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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没有月色,夜空之中,一片黑黝黝地,但是,地面上却由于那遍盖皑皑积雪,微透出一点光亮。
这是北京城宵禁甚早的一方——内城。
在内城的一个角落地,静静地耸峙着一座宏伟、巨大、肃穆,深,深,深不知有几许的宅第。
那两盏巨灯的照耀处,是这宅第的两扇朱红发亮的大门,大门顶端,横匾三个大字:“贝勒府”。门前,石阶高筑,十有二级。石阶下,更对峙着两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大石狮子。
由外表观之,这贝勒府之气派,不亚于当年的神力侯府,往内看,越过那丈高围墙往内看,树丛如海,黑压压的一片,楼脊高耸,偶有寒风吹过,露出几点闪烁的灯光。
可惜今夜没有月色,否则定可发现,那庭院深处,那蔽天浓荫之中,那青石小径尽头,那廊腰迂回处,定然是亭、台、楼、榭,—应俱全。
那该是天上的人间,人间的天上。
有道是:“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又道是:“侯门一入深似海”,如今看来,似乎是丝毫不差。
梆柝声传,更鼓刚敲过三更。
蓦地里,一条白影如电,不知起自何处,却是射向这一深如海的贝勒府而来,落足处,正是贝勒府那美轮美奂的大厅屋面之上。
贝勒府来了人,而且显然是不请自来,贝勒府里,竟寂静依然,跟先前没什么两样。
白影,他迎风卓立于大厅那高高的屋面上,抬头笑了,突然他一提气,朗声发了话:“夤夜客来,堂堂贝勒府,怎么没有接待之人?”
他的话声刚落,倏地那深邃庭院的暗隅中,有人“哦”了—声,紧接着一声惊喝,一条黑影飞掠而出,疾扑白影。
白影睹状,眉锋一皱,笑道:“我出声招呼,是找人接待的,不是找你上来打架的,下去!”
未见他作势,那黑影却已身形一顿,倒射而下。
这一来,立刻惊动四处,光亮连闪,同时有好几处点上了灯火,几声叱喝齐扬,又有三条人影,分三个方向扑向大厅上白影。
白影眉锋皱得更深,抬头一笑,道:“早知贝勒府如此待客,说什么我也不会来了。”
他刚要有所行动,突然一声洪钟般大喝划空传到:“朱爷手下留情,代勇在此!”
一条高大黑影翻上屋面,是五虎将之首到了,适时那三条人影硬生生地刹住急势,落向三面。
朱汉民含笑而立,代勇一身黑色劲装,腰系长剑,威猛异常,急忙跨进一步,躬身哈腰:“朱爷,代勇恭迎来迟,他们多有冒犯,您恕罪!”
“好说!”朱汉民笑道:“深夜造访惊扰人,鲁莽的是我,他们职责所在,怪不得他们,倒是要请五虎将海涵!”
代勇忙道:“朱爷说这话是见外,也折煞代勇……”
朱汉民截口说道:“贝子爷安歇了么?”
“刚躺下!”代勇恭谨答话,道:“您不知道,珠爷他晚饭都没吃好,一直闷闷不乐!”
朱汉民笑道:“看来,是我累人,罪孽大矣!”
“论罪你该摘下脑袋示众!”一声娇叱,两条无限美好的纤小人影疾掠而至,玉手双扬,当头便抓过来。
朱汉民身形微闪,那两只欺雪赛霜的玉手同时落了空,那是玉儿、翠儿,两位刁蛮美艳的侍婢。
她两个柳眉倒竖,娇靥紧绷,脸一红,便要闪身再扑。
代勇适时跨进一步,沉喝说道:“别鲁莽,朱爷是珠爷的新交好友!”
玉儿美目一瞪,道:“代勇你闪开,我两个只知道他是冒犯姑娘的大胆狂生!”
代勇没动,道:“我也知道,可是有话要等珠爷来了再说。”
玉儿气虎虎地道:“别拿珠爷来压人,你要拦我两个,姑娘面前说话去!”
这一下代勇可为了难,那位姑娘,他再是有十颗脑袋也惹不起,而这位又是珠爷的朋友,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玉儿翠儿动手得罪人。
正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之际,朱汉民突然带笑说了话:“阁下你闪开,想必她两个苦头还没吃够了,就让我看看她两位能把我如何!”
代勇更着了急,刚一句:“朱爷,您千万别……”
—声清朗沉喝划空传来:“代勇,替我把她两个赶下去。”
一条颀长白影飞掠而至,是贝子爷玉珠到了,他一落屋面,既不理代勇,也没看二婢一眼,上前便握住了朱汉民双手,叫道:“阁下这才是我的好朋友,我还以为你真来个—年半载呢,没想到今夜你就来了,阁下,我刚上床,衣衫不整便赶来相迎了,别怪我失礼呀!”
朱汉民笑道:“我本打算等个一年半载再说的,后来想想,反正迟早都要来,何不趁便,所以干脆就今夜来了,贝子爷恕我夤夜骚扰。”
“什么话!”玉珠叫道:“你来了,我比接了凤凰都高兴,走,到我屋里谈去!”
他没把朱汉民当外人,可是朱汉民感动之余却有了犹豫。
玉珠立时发现了,一扬眉,道:“阁下,交朋友贵在知心,瞧清楚了,这儿就等于你的家,‘贝勒府’三字你莫放在心上,你也不会放在心上……”
朱汉民没话找话,道:“怎么,贝子爷,她睡了?”
玉珠自然明白这个“她”字何指,随口应道:“睡了,累了一天了,哪能不早睡?她是匹没缰的野马,出门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我们旗人的姑娘,跟你们汉家姑娘不同,你们汉家姑娘,整天高坐楼头,把自己关在深闺里,或埋首诗书,或手不离女红,我们旗人姑娘,只知一天到晚到处乱跑,不是架鹰驱犬,便是赛马打猎,令人见了就头痛,所以我将来讨媳妇儿,一定讨汉家姑娘。”
此人天真,也直爽得可爱,朱汉民笑道:“怎么,贝子爷,你不喜欢旗人姑娘?”
玉珠皱眉摇头,道:“不敢领教,还是你们那温柔娴静的汉家姑娘好,像我妹妹,凶起来像只母老虎,谁要是讨了这么个媳妇儿,只有倒霉,有得受的。我是敬鬼神而远之,惹不起,只好不惹。”
朱汉民失笑说道:“贝子爷高论,我不敢苟同,我却觉得汉家姑娘较旗人姑娘缺少些明快爽朗,还有那……”
“好了,好了!”玉珠摆手笑道:“要谈这些,到我屋里谈去,我陪你个通宵,咱们来一个剪烛西窗,彻夜不寝,如何?走吧!”
拉着朱汉民就要下屋,适时,美艳二婢有意留人地趋前跪下:“玉儿、翠儿这儿给珠爷请安!”
玉珠回首投目,立刻沉下脸色,道:“还有这位,我新交的朋友,朱大侠!”
两个俏丫头低着头,状甚犹豫。
朱汉民不欲使人难堪,忙道:“贝子爷,你这是何苦?我也当不起。”
玉珠没答理,却望着两个俏丫头又一声轻喝:“玉儿、翠儿!”
两个俏丫头猛然抬起粉首,娇靥上是一片羞,还带着恼,道:“珠爷,您不知道,他就是……”
“我比你们明白!”玉珠—摆手,截口说道:“但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昨天妹妹不讲理,把人家当做了冤家对头,今天他却是我新交的好友,咱们贝勒府的贵宾,你们还不快快见礼?”
两个俏丫头仍然犹豫没动,玉珠脸上勃然变了色。
朱汉民一急,刚要开口,蓦地里,那看不见底的深邃庭院之中,传来一个无限甜美,但却冰冷凛人的话声:“玉儿、翠儿过来,看他敢把你们怎么样?”
两个俏丫头一下子有了靠山,胆气顿壮,抬起头来狠狠地白了朱汉民一眼,一扭头,娇躯闪动,如飞而去。
这下玉珠没了辙,也下不了台,一脸苦笑说道:“阁下,冤家路窄,看来咱们要跟她磕上了,你瞧见了没有,这府上,哪有我贝子爷过的日子,就是这么回事儿……”
倏地压低了话声,眨着眼,道:“阁下,别忘了,你也有我这个过江泥菩萨的靠山!”
朱汉民想笑,还未笑,猛见倩影飞闪,香风袭人,那适才两个俏丫头的站立处,多了个身着大红劲装的美姑娘。
美姑娘身后紧随着玉、翠二婢,她自己娇靥紧绷,一双柳眉倒剔,那清澈、深邃的眸子,直视着二人:“哥哥,你说什么?”
一向慑于雌威,见了立刻丧胆,玉珠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一时未能答上话来,那样子,着实是够丢人的。
这时候挺身出头帮忙,该是义不容辞。
朱汉民立刻跨前一步,拱了手,淡然而笑:“阁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北京城未免太小了点儿了。”
美姑娘一摆玉手,冷然说道:“少跟我嬉皮笑脸的,给我站到一边去,没人跟你说话!”
好凶,朱汉民碰了个硬钉子,但他没有在意,笑了笑,又道:“武林人讲究一个路见不平,拨刀相助,阁下,你要知道,长幼有序,别让我这外人看了笑话!”
“你敢!”美姑娘美目一瞪,道:“你敢笑我就打烂了你的嘴,你竟教训起我来,还得了呀,昨儿个要不是……我早就让九门提督府办了你了……”
朱汉民淡淡笑道:“阁下,别老拿官威压人,九门提督唬不了我,我要是怕了九门提督,今夜这贝勒府我也不敢来了!”
美姑娘道:“我知道你胆子大,你了不起,昨天或许是我理曲,可是今夜你上门欺人,这又怎么说呢?”
朱汉民失笑说道:“你言重了,胆子再大也不敢上贝勒府欺人!阁下,你要弄清楚,这是令兄找我来的!”
美姑娘道:“所以我找他说话,你给我让开些!”
朱汉民竟听了话,一拱手,笑道:“敬遵芳谕!”
回首望向玉珠,道:“贝子爷,人家找的是你,止前答话吧!”
玉珠皱着眉,一副苦相,没动,道:“怎么,阁下,你不管了,真是好朋友……”
朱汉民笑道:“贝子爷,我这个朋友你没交错!”
玉珠道:“那么你……”
朱汉民道:“我替贝子爷壮胆,誓为你贝子爷后盾!”
玉珠苦笑说道:“我原意是要你做先锋,你却做的什么后盾?”
朱汉民道:“我不能跟在你贝子爷身边一辈子,这种事,总是要自己拿出点勇气、魄力来的,否则你贝子爷一辈子就别想再抬头,去,别给咱们昂藏七尺须眉男子汉丢人!”
不错,是正理,玉珠略一犹豫,只得咬牙横心,硬起头皮,—点头,刚往前跨出—步。
美姑娘突然戟指朱汉民跳脚大发娇嗔,大显雌威:“好哇,你这个人竟敢挑拨……”
朱汉民一摆手,截口说道:“阁下,你是找我说话,还是找令兄说话?”
美姑娘气得又—跺蛮靴,道:“少得意,稍时也饶不了你。”
朱汉民淡淡一笑道:“那是稍时,如今阁下不该冲着我横鼻子竖眼睛发威!”
美姑娘气白了脸,一抬玉腕,轻喝说道:“贝勒府岂容一个狂妄草民撒野?夤夜闯入府邸,非奸即盗,玉儿、翠儿,先给我拿下他再说。”
她可忘了那两个是否人家敌手。
两名俏丫头仗着美姑娘之威,地方又是在贝勒府内,也顿时忘了一切,清脆地同应了一声,刚要闪身。
玉珠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突扬沉喝:“站住,你们两个谁敢动,我就打断谁的腿!”
不错,这还像话,只是,要问他哪来这么大勇气,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有可能是老天爷临时借给他一颗天胆。
两名俏丫头没想到玉珠大爷突然狠了起来,敢作此一喝,一时为威态所慑,还真没有敢动。
美姑娘气得娇靥涨红,又跺了蛮靴:“哥哥,你是逼我自己动手!”
玉珠淡淡说道:“没人逼你动手,有话冲着我说,有事冲着我来,别拿人家当发官威的对象,人家可不吃你那一套!”
朱汉民微微点了点头,笑了。
他这一笑,更添了美姑娘三分气,她柳眉一挑,道:“冲着你说就冲着你说,你知道他是谁?”
玉珠道:“你又知道他是谁?”
美姑娘狠狠地瞪了朱汉民一眼,道:“他是以汉族世胄,前朝遣民自居的武林草莽!”
玉珠泰然说道:“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人家本来是汉族世胄,前朝遗民,也确是个武林人,难道不行?”
美姑娘恨得牙痒痒地,道:“那没什么不行,你知道他骂咱们什么?”
玉珠道:“昨天我听你说过了,那是先人们留下的旧怨,也因各自站的立场不同,为此,总不能说绝对不能交朋友!”
美姑娘简直气得要掉泪,道:“没人干涉你交朋友,可是你明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