泽县破之后。”谢琰接道,“我十一,阿玉八岁,玉郎六岁。那一夜,我引弓射箭,杀了十来个薛延陀人。而后我们又一起杀了马贼。当时满心仇恨,毫无惧怕,虽心有不安,回过神却已经有些麻木。至于阿玉,杀了马贼之后也很是慌张。”想起昔年旧事,他的声音仿佛轻了许多,似乎一时间沉浸在过去之中。
何飞箭怔了怔,想是从未料到他们竟然经历过那般凄惨可怕的过去。良久,他方咬着牙道:“像你这样的世家子弟,我从来都很蔑视。装腔作势,一句话要掰成好几句来说,拐弯抹角,只知道宴饮马球,读那些酸书作那些酸诗赋,从骨子里瞧不起寒门子弟……所以,我很厌恶你。”
谢琰似笑非笑:“我早已有所觉。眼下你并非我的府兵,再如何厌恶我亦是无妨。他日若成了我的下属,有逾礼抗命之处,必定以军法处置。你这般的脾性,也只能多受几回军法,才能磨得圆润些。在我看来,有才有能之人,方有资格骄狂,否则便只会惹是生非罢了。故而,我对你,亦并无好感。”他并不在意某些毫无影响之人对他的观感,他们的好恶对他而言并无意义,何飞箭亦在其中。当然,在这种彼此坦率地表明态度的时候,他亦不介意说出自己的想法。
何飞箭垂下首,又道:“刚开始,是我爷娘觉得元娘很好,想娶回去作媳妇。我那时已经许久不曾见她,以为她仍是像以前那般一板一眼喜欢训人的模样,打从心底不愿娶她。”然而,后来他却发觉自己错了。他或许从未变过,她却早已不复当初,既陌生又熟悉。“我心疼她,想全心全意待她好,想娶她家去——原本我打算回去后,就禀告爷娘,请他们出面让官媒去提亲。”
谢琰有些意外,完全不解为何这些话何飞箭会说与他听。但若是这少年郎想将一片真心捧给元娘,将这些话都告诉她,他自然更是千般万般不情愿。待听闻他打算提亲后,他的眸光微动,有些冷淡地道:“我绝不会让元娘嫁给你,你配不上她。”
何飞箭猛然抬起头,几乎是咄咄逼人地怒喝道:“我确实配不上!谁才能配得上她?!你么?!你既然待她并非兄妹之情,为何不敢提亲?!”
“还不到时候。”谢琰道,“不过,无论我何时提亲,都与你无干。”
“你如果打着一边拖着她,一边去娶什么世家贵女的心思,我绝不会放过你!!”何飞箭双目一片通红,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就是瞧不起寒门!只想着什么门当户对!!如果你对不起元娘,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琰挑起眉,从怀中又取出李遐玉的轻刀,慢慢擦拭起来:“元娘配得上最出众的郎君,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所有能给她的,所有她想要的,我未来都会给她。这世间唯有我才能做到。而你,与我们毫无干系。我们的家事,也无须你来指手画脚。”
何飞箭原本绷紧的身体忽然便松垮下来,咬着牙无话可说。确实,他又有什么资格来为李遐玉出头?非亲非故,顶多也不过是青梅竹马而已。而反观对方,他早便是李家的义孙,李遐玉、李遐龄姊弟二人最信任的兄长。李家什么事都愿意交给他去做。年纪轻轻便是六转的上骑都尉,又是军府旅帅,凭着这回的军功,一定还能继续往上升。校尉,甚至果毅都尉、折冲都尉,他似乎都唾手可得。
他们实在相差太远,并不仅仅只是出身,而是能力——甚至于魄力。在他浑浑噩噩混日子,自以为很了不得的时候,谢琰与李遐玉二人便已经开始冒着性命危险四处追杀马贼了。所以,他们之间的距离才会愈来愈远,直至他无法企及。
谢琰掸了掸衣角,握着轻刀立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犹如斗败之后夹着尾巴的狼一般的少年郎:“你有心为阿玉考虑,我替她承你的情。不过,那些会让双方长辈生出误会的事,往后还是少做得好。”
“……”何飞箭垂着头沉默不语。
谢琰转身走开了,何飞箭倏然抬首,便见他径直走向李遐玉的帐篷,一路上遇到好些巡逻的部曲与女兵,却没有任何人阻拦。他打从心底生生地闷出了一口血——终于明白这混账到底为何不敢挑破心思了!在不曾确定元娘的心意之前,他借着义兄的身份能做的事实在太多了!如同眼下,若非他是义兄,怎可能随意出入李遐玉的帐篷?!换了其他任何人恐怕都会忌讳一二罢!
谢琰自然并非那等唐突的登徒子,他不过是见帐篷中烛光明亮,知道李遐玉尚未就寝,这才情不自禁进去看看她罢了。进入帐内后,果真见她正拿着舆图比划,眉头微蹙,便笑道:“这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连歇息也顾不上了?待明日再看也等不得?”
“阿兄怎么也尚未歇息?”李遐玉接过他擦拭干净的轻刀,低声抱怨道,“我睡不着,总觉得咱们这次若就这么回去了,必定会错过漠北大乱的时机。不过,游牧部落时常迁徙,从以前画的舆图中亦很难推算出什么。”
“‘就这么回去’?”谢琰失笑,“拿着将近一千首级凯旋,已经足够我再升一两转了。我与憨郎都很满足,倒是你未免也太心急了些。咱们粮草不足,又伤者众多,便是眼前再出现一千薛延陀人,也只能暂且退回去。”他们阻止了薛延陀人南下侵扰,在旁人看来,功劳也已经捞够了。自己大口吃了肉,也总须得让旁人饮几口汤罢,否则河间府内必定会人心不稳。
“是我有些急躁了。”李遐玉垂下眸,“最近心境总有些浮动,回去之后,还是陪着祖母去尼寺中斋戒一段时日得好。”或许是杀气太重的缘故,又或许是何飞箭跟在身后的缘故,她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不稳定,作战的念头也愈来愈激进。
“我已经与何飞箭说清楚了,他往后再也不会缠着你。”谢琰忽然轻描淡写道。
李遐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并未怀疑他的动机:“无论我如何明示暗示,他都不理会。阿兄出手,片刻之间就将他收服了……他若能彻底想清楚,也算是件好事。我如今无心婚姻之事,也莫要耽误了他。”
“他不适合你。”谢琰接过话,“不过,你也该想一想,自己想要一桩什么样的婚事,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了。若非实在遇不上合适的,想必祖父祖母都不会同意你出家,孤孤单单地在寺观中过一辈子。”
“阿兄怎么知道……”李遐玉怔住了。
谢琰勾起嘴角,乌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你心中在想些什么,还有我不知道的?”
被他这样凝视着,李遐玉忽然觉得双颊有些发热,不自在地卷起了舆图:“我……我会好好想一想,待我想清楚之后,再议婚事罢。阿兄……阿兄不是也到年纪了么?怎么不见你考虑婚姻之事?你什么时候给我们娶个阿嫂家来?”
谢琰将舆图从她双手中抽了出来,收成卷轴亲昵地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待到你想明白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如何?”
☆、第八十七章 端倪初现
就在河间府厉兵秣马,准备抗击南下侵扰的薛延陀人之时,谢琰、慕容若、李遐玉一举歼灭敌人的好消息迅速传了回来。前来报信的是谢琰的亲信府兵,精气神十足地将征战的细节一一道来,听得李和禁不住拍案大笑。旁听的郭巡只要想到自家大郎亦在其中,便已是难掩喜色,校尉们的神色亦是越发复杂。而府兵们则红着眼围着马厩转,看着悠闲啃食的骏马上挂着的累累头颅,各种羡慕嫉妒恨。
没几日,谢琰等人便回到大唐境内,照例寻了书记官报功,又与李和、郭巡密谈了一番。何长刀留了两名校尉在边境附近继续警戒防备,也回到军营中。瞧见往吏部报功的文书之后,他不禁咬牙暗恨,何飞箭的年纪还是小了些。不然,这一回他杀了三五个敌人,亦是个极好的开端。
谢琰有心说服李和,往漠北走一遭,亦让慕容若劝说李都督。不料,李都督与李和两位老将并不同意,认为漠北草原上如今情势诡谲,卷入其中只会失去大唐冷眼旁观的立场。若是假扮商队或马贼则更加危险——薛延陀人哪里舍得这种就挂在嘴边的肥肉?恐怕到时候会沦落到数个部落一起争抢围剿的境地。不如就此让那群饿狼彼此狠狠地撕咬一番,无论能内耗多少,皆是大唐得利。
于是,谢琰便只能继续待在军营中练兵。不过,也因这回属下们都报上了功劳,至少能升一二转的缘故,大家都对他无比信服。便是先前由于他太过年少,而对他心怀不满的队正吴六,如今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只恨不得天天替他端茶倒水,时时听他训斥。
郭朴这回足足杀了十来个敌人,以郭巡的人脉,应当能让他取得二转功勋。眼见着军功即将赶上队中其他府兵,队正、副队正却都没有任何空缺,多少有些阻碍了他的升迁之途。不过,他倒是渐渐放平了心态,没有再着急。横竖已经在上峰面前留了名号,若有机会,谢琰必不会忘记提拔他。以谢琰的能耐,恐怕底下这一群拿得出手的亲信,日后都会有不小的前程,他只须紧紧跟着就是了。
收到谢琰传回的讯息后,回到庄园中休整了几日的李遐玉颇有些失落。不过,思及自己涌动不安的情绪,且已然许久不曾陪伴柴氏,她很快便归了家。祖孙两个带上孙秋娘,一同去了县城外的天心尼寺斋戒诵经。
转眼之间,初夏再至。此时虽然已经渐渐炎热起来,但时不时清风徐徐,依旧是举家出游、宴饮玩乐的好时候。又逢休沐之日,两骑飞奔而来,在李宅门前勒马停下。大管事李胜迎了出来,笑眯着眼:“两位郎君可算是回来了。某方才接到消息,姑臧夫人已经到了灵州,在新购的别院中安置下来了。阿郎与娘子皆不在家中,玉郎正在进学念书,某实在做不得主,两位郎君可有何吩咐?”
跳下马的孙夏立时便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