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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云鸿沉默了许久,久到凌欣不由得抬头看他,见贺云鸿的神色十分平静,正看着自己,眼神专注得能钻石头了,凌欣放了心,可有些发窘,刚要移开目光,听见贺云鸿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那我让你不要救我,你、怎么、没听呢?”
他虽然说得柔缓如风,却如霹雳一般将凌欣打蒙在了当场,凌欣转眼呆呆地看着贺云鸿,脑子里嗡嗡响,一时怔住。
贺云鸿只静静地看着她,正在此时,那个老丈在门口咳了一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说道:“公子,您要的。”
托盘上有一张纸,一杆笔,一砚研好的墨,和一个印章盒。
贺云鸿眼睛看着凌欣,左手轻缓地提起了笔,才低眉在纸上写了“欣妹如唔”几个字,放下笔,拿起腰间的玉珏打开,取出小印,蘸了印泥,按在了纸上。然后把纸掉了个方向,推向了凌欣。
凌欣愣愣地看着那张纸,那个老丈笑道:“公子终于用了老朽刻的章子?这都多少年了。”
贺云鸿将小印放入玉珏,把玉珏放回腰间。
凌欣傻傻地指着纸上的印章抬头问老丈:“这,这是什么字?”
老丈看贺云鸿,贺云鸿点了下头,老丈对凌欣笑着说:“此乃‘云上之鸿’,是老朽当年为公子周岁生日所制,因语意太过肆意张扬,老朽特意刻得隐晦,贺相那时接了,看着是喜欢的。可据我所知,公子从未用过此章,现在给姑娘看,定是引姑娘为知己。”
凌欣直直地又看贺云鸿,贺云鸿靠回椅背,双手放在膝盖上,微抬起下巴,半眯起眼睛与凌欣对视。
那个老丈一看这架势,忙低了一下身,退了出去。
凌欣混乱的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大喊:我知道!我就是知道的!……
渐渐地,她思路清晰了,她自认能演绎推理,根本不会像小说中那些女主们哀哭些“你为何要骗我!”“你耍了我!”之类没用的话,她将前因后果一下子就理了出来:当初,贺云鸿并不想和离,才在和离书上埋了伏笔。但是自己因为看出国中失去卧牛堡的危险,去找了勇王,很快就离开了京城,贺云鸿没有时间将自己劝回去,就以蒋旭图之名联系自己。蒋旭图,蒋旭图,将要徐徐图之,他温柔遣眷,徐徐如风,用另一种方式接近了自己,进入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他骗了自己吗?凌欣相信,那些信里面,肯定有贺云鸿刻意讨好的地方,但是更深的,是两个人倾心默契的交流,在贺云鸿高傲的表面下,有一个对她宽容关爱的蒋旭图,他安慰自己,不让自己在失意时伤心,与自己一样,在那段时间情根深种,真心相许一生……
而自己回了京城,他又不甘心自己不爱那个实际的他,一定要自己爱上贺云鸿这个人才行,于是就这么来回折腾!一面以蒋旭图之名继续和自己通信,不让自己感到被抛弃,一面却在现实中接近自己。在城上见自己遇险,带着满身的伤,下城救了自己;在城防时,与自己处处配合;在那最后的一夜,他离开家人,去和自己在一起。他给自己挽了妇人的发髻,让自己先出去,想替自己点火,最后,与自己并肩而站,平静地迎接死亡……
凌欣的眼睛湿润了——贺云鸿的确心机曲折,但在他的算计和手段中,凌欣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片痴情。她甚至承认,贺云鸿对她的爱,远比她对贺云鸿或者蒋旭图的爱都要深长。她即使当初对贺云鸿动了心,可是一遇困难,就断然离开,再不回头。对蒋旭图,虽然认定他,可中间,她也有过怀疑。因为从没有见过蒋旭图,她心中就是选择了他,也没有真的投入全部的感情……而贺云鸿动情之后,却是这么固执地抓住了她,不再放手……
忽然,凌欣想起贺霖鸿背的贺云鸿在被捕时写的那首诗:“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贺云鸿那时在想着自己,可是他即使知道了诚心玉店有密室,也没有去躲藏。贺霖鸿说他看着自己进的城,贺云鸿明知自己是为了蒋旭图,为了他而来,却没有来见自己,避免牵连到自己。他以蒋旭图的名义,给自己写了那封诀别的信,告诉自己太子势大,让自己不要去救他,然后束手就擒,落在了太子手中,去迎接残酷的死亡……
凌欣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起了那夜在牢中看到的贺云鸿受刑后的样子!后来,自己从来没有去照顾过他,留他一个人在狱中苦熬刑伤……在议事厅,多少次,孤独客和柴瑞,将贺云鸿的担架摆在自己的旁边,自己不曾过去问候一声……自己几次觉得心疼,只以为是旧情未泯,却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心在告诉自己——他就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相见的人……
凌欣看着贺云鸿摇头,哽咽着说:“你怎么能这么狠?!这么狠心?!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喜欢、我爱的人?!你怎么能这么长时间将我蒙在鼓里?!我不会原谅你!……”
贺云鸿垂目,几乎完全闭上了眼睛,显得特别不情愿地说:“好吧,以前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凌欣知道按贺云鸿的傲气,让他这么道歉,大概跟给他拔牙差不多了,可还是摇头说道:“那也不行!我不能原谅!”
贺云鸿嘴角深陷:“可是娘子方才说可以原谅我……”
凌欣气急打断:“谁是你娘子?!”
贺云鸿皱着眉认真地说:“娘子还说会让我占便宜……”
凌欣大声说:“那不算数了!都是你骗我的!你还好意思说?!”
贺云鸿失落般地沉默了片刻,叹息道:“我那时被打得要死了时,想着也许你会去刑场看我一眼,我还能见你一面,就活下来了。在牢中,我夜夜疼得无法入睡,总在想着,你也许会来。他们给我用茶壶灌药,每次都特别疼……”
虽然知道贺云鸿在激自己,凌欣还是觉得他的话如刀般刺入了心中,就如贺云鸿当初在牢中预料的那样,凌欣想到自己错过的那些时光,那些可以安慰关怀这个深爱自己而自己也喜欢着的人的日子,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痛彻心扉。更别提,凌欣一直负疚自己行动慢了,最可怕的是,她若是心胸窄些,不救贺云鸿……凌欣想都不敢想了……
她流着泪质问道:“你怎么能写那封信?!你怎么能不相信我?!”
贺云鸿的眼睛发热,他闭上眼,极慢地长出了口气,轻声说:“我现在相信了……我的欣妹,我的娘子,会踏着七彩祥云来救我……”
凌欣使劲摇头,“晚了!晚了!”
贺云鸿睁开眼睛:“怎么晚?我还未及弱冠,娘子也正青春……”
凌欣抹眼泪:“你还狡辩?!”
贺云鸿轻声说:“谁狡辩了……真的不晚……我不是还活着吗……”
如果不是心疼得要命,凌欣真想掐死贺云鸿!她咬着牙说出了所有女子都要说的千古名言:“我恨你!”
贺云鸿原本端平的双肩放下,推开桌子站起,走了过来,拉凌欣的手臂,凌欣甩开他的手,贺云鸿摇晃了一下,凌欣反而扶了他一把!接着就想推开他,可是贺云鸿使劲拉起她来,伸手拥抱了凌欣,把自己的下巴轻抵在凌欣的头边,轻声说:“娘子,你那么说,让我多伤心!……”
凌欣抓狂:“你还敢说?!你再说!我就……”凌欣刚想说“我就走了”,可是觉得贺云鸿的手臂僵硬了,改口说:“……不会对你好!绝对不会!”
贺云鸿嗯声,在凌欣耳边悄声道:“无妨事,我会对你好,对你很好……”
虽然明白贺云鸿知道怎么触动人心,凌欣还是难受得死,她反手搂住贺云鸿,感到贺云鸿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凌欣泪涌,低声说:“我真的恨你!”
贺云鸿点头:“可我喜欢你,在意你……”
真没法说话了!凌欣双臂用力,贺云鸿马上嘶声吸气,凌欣想起那时贺云鸿治伤时能一声不吭,觉得他在假装,可是还是放松了力量,刚想说“谁信?!”,但没有说出来——她信,她相信贺云鸿是真心喜欢她……
贺云鸿轻轻地吻上了凌欣的脸庞,将泪水一一吻去,又吻上了凌欣的嘴唇……这是他第三次试着吻凌欣,一次在城下,一次在破城之夜,这次,他如愿以偿……
他闭上了眼睛,吸入凌欣的发香:他终于真的将这个女子拥抱在怀!他的心重新回到了他的胸中,他们将一生不分离……他以往受的苦,全都烟消云散,只余下了深切的欢乐和幸福的满足……
凌欣从来没有被人吻过,自然没有体会过这种意韵。贺云鸿的嘴唇温柔而执着,像是在述说着一句句甜言蜜语。凌欣的眼睛不自觉地合起,渐渐地,每一次细小的接触都让她感到战栗,她听到了贺云鸿无声的话——他怕信纸破碎,书信不存,给了她白帛香墨,他说想去落霞峰见她,他说“吾心甚痛”,他说要去山峰之上,与她共观繁星,他说他是可托终生之人……
蒋旭图飘渺的影子,落在了这个吻着她的人身上,她再回想起那些信,才明白她为何动心:那些信的字里行间,写满了贺云鸿对她的思念……
凌欣心中一直无法放纵的情感像是春日的青草般疯长:她初见这个人,就为他心动,接着又爱上了他的脉脉情怀。她知他心机叵测,可更知他爱意深沉,他用他的命在爱着她,在他金石般的刚强中,有一处脆弱——他害怕失去她……她是幸运的,她所爱的,也爱她如斯……
窗外传来一阵鸟鸣,窗口吹来的微风像是温柔的手,将两个人合抱在一起。
终于,两个人的脸分开,凌欣看贺云鸿。她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人,贺云鸿的额头宽阔润洁,眉毛漆泽墨染,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如渊,鼻梁笔直,双唇曲线优美而坚强……他的眉头微皱着,像是一种习惯,凌欣一阵心痛,又一次泪盈于睫,抬起手指怜惜地抚上贺云鸿的眉间。
贺云鸿展眉笑了一下,低声说:“娘子不必如此伤感,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补偿我……”
凌欣切齿,一下子扑上去,狠狠地吻贺云鸿,吸吮他的舌……马上就尝到了血腥,凌欣忙离开贺云鸿,见贺云鸿双唇间鲜红,嘴角一丝血痕,他舌上的伤口又流血了!她想起自己曾经对孤独客玩笑地说过自己克贺云鸿,一碰就让他受伤……一时心惊肉跳!忙将嘴唇贴了上去,细细地舔去了贺云鸿双唇上的血迹,又用舌头温柔地探触了贺云鸿的内唇,表示对方才鲁莽行为的抱歉,也吸吮去他口中的血腥……
凌欣离开,再次打量贺云鸿,见他的嘴唇干净而红润。接着,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主动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贺云鸿的眼睛。贺云鸿轻声说:“我改主意了……”
凌欣瞪眼看贺云鸿,贺云鸿表情微侧些了脸,斜看凌欣说:“一辈子,太短了,我对娘子用情太重,娘子怕是无法补偿……”
凌欣抱住贺云鸿瘦削的后背,含泪笑着说:“谁想补偿你?!我这辈子,一点都不补偿!债多了不愁,下辈子再说吧!反正我有永生永世。”
贺云鸿嘴角微翘:“永生永世?那样的话,我还得让娘子欠下更多的情债才好……”
凌欣极轻地拍了下贺云鸿的后背,贺云鸿就势向前一倾头,碰上了凌欣的嘴唇,两个人又吻在了一起。
热吻中,凌欣完全松弛了,就如破城那夜,贺云鸿到了她的身边,让她在死亡面前,都能从容不迫。她终于找到了与她相伴同行的人。她从不曾放心地爱过别人,甚至父母,现在她可以去爱这个人。无论前途有多少障碍,她知道他都不会放手。她两世为人,没有其他任何一人,包括父母,如此顽固地爱着她,她感到安全而温暖,绝不会舍他而去。她理解了她过去只在别人身上看到的激情:不离不弃,生死与共……
她感到了在深渊边遥遥见过的那丝丝蓝光的频率:爱,超越生死,无怨无悔。
凌欣领悟了天地的宽容和慈悲——她原来一直以为她到这里来,是来还那个她在深渊旁发的“利他”之誓,她的一生,是来帮助他人。可实际上,因她起了一念菩提之愿,就得到了网开一面的机缘:重活一世,寻找到爱。
从此,无论她陷落在何等境地,这缕光芒将穿过黑暗,从无尽的混沌中,引领着她飞向光明。
她所做的一切“利他”,都是“利己”——最终获救的,是她自己的灵魂。
窗外迎春,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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