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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如画,方才午夜。原来,仅仅只过了两个时辰,却已漫长得像上个百年。
破日大光明弓归于沉寂,弓身的血色变得更深更暗。远处传来金猿的吱吱欢呼,它正兴高采烈地坐在一头巨鲸喷出的水柱上载沉载浮,乘风破浪,逐波遨游,忽儿又随着巨鲸深潜入海,踪影不见。
林熠忽然若有所觉,回头相望,一位青袍文士不知何时悄然屹立在碣石的另一端。他丰神俊朗,身上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息,目光深邃而柔和,静静的凝视林熠。一条飘逸的丝带随意束在腰际,脚上穿着一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布鞋。
没有见过他的人,很难想像,威震天下的东帝释青衍,居然会是这样一个看不到丝毫锋芒霸气、充满儒雅隽秀的中年书生。
这也是林熠第二次见到东帝释青衍。
更早的一次,就在傍晚初抵逐浪岩时。当他看到一位青袍缓带的中年人伫立在冲霄浪尖,向着自己含笑挥手,顿时明白容若蝶为什么只会是东帝弟子。
除了释青衍,普天之下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够孕育出这样的钟灵奇葩。
不过,当时他们的交谈没有超过三句。因为容若蝶昏睡了足足五天,仍然没有苏醒。释青衍只能先请林熠歇下,便匆匆将容若蝶抱入了上善若水轩。
接待林熠的,是一名灵仆。
所谓灵仆,是东帝释青衍穷六十年心血、才大功告成的一项匪夷所思的创举。
他用天地间七十八种珍稀材料,人工合成了一具偶像,然后渡入无法投胎转世、飘荡于荒野幽冥之间的冤魂,创造出了新的生命体。
乍看上去,灵仆与真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们没有表情,也不需要食物和呼吸。他们的生命几乎可以与日月同朽,但永远也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欢笑,哭泣。
充盈暴戾之气的魂魄,令他们显得冷酷而沉默,绝不会主动与人接近。
在前生,他们是被红尘抛弃的一群孤独者;而今,他们却满怀恨意地将世界关闭在身外。只有释青衍,是他们唯一愿意信赖尊重的主人。
释青衍走到林熠身边,像个相交多年的故友,悠然地坐下,感慨道:“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再见过这把破日大光明弓了。”林熠问道:“若水先生,若蝶的病情是否有好转?她——什么时候能苏醒?”上善若水,释青衍便以此为号。不过,能够晓得这个称呼的人,当今之世屈指可数。林熠也只是在四个时辰前才由释青衍亲口告知。
释青衍没有直接回答,道:“林熠,你能否先把遇见蝶儿后的遭遇告诉老朽?”林熠想了想,将自己与容若蝶如何九死一生,从玄映地宫中脱困的经历,简略的诉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与楚凌宇对决的那一段故事。毕竟这牵涉到仙盟机密,不能随意吐露。最后说道:“我和若蝶在涟州又休养了四日,见她始终无法醒转,只好抱着她前来逐浪岩,找寻先生诊断救治。”释青衍默默听完,半晌才道:“林熠,你是否晓得,严格说来蝶儿昏迷不醒并非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连老夫也束手无策的先天奇症。”林熠心头一凛,诧异道:“先天奇症?若水先生,连你也不能治愈她么?”释青衍摇头,道:“这奇症平时潜伏在蝶儿的体内,并不显露。只有当她耗损心力过度又或者过于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爆发。症状便如现在这样,人事不醒,沉睡多日。至于什么时候可以苏醒,也非老朽敢以断言。”林熠心情沉重,犹豫问道:“那这对她不会有性命之忧吧?”释青衍回答道:“看来不会。但是老朽担心,病入膏肓后有一天她会长眠不醒,形同离魂。二十年来,我查遍天下医书,试过无数灵草仙丹,可惜毫无成效。”竟会是这样,林熠心一寒,问道:“先生,没有一点其他的办法了么?”释青衍徐徐答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老朽说的,只是最糟糕的一种可能,或许它永远也不会发生。
“刚才,蝶儿已有了一点苏醒的迹象。明日一早,教灵仆带你到上善若水轩来看她罢。”林熠点点头,低声道:“多谢先生。”释青衍笑了起来,悠然道:“你谢我做什么?你不畏艰险,将蝶儿安然无恙送回到东海,应是老朽谢你才对。贤侄,刚才你是在依照破日七诀炼化魔弓吧?”林熠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惊讶神色,颔首道:“是,不过小侄初学乍练,倍感艰难,还想请若水先生多加指点。”不经意里,两人都改变了彼此的称谓,无形中关系又近了一步。
释青衍道:“万事开头难,贤侄也不必操之过急。自古兵者不祥,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破日大光明弓固然有石破天惊、辟魔诛仙的无伦威力,但炼化过程异常凶险,动辄有魔意灭顶之灾。贤侄乃玄门正宗弟子,又得北帝倾囊相授,假以时日成就未可限量,那破日大光明弓其实不炼也罢。”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林熠多半会怀疑对方是否在善言劝说的背后别具用心。然而面对释青衍坦然豁达的超卓气度,他却生不出丝毫这样的念头,只是摇摇头道:“有劳先生提醒,可惜小侄无法从命。”释青衍微笑道:“我明白了,贤侄是想借助破日大光明弓的威力,为令师报仇。”林熠愣了下,说道:“听先生的口气,似乎知道杀害在下恩师的是另有其人?”释青衍却避而不答,手心里托起一颗翡翠色的宝珠,通圆玉润柔光熠熠,送到林熠面前,说道:“贤侄,老朽把这个送给你。将它固定在发髻中,日后修炼破日七诀时,可以襄助你一臂之力。”林熠接过宝珠,疑惑地问道:“先生,这是什么?”释青衍答道:“传说中的辟魔至宝‘守心珠’。它能够帮你将破日大光明弓内的魔意吸收转化,令你在修炼之时不会被魔心吞噬,由此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林熠大吃一惊,问道:“先生,你为什么要将它送给我?”释青衍微微一笑,说道:“因为你需要,不是么?”林熠将守心珠递还释青衍,道:“小侄的确需要。但它太贵重了,我不能收。”释青衍没有接,一笑起身道:“这本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老朽不过是代为保管了这些年。收好它吧,不然就扔进东海里去也好。”林熠握住守心珠,站到释青衍身旁问道:“先生,为什么你们要待我这么好?”释青衍哑然失笑道:“你是在困惑我和雨兄传功赠宝,究竟有何目的,对么?”林熠迎上释青衍的目光道:“是,否则小侄绝不会再接受先生的任何馈赠。”释青衍点了点头,喃喃道:“也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贤侄,明日午后让蝶儿引你到‘垂醉台’来找我吧,老朽会替你揭开所有谜底。”林熠深吸一口气,想起容若蝶在玄映地宫里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兴奋中竟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恐惧,无法预知一旦谜底开启,自己的命运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释青衍侧转过脸,超脱世情之外的飘逸目光,投落到正在海中嬉戏的金猿身上,问道:“这就是你从玄映地宫里带回的金猿么?”
“是,我刚给它起了个新名字,叫做‘小金’。”释青衍抬头眺望向西渐远的皎洁明月,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不是么?”林熠道:“我忽然开始有些害怕,明天先生将会给小侄揭晓一个怎样的秘密。”释青衍笑道:“贤侄不必费神多想。天色不早,老朽要回去了。你和我一起走么?”林熠摇头道:“小侄想坐在这儿多静一会儿,享受一下月夜沧海的景致。”
“也好,海看多了,心胸亦会变得广阔起来。比之浩淼无垠的沧海,你我这般的凡夫俗子载沉载浮于世间,又算得了什么呢?”一挥衣袖,身影倏忽消失无踪,远远传来话语道:“破日魔弓未伤人先伤己,每次迸射都会将主人体内真元精血耗损得近乎一空。修为越高,对身心的反噬伤害也越烈。以聂天当年,也只敢用上两回!”两回!也就是说第三次拉开弓弦的时候,便会是生死极限。林熠心一震,声音随风送出道:“多谢先生教诲。小侄明白,定会谨记于心!”夜空中,林熠的声音伴随着涛声渐远渐逝,再无释青衍的回应。他怅然抱膝重新坐下,水气与浪珠溅洒到脸上身上,湿透了衣衫。
他蓦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很多。以往那个谈笑挥洒、快意恩仇的鲜衣怒马少年,悄然地渐行渐远。
自从玄干真人遇害后,他便一头坠入了无边的罗网里,身不由己地飘泊挣扎,却看不清背后推动着自己的,到底是怎样的激流?
或许,这种改变从他第一次见到容若蝶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发生。就好像,黑暗里正有人试图控制自己的命运,让他远远地偏离了往昔熟悉的生活。
这些日子所发生的变故,都令他无法解释,笼罩在一团迷雾中痛苦的探索跋涉。却仿佛还是有一根无形而坚韧的丝线,在牵引着自己,走向谜底又或是灭亡。
挥别了,昆吾山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远去了,玄干真人嘻笑怒骂的音容。所有的日子都在无可挽留中逝去。
在自己的前方,等待着的又会是何种的未来?
耳畔突然响起响彻云霄的欢啸,是小金正站在那头鲸鱼背上向他挥手召唤。在它身后,竟追随了成百上千头形态大小不尽相同的鱼群,浩浩荡荡宛如一支大军,劈波斩浪驰骋纵横在波涛澎湃的海面上。
不管他了!若水先生说的没有错,许多事情多想无益。该发生的早已发生,明天也终会如约到来。不论等待自己的是福是祸,他都可以勇敢的面迎。
正如破日大光明弓上篆刻的那行箴言:“我命在我不在天!”林熠放开心怀,望向浩瀚无际的汹涌沧海,身心俱舒。一股豪情冲散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向着小金挥手回应道:“猿兄,小弟来也!”纵身掠向鱼群,将一切的烦恼困惑抛在了脑后,抛上了海天一色的茫茫云宵。
一人一猿在海中嬉耍了足足近一个多时辰才兴尽而归。林熠携着小金回到岸边,看到那名灵仆依旧一动不动的站在碣石后,好似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林熠心生歉疚,说道:“这位兄台,你一直这么站着陪我,会不会累?”灵仆摇摇头,表情木然如故,沙哑晦涩的嗓音说道:“不会。等到天亮,我便送林公子去见小姐。”林熠抬头看了看,距离天亮说短不短,还有一段工夫。自己大可再打坐片刻,也能借此消磨去一些时光。
他盘膝在沙滩上坐下,说道:“猿兄,小弟要练功了,你不妨也休息一会儿。”小金玩了整夜,亦有些累了,写意地仰天躺倒。海水涌来又退走,伴着黑暗中隆隆涛声,它很快便熟睡了过去。
林熠取出守心珠,将它盘入发髻里,从外面看决计难以发觉。
他凝聚神识,破日大光明弓生出感应,暴涨至三尺长稳稳地搁在双腿间。
蠢蠢欲动的魔意,再次寻找到宣泄的出口,欢呼雀跃着向林熠体内奔涌。林熠抱元守一,默念铸神诀,集中精力将所有的神识凝聚灵台。
魔意转眼冲到林熠的灵台外,却被他用神识筑起的堤坝牢牢阻挡在外。只露出一丝缝隙,让少量的魔意涌入。
闯入的魔意尚未来得及高兴,林熠迅速封闭了缝隙。周围灼热炽烈的感觉,让这股习惯于冰封霜冻的魔意异常难受。如同激怒了的野兽,暴戾地咆哮撞击,希望能够和被阻挡在外的同伴内外夹击,碾碎这座围困自己的熔炉。
可惜它的挣扎徒劳而无益,看似脆弱的灵台一次次承受住魔意的反扑,不断用仙心包容炼化。
这支孤军终于发现,自己覆灭的命运已不可改变,充盈的戾气被一点一滴地分割蚕食。
须臾之后,陷入灵台内部的那股魔意渐渐被炼化,与林熠的仙心水乳交融。
然而围困在灵台周边的魔意亦越来越强,从四面八方永无止境地轰击冲刷林熠的仙心,令他逐渐感到吃力。
好在,有了上一回的经验,林熠已经初步熟悉了魔意的秉性与特质。他的灵台被柔软而坚韧的神识紧紧包围护持,宛如长江大河中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一任魔意摧枯拉朽地在体内横行无忌,仅保住灵台一点心志不失,又渡入一股魔气。
蓦然,林熠隐隐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跃动了一下,一股温暖的感觉,像瀑布一样醍醐灌顶,飞流直下,吸食着体内冰冷的魔意,自己的压力顿时大为减轻。
他心中一定,明白是守心珠感应到体内的魔意存在,发挥了效用。
沸腾的魔意突然遭受到一股奇兵的侵袭打击,愈发的暴怒狰狞。瞬间汇聚起庞大的力量展开反扑。
守心珠释放出的暖流竟毫不抵抗,像潮水般迅速退却,牵引着大部分魔意偏离林熠灵台,向上方奔腾。
很快,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