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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飞箭走了数步,回首望着她。灯光映照下,她垂眸静思安宁似水,仿佛依旧毫无所觉。“谢琰……”他几乎是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名字,而后便见她倏然抬起眼,黑白分明的双眸盈盈闪烁,“谢三郎说,今岁不知能否系上你做的五色缕……”
可怜的何二郎并不明白,为何谢琰会顽笑般让他带上这么一句话。曾有一瞬间,他很想沉默不语,将这句话永远吞在腹中,教那素来从容自信的谢三郎也失落一回。但做五色缕委实不是什么私相授受,给家人佩戴五色缕亦再平常不过。此话无论他传是不传,李遐玉都极有可能亲手做了给家人戴上。他又何必枉作什么小人,日后反而让意中人瞧不起呢?
然而,就在李遐玉抬眼的那一刹那,何飞箭便懊悔了。他险些咬碎了一口牙,暗恨为何谢琰偏偏要让他瞧见这一幕。难不成就因为他发现自己尚未彻底死心,所以便索性让他瞧瞧他们是如何两情相悦的么?!偏他还以为这人是个光风霁月的真君子,想不到也只是满腹阴谋诡计的伪君子罢了!
“也只有他才念着我那些拿不出手的五色缕了。”李遐玉笑道,不知为何,竟没有口称“阿兄”。命思娘将双目复杂、一脸颓丧的何飞箭送出去后,她便让念娘拿来了五色丝线,有些笨拙地编织起来。曾几何时,她亦是下过苦功学女红针黹,做得亦颇为不错。但女红之事就犹如武艺一般,亦是数日不碰便不进则退。她连续多年从未拿过针线,就是再巧的手也生疏许多。
以往她宁可去临摹写字,亦不愿在本便不甚感兴趣的女红上下什么功夫。如今只是谢琰的一句话,她却忽然满怀兴致地编起五色缕来。念娘在一旁看她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实在是忍不住了,便也拿了五色丝线与她示范起来。
有手艺高超者在一旁指引,简单的五色缕自是不用多说,便是复杂些的,李遐玉亦编得像模像样了。编完之后,她悄悄地藏了一条自己最喜欢的,便让念娘将其他五色缕都收起,似不经意地道:“五色缕编起来似乎不难,你们可会编穗子打络子?系在咱们平时练习的横刀、轻刀上应当也不错。”她当然不会直说,自己突然起了心思,想让谢琰能随身佩戴着她打的络子。绣香囊之类的便不必尝试了,简单编些东西她应当能够胜任。
念娘目光动了动,思娘答道:“元娘若是想学,咱们改日一起试试。二娘对女红较为精通,编穗子打络子都是极好看的式样。元娘如今裙裾上的络子,都是二娘亲自打的呢。”
“那改日再向她讨教一番罢。”李遐玉道,步伐轻快地走入了寝室中,曼妙的身影被简单的松木屏风遮掩在后。念娘捧着那一匣子五色缕,数了又数,暗自摇首,低喃道:“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成天守在娘子身边,我们却根本没有发觉呢?”思娘瞧了她一眼,并不知她正为什么而烦恼,她也只能将满腹心事都暂时藏了起来。
许是因动心的缘故,李遐玉忽然觉得时光过得实在太缓慢了。分明离端阳不过只有几日,但这几日却偏偏如数月一般漫长,令她想起了谢琰远去长安的时候,亦是处处不惯、时时思念。当然,彼时她并未发觉自己的情意,只当这般想念亦是寻常。到了如今,再如何寻常的想念,仿佛亦不寻常起来。
好不容易终于归家,将端阳过节之事安排妥当,吩咐仆从挂上蒲剑艾草五色缕之后,终于迎来了返回弘静县的柴氏。这些天,柴氏与姑臧夫人在灵州忙着参加宴饮、筹备聘礼嫁妆等事,着实有些繁琐忙碌。本应觉得疲惫,看起来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聘资易备,姑臧夫人并不看重钱财。不过,给他们小两口的庄园田地店铺,却是须得好生计量一番。”用完夕食,柴氏将李遐玉、李遐龄与孙秋娘都留下来,又与他们分说了家中如今的产业。两位小娘子早便开始打理中馈,对这些产业十分熟悉,李遐龄亦时常耳闻,并不陌生。
“无论你们姓不姓李,都是我们家的孩儿,这些产业是均分给你们五人的。”柴氏道,慈爱地看着三个孩子。
孙秋娘怔了怔,立即泪如雨下,行稽首大礼推辞道:“祖父祖母的养育之恩,儿兄妹二人已是无以为报!如何能拿取李家的产业?!若是取了这些,儿等便再也无颜见地下的父母祖父母了!”
“傻孩子,长辈馈赠不可辞,你们就收着罢。”柴氏将她揽入怀中,“你们都是家中的福星,原本李家也没什么产业,如今却称得上丰足,亦都是你们带来的气运。你们每人得了一份,比原先打算留给元娘、玉郎的还多了几分呢!”
每年都看账的李遐玉很清楚,自从与康家来往,暗中让家仆往西域与长安频繁走商之后,家中所获确实有亿万之巨。然而,这些钱财几乎都用来训练部曲与女兵了,所剩无几的那些才被柴氏拿去买了庄园田地与店铺。因此,如今能挣下这么些产业全凭祖母的智慧,而她亦从中出过几次主意,如贩茶、贩安息茴香等香料。
“你们看,分完之后,其实所得也并不多。每人两个庄子,些许田地,几个店铺而已。憨郎年长,成婚之后,产业便给茉纱丽打理,算作往后孙家传家的产业。其余这些暂时并不分割,待到你们各自成亲的时候再说。说不得到时候重新置办了些,就索性充作我的嫁妆,待我百年之后再交给你们。”柴氏道,仔细打量着孩子们的神色。以她的期望,若是元娘与三郎成婚,二娘嫁给玉郎,那这些产业便依旧是自家的,也无须再分割几回。
李遐玉与李遐龄姊弟并不在意这些,颔首道:“一切由祖母做主便是。”
孙秋娘还待再反对,柴氏忽然指着一个账本道:“这是咱们弘静县中的衣料铺子,本就打算分割给你。二娘,不如你来试试打理这间铺子如何?若是利润高,说不得还能多开几个铺子,那便都是你自己挣来的,也不算是取李家的产业了。你是小娘子,不比得憨郎还能靠着军功养家,嫁妆丰厚些,往后也有底气不是?”
孙秋娘又愣了愣,实在说不出别的话来。她其实很清楚,这已经是柴氏对她满心愧疚的偏爱之意了。长辈这般慈爱,全心全意替她着想,她又如何能再度拒绝她的满腔好意呢?“祖母若信任儿,就交给儿打理罢。儿一向喜爱针黹女红,或许能够试一试。”
“好孩子。”柴氏笑道,又望向李遐玉姊弟二人,“有二娘替我分担,你们便各自忙碌就是。眼看着北疆不稳,元娘也莫要急躁,小心行事。玉郎只管进学念书,待再长大些,便在灵州夏州境内多走一走,长长见识。”
“儿(孩儿)省得。”
☆、第九十二章 再度相见
自正院内堂离开后,孙秋娘亦步亦趋地跟在李遐玉身后,数度欲言又止。李遐玉心知这孩子依旧钻在牛角尖内,仍是满怀愧疚,便牵着她的手一同往院子中走去。一直注意着她们二人的李遐龄拧起眉,也随过去:“我和阿姊哪里是在乎这么些产业的人?你又是推辞不受又是愧疚难当,自个儿倒是高洁无比,岂不是衬得我们成了只在乎财货的小人?”
李遐玉横了他一眼:“玉郎,好好说话!”自家阿弟什么时候都很不错,风度优雅,犹如芝兰玉树,唯独面对秋娘之时却总是别扭得很。好端端的劝说,也能教他道出几分斥责之意来,显然是已经习惯幼时相处的争锋相对,反倒是不能以平常心待之了。
李遐龄顿时一噎,目光闪烁地扫过孙秋娘,脸庞左右转了转:“对不住……我的意思是,咱们既然都是一家人,便别在意这些财货之事了。若是推辞来推辞去,反倒是显得生分,也会让祖母与祖父伤心。”
孙秋娘难得见他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话,禁不住看了他好几眼:“我知道,可到底不能就这么坦然地接受祖母的好意。当年祖父祖母收留我们,将我们兄妹视为己出教养长大,又样样都考虑周全,已经为我们耗尽了心神。我们又如何能继续厚着脸皮任予任取?”
“长辈爱护晚辈,本便是一片拳拳慈心,我们自然应当坦然受之。而晚辈承欢长辈膝下,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再不必为我们烦扰疲惫,才是真正的孝道。”李遐玉接过话,带着几分沉意道,“你若是多想,反倒是没有将我们当成家人。分割产业又如何?有了收益,你难道不会一车一车地拉回家来,孝敬祖父祖母么?”
孙秋娘怔了怔,抿着唇道:“是我想茬了……不错,我会百倍千倍孝顺祖父祖母。”
“更何况,我如今暂时无暇协助祖母打理中馈。你若是能给我多挣些养部曲女兵的资财,那便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说到此处,李遐玉的语气软和了许多,眉眼弯弯,笑着捏了捏她依然有些圆润的脸颊,“与其让祖母多费心神,倒不如都渐渐交托给你,我也能放心些。”
闻言,孙秋娘目光凝然,慎重地颔首:“阿姊尽管放心!我必会好生经营,让阿姊能养更多的女兵部曲,日后战无不胜!”一瞬间,她仿佛认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性,不仅恢复了精神,而且有些踌躇满志起来:“阿姊若是将帅,那我便是阿姊的军需官!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阿姊交给我罢!”
“好!”李遐玉流露出赞赏之色,再度给她添了一把火,“我早便发觉,你不适合跟着我四处行军征战,更擅长将这些庶务之事都打理起来。而且,你亦不缺行军的经验与眼光,估算计量必定会十分准确,更懂得精打细算。秋娘,咱们姊妹二人同心协力罢!”
“是!”孙秋娘的双眸亮闪闪的,立刻抱着阿姊的手臂,只恨不得再也不放手。
李遐龄在旁边看着二人,心里颇有些酸溜溜的。但他已经定下了从文的志向,此刻也不可能一时受刺激便缠过去争宠,说什么也想协助阿姊。仔细想想,贡举出仕,再出外治理一方的功绩,也并不比保家卫国差。至于留在长安当校书郎、正字,再慢慢往上熬,一点也不符合他的个性,他亦从未想过。好男儿就应该学崔子竟,即使身为名满天下的状头,亦不会留在长安虚度年华,反倒是在外脚踏实地做好父母官。
就在孙秋娘想提出与阿姊秉烛夜谈之时,忽听外院传来些动静,立即便有仆婢来报:“谢郎君与孙郎君归家了。”眼下正因阿姊而吃味不已的李遐龄听了,自是高兴极了:“都快要宵禁了,兄长们居然赶在里坊关闭前家来了,想是也念着咱们呢!”说罢,他转身便往外走,又唤李遐玉、孙秋娘同去。
李遐玉从善如流:“有些日子不见,咱们也该去迎上一迎。”垂眸见孙秋娘正望着她,目光中透着一二好奇与探寻,她心中不禁失笑。从何时起,竟然连秋娘都发觉了谢琰的异样?也不知这孩子在想些什么,竟决定瞒着她,假作完全不知晓。连秋娘都如此反应,若是玉郎得知,岂不是更别扭?
她内心微动,面上依旧笑意不改:“秋娘,还有件要事须得交给你办。大兄有时候难免固执了些,恐怕听得祖母说分割产业的时候,定是坚决不肯接受。他虽是一片好意,但那般态度想来也会让祖母觉得伤心。你便替我们好生劝他一劝,让他别将自己当成外人,反倒是坏了家人的情分。”
又接到重任的孙秋娘也顾不上探究阿姊的心思了,连连点头:“阿姊放心,我定会好好劝阿兄。”
“就与大兄说,他往后便是我和玉郎的依仗。若是定要分出什么彼此,我们姊弟二人日后遇上什么事,又如何忍心烦扰他?”李遐玉对孙夏的性情亦是十分了解,他一向吃软不吃硬,温言细说应当会劝得他改变主意。
说话间,三人便来到外院,正好见谢琰与孙夏并肩行来。孙秋娘因身负重任,不动声色地引着孙夏先走了。李遐龄滔滔不绝地与谢琰说着发生在庄园里的事,又将他与李丹莘二人试图探军营未果之事说了,依然意犹未尽。
谢琰一面侧耳细听,一面不动声色地借着灯笼的微光打量着李遐玉。李遐玉却似浑然不觉,神态举止一如往常。纵是向来淡定从容的谢三郎,此时亦不由得微微有些忐忑。阿玉派人去军府询问,到底是不是突然发觉了他的情意?他只是隐晦地试探一二,让她渐渐习惯这些带着暧昧情愫的好意而已,其实并非示爱。若是他想要示爱,自会寻更好的机会,径直问个清楚。
莫非,这一回到底还是弄巧成拙了?他倒是宁愿她根本不解其中深意,从未多思多想。那也总比只当他是兄长,正在打算如何婉转拒绝好多了。
直到宵禁的更鼓敲响了好几遍,一直在旁边静听的李遐玉方笑道:“阿兄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应当已经很疲惫了。玉郎,放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