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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少女转身欲离开。说时迟那时快,从胡杨树上忽然跃出一个黑影来,宛如展翅的大鹏鸟一般,无声无息地直扑少女而去。少女似有所觉,回首望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倒映出气势汹汹的袭击者,唇角却轻轻一勾。
见她竟毫无惧色,黑影心中暗道不好。只见少女双足轻点,瞬间便往旁边退避数尺,正好教他扑了个空。黑影立即要追上去,旁边却冲出几个彪形大汉来,迅速地将他按倒在地上。那黑影浑身绷紧,用力挣扎起来,口中发出犹如孤狼般的长啸声。一时间,竟连几个大汉也制他不住。
“不愧是铁勒部族的勇士。”李遐玉以铁勒语赞了一句,好整以暇地笑道,“只可惜,再勇武,孤身一人前来行刺也未免太过冲动。而且,我竟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铁勒族人,好端端地引来了今日之祸?”拿着那两个孩子身上的饰物把玩时,她便发觉似有人在暗中窥视,于是索性便令部曲悄悄在周围埋伏戒备,一举来个瓮中捉鳖。果然,抓住的绝非什么寻常人。
那身形高大的铁勒汉子怒发冲冠,待要冲着眼前这个狡猾的唐人少女大吼,却被人一脚踢中了后颈,疼得昏了过去。谢琰掸了掸衣角,就像方才出手的人并不是他一般,微微拧起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发觉暗中有人潜了进来,就该让部曲去将他拿下,而不是使什么诱敌之计。”虽然他心中很清楚,自家元娘绝不会轻易教人近身,但远远望见她险些被人拿下当作人质,心中仍是既焦急又激愤。
“此人武力超群,若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将他拿下,只得行此计。何况我也并非什么手无缚鸡之力者,亦算不得兵行险着罢。”李遐玉笑着回道,目光微微闪动,“你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待天亮之后,还须得赶回去呢。”满打满算,他不过才睡了一个时辰,如何足够?
“睡梦中仿佛觉得你并不在身边,心中牵念,故而醒了过来。”谢琰来到她身边,低声道,“若非如此,也赶不上这一遭。回去暂且不急,端看此人的装扮,并非寻常铁勒族人,或许是咱们的转机。不如待他醒来,细细询问一番罢。”
“他情绪如此激烈,方才又似乎唤着谁的名字,许是那两个孩童的阿爷。”李遐玉已经习惯他时不时极其坦然地道出心中情意,面上丝毫不动容,只接过公事的话头,“将他带到安置孩子们的帐篷里去,且瞧瞧他们的反应。若当真是父子,也怨不得他会出手,应是错以为咱们将孩子当成奴隶,取走了他们的财物。”以铁勒许多部族的传统,对于战败者或者老弱毫不怜惜。便是再尊贵的身份,一朝落败,也只得零落成泥。当然,换而言之,即使是奴隶出身,日后翻身做主,同样亦是深受人尊重的英雄。
部曲们便将那铁勒汉子夹带着,推进帐篷中。两个孩子原本正蜷缩在角落里似睡非睡,一时受惊,立即紧张地望着来人。待看清楚倒在地上的究竟是何人之后,他们才终于爆发出哭喊声,用铁勒语唤着“阿父”,扑倒在那人的身上,满是惊惧与担忧。
部曲女兵渐次而入,摆上长案、茵褥、浆水,又生起了火。李遐玉与谢琰这才举步入内,淡然地在帐篷中央坐下来。两人静静地望着哭泣不已的两个孩子,以及渐渐转醒正低声安慰他们的铁勒男子,既无丝毫动容,亦无轻鄙之意。
当那铁勒男子彻底清醒之后,所见的便是如此芝兰玉树般的二人。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经离开了荒凉的大漠,被送往唐人的繁华城池宅邸中当了奴隶。然而,帐外呼啸的寒风,子女稚嫩的哭泣,教他立即回过神来,脸上浮起了满满的戒备。
“数日之前天降大雪,我们商队行经漠北,偶尔发现遭到狼群袭击的遗体。本想就地掩埋,却见两个孩子仍有生息,便带回绿洲好生救治。今夜他们刚刚醒来,身子仍有些虚弱。本打算过些时日便带着他们去寻找亲人,不想你却突然出现了。”李遐玉以铁勒语道,“想是有什么误会,才教这位铁勒勇士猛然动了手。”
“阿父,确实是他们救了我和阿弟。”含着泪水的铁勒族小娘子道,“阿父离开后没几日,族长便说你已经投靠了别的部族,罚我们几家人当奴隶。祖父又生气又伤心,悄悄带着大家跑出部落。我们往南走了很久,带的粮食都吃光了,又遇上了狼群……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
那铁勒男子微微动容,双目赤红:“我回部落之后,见不到你们。族长居然骗我,说你们带着牛羊往南迁居。我一路追过来,挖出了尸体,却不见你们两个……原来,原来你们这些大唐人,确实是我一双儿女的救命恩人。”他略作思索,有些艰难地双膝跪地,俯首趴伏在地上,行了铁勒族的大礼:“两位既然救了我的儿女,就如同我的恩人。我日后一定会用最好的奴隶、最多的金银,来酬谢你们的大恩!”
“奴隶和金银,我们并不感兴趣。而且,我们救人,也并非为了得到酬谢。”谢琰一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们三人的神色,心中念头频换,最终起了几分试探之意,“不如,我们换一个承诺如何?听闻铁勒男儿重信义,我们大唐人亦是遵守君子一诺。以承诺相换,总比金银奴隶等身外之物更合适一些。”
铁勒男子猛地抬起头,哑着声音道:“你们不是商队,是唐人军队!!”他在营地之外守了许久,这才得了机会潜入,不料仍是被人抓了个正着。寻常商队养的护卫,怎可能如此防守严密,又每个都有这般好的身手?
“不错。”谢琰颔首,“不过,军队又如何?商队又如何?我并不会强求你,答应背叛铁勒部族之类的事。不过是想以大唐人的立场,换你一个诺言罢了。”
“你想让我答应什么?!”
“永生永世,都不得侵扰大唐无辜百姓,冒犯大唐边疆。我虽是大唐军队中人,但你也该知道,大唐从不会无故进入漠北攻击铁勒部落。原本大唐人与铁勒人,都可各自为生,井水不犯河水,还能借着粟特商队互通有无。然而,许多铁勒部族却每年都南侵,以劫掠大唐金银粮食、欺辱大唐百姓为乐。我们大唐军队在大漠中巡防,也只是想阻拦他们而已。”
李遐玉接道:“我相信,铁勒部族当中,定也有真正铁血而又仁义的汉子。只想靠着自己的双手,放牧牛羊,驰骋在草原上,而不愿意去破坏别人的家园。”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铁勒父子三人,“你们可是这样的人?若不是,就当我从未救过你们便是了。不需你们的报答,因为你们的金银奴隶也许就是我大唐百姓的血泪。只是日后再见,便是仇敌了,必将不死不休。”
少年与少女敛去了笑意之后,眉间眼角皆是冰凉冷厉之色,犹如对待寇敌。
铁勒男子怔了怔,低声道:“……容我想一想再说。”
“随口而出的诺言,未必会遵守。”谢琰意味深长地回答,“真正深思熟虑之后,方能言行一致。如此甚好,我们便等着勇士的回应了。”
☆、第一百零七章 暗生转机
猎猎寒风呼啸,却掩不住战马的嘶鸣声。金戈铁马,铿锵作响,为漫漫黄沙中的一角绿洲增添了几分生气。胡杨林外,留在营地中的女兵部曲们正在辛勤操练,纵马飞奔,顶风挥舞陌刀,呼喝声延绵不绝,丝毫不敢懈怠。故而虽是数九寒天,众人却出了一身热汗,头顶上蒸腾腾地冒着白气。
李遐玉拿起轻刀练了上百式后,也略出了些薄汗。见她将刀放下,思娘立即上前给她披上大氅,免得她受了寒。两人立在胡杨林中避风,回首继续瞧着众人操练。看了半晌,李遐玉低声吩咐:“杀几头骆驼,与大家炖些热肉汤,好生暖一暖身子。”骆驼养得太多,反倒容易耗费粮草。倒不如时不时宰些吃了,也好与众人解一解馋。
“元娘与谢郎君想必有些日子不曾进驼蹄羹与驼峰炙了。”思娘接道,“且让奴做来,尝尝滋味是否合意?”因常年追随李遐玉在外漂泊,两位婢女都练得一手好厨艺。平日里瞧着不显山不露水,便是寻常干粮也能教她们添些滋味,更何况拿得好食材之后?
李遐玉微微一笑:“且让你试试身手,改日便以此招待姊夫。”凌晨时她便已经遣了人去西段送信,慕容若定会亲自来一趟。既然事有转机,他们便不必按着原定计划行事,也该好生商量一番。说不得,此事若是进行得顺利,他们或许都能赶回去参加孙夏的迎亲礼呢?“多做一些,也好款待三位贵客。大漠中实在清苦,也寻不出什么山珍海味,还须得请他们原谅则个。”
“奴省得。”
待思娘离开后,李遐玉忽然侧过脸,看向藏在树后正小心翼翼觑着她的孩童,温和地用铁勒语问:“你在此处看了许久,可是想骑马?”那孩童穿着女兵们临时改小的夹袄,依旧显得十分瘦弱,却比刚醒来时更多了几分神采,棕色的双目尤为灵动,满是好奇与探查之意。许是因自家阿爷在身边的缘故,举止间亦不再警戒谨慎,看似宛如寻常孩童一般。
李遐玉对他们颇有几分怜惜之意,又不禁想起数年之前长泽城破时的自己。与此同时,她心中更清楚,一旦经历过这般惨痛之事,再如何纯真的心性,再如何稚嫩的孩童,性情也会悄然改变。或怯懦畏惧,或执着自强,或仇恨残暴,若能保住心底的良善便已经是万幸之事了。
“我能骑么?”孩童走近她身边,抬首望着她。
“若是你养好了身子,便能骑马。眼下恐怕你也没有多少力气策马,容易遇上危险。”李遐玉记得,这孩子名唤丝帖儿,是个七八岁的小娘子。然而,若是只看外貌,却犹如五六岁一般,瘦弱得仿佛一碰便会折断。故而,便是她心中再如何怜惜,亦不会轻易满足她的要求。
“你们虽然是大唐人,却是好人,长生天会保佑你们的。”丝帖儿道,双眸动了动,掠过一丝晦暗之色,“我们部落的族长就是坏人,如果不是他,祖父祖母与阿妈也不会……”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轻轻地咬了咬牙后,又猛地抬起首,眼中乍然迸发出浓烈的憎恨:“既然你们是好人,能不能帮我们去杀掉那些坏人?为什么做了坏事的人能好好的活着?什么也没有做的人却要被他们害死?”
见李遐玉并没有如她预料中那般动容,这小娘子擦去眼角的泪水,有些慌乱地补充道:“他们真的非常坏,抢过你们大唐人的粮食,也杀过留宿的商队,还悄悄去袭击其他的部落,抢他们的牛羊和奴隶!”
李遐玉垂下眼,平淡地反问道:“那曾经是你们的部落,难道杀人的只是别人,你们家没有杀过?”沾过大唐人鲜血的凶徒,她一个也不会放过。有些事,须得问得清清楚楚,方能彼此更加坦诚,更加信任。
“阿父一直不愿意!阿父说过,长生天不会保佑这种人!杀别人,抢别人的财物,迟早都会受到报应,被别人杀光!部落不能靠着这种杀杀抢抢过日子!”丝帖儿辩解起来,“族长这次想联合其他部落,南下抢大唐。阿父说他可以借到粮食,劝他们不要冲动。可是……可是阿父刚离开,他们就……”
“你们部落叫什么名字?眼下在何处建帐过冬?”李遐玉并不完全相信这孩子的话。若是她阿父当真是那般心底良善者,便不会连答应许诺都如此犹豫。当然,正因大唐与铁勒部族之间多少积累了血海深仇,化解这些冲突与矛盾才需要漫长的时光,彼此之间亦不可能立刻互相信任。
草原上的部族总有兴起的一日,亦总有衰亡的一天。突厥没落,薛延陀兴盛;薛延陀没落,或许不是回纥,便是其他铁勒部族取而代之。乍然看去,一人的诺言于眼下的时局而言,或许并没有什么大用途。然而,不同的力量加入草原的角逐中间,却迟早都会产生影响。或许,往后这将又是一个举族内附的一个契苾部呢?
“曲牙部。”丝帖儿十分惊喜,“就在东北方向,周围还有何齿部和色伊罕部!他们也都是坏人!部落里有两千多个勇士,妇人、老人和孩子都加起来,足足有五六千人。还有上千个奴隶,都是他们抢过来的!!”
“丝帖儿!住嘴!”她的父亲乌迷耳疾步走过来,脸色铁青。他举起手来想给女儿一巴掌,却终究还是不忍心。丝帖儿毫不示弱地望着他,红着眼喊道:“祖父祖母和阿娘的仇一定要报!我不像阿父,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踩在咱们家人的血肉上欢笑!只要能够报仇,教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甘心!”
这瘦弱的孩子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喊,瞬间便泪流满面。她脸上早已没了孩童的纯真,只留下彻骨的仇恨。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