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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被江南文人唾沫星子淹没的孟焕之等人却心内如焚,连下数贴约见司马清都被回拒。如此一来,孟焕之更加担忧扬州书院那五座大藏书阁的命运,凝聚着百家心血、千年积累、万人才智,不能任它们就此毁灭。
两位钦差联合有识之士与司马氏族中之人谈条件,藏书阁的珍贵众所认同,司马氏族中的一帮族老们也是一心想保下它们。他们对钦差恨之入骨,可也明白司马清的脾性——那个人孤决固执,一向禀行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大家不敢公然冒险,孟焕之说得口干舌燥才能劝动司马氏中人,请他们果断行事公议废除司马清族长之职,各位积年有名望的司马氏长辈相视一眼,轻声叹息,颔首表示赞同,便携手离去。
是夜,扬州书院火光冲天,惊动满城辗转不能入眠的人,纵是守在书院内外的军士们极力抢救灭火,终是让大火吞没了一座藏书阁,另有两座也被大火波及烧掉一小半。
残垣断壁下,纸张木器焚烧味道弥漫,熊熊青烟四处飞散,风吹起灰尘飘洒。火光一闪一灭间,不远处一个人影格外显眼。
司马清一袭白衣广袖伫立观看,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笑容,这当下不用钦差出手,司马家族都不会放过他。
对着半山烟火,孟焕之痛心疾首,待他驱马赶到扬州书院时,正逢司马清被各位族老们带走,两拔人马擦肩而过时,司马清笑语:“此间也有孟大人一份功劳,若不是你步步紧逼,老夫不会出此下策。”
“此言差矣!”孟焕之声音清冷回道,他追上几步直视司马清,“老族长一身才学不过如此,文章诗书再作得精妙,心肝肺腑全然是黑,城外滔滔江水都不能洗白你。”
司马清勾唇无声的讥笑,别人的言论与他何干,自生来他就没把凡夫俗胎看在眼里,妄想三言两语激怒他休想。
今日直面对视,孟焕之方发觉司马清要矮他多半个头,相比他初来江都里首次会晤,这位带着传奇色彩的老人苍老许多,头发多半数已白,往日阴沉的眸色闪着亮光带着兴奋,带出挑衅和自以为是的清高,只有弱者才会沾沾自喜零星半点的得与失。
他退后一步,做出让的动作:“前辈好走,藏书阁中缺失的书会有人凭着记忆补齐,纵然永久轶失,也是一些陈腐学识,不必再流传下去,就如同前辈的清云录一般。”
司马清无懈可击的神情有了轻微变化,孟焕之继续说道:“抄袭借鉴前人的学说也敢自吹自擂,清云录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大笑话。”
“你待如何?”司马清的语调不掩慌张。
孟焕之轻轻拂落衣袖肩头落下的草木纸灰,信手指向前方,“与它们一般命运,而且终此朝江都不再设书院学堂。万莫叫屈,这都是前辈之功劳。”
司马清紧抿薄唇,不再发一言,跟着众位族老离去,夜色中一行人打着的灯笼从近及远,渐渐消失不可见,惟留烧焦的气味在原处。
长盛派来新的钦差接替王善叔和孟焕之,两人启程北上之前,司马家对司马清的处置也已公布——废除族长之位,关在宗祠中闭门思过。
那样的一个骄傲的人不能容忍这般失利,司马清神智微失常,紧捧着清云录不肯撒手,偶尔语出惊人:“阿筠,你回来了?”一抬眼间,瞧清来人,浑浊的双眼恢复清明,闭目不再发一言。
江都城外船坞间的大太太听说后,放声大笑,陪着她一同南下的大老爷并秦旭从未见过这等架势,一时愣住不知所措。
笑声歇后,两行清泪从大太太眼角流下,她已见过同母兄长,才半百年纪的人犹如八十老翁,抖抖嗦嗦,全无找不出昔年风流才子的半风潇洒。
生母已逝,兄长也恐不久于人世间,书院被焚烧查禁,江都今颜改旧貌面目全非,她还有必要再踏进重游故地?
“回罢”,大太太抬着泪眼望向丈夫和儿子,见他们满是关切的神情,心底不由一暖,轻声呢喃:“回家吧,出来久了,章哥儿也该喊着要祖母。”
“好!”大老爷握住妻子的手,微用力以示安慰。
惟有秦旭不甘心,带了人亲探扬州书院,山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兵士佩着刀剑分列两旁,十月萧索天气,树木凋零,使得可以远眺到山上的屋舍学堂及藏书阁,与儿时的记忆重合,可以猜想到五座大藏书阁同时林立的壮观影像。
此时此刻,秦旭有几分明了祖父为何建书院又交出书院的动机,这样气势威严的山、树、屋舍并藏书阁,加上数位有名望大儒,什么都不要做,也是一座不可跨越的城池。
扬州甚至江南的学子以扬州书院为荣,屡生爱护之心,一力偏私蒙蔽他们的理智和公道之心,最终走向毁灭。
谁都不能保证秦州书院不会步其后尘,秦旭没有祖父的远见卓识,更没有驭下的手段,他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绝不会干出和大舅舅同样的事,但章哥儿呢?章哥儿的后代呢?
秦家要力保不衰败,一座稳如盤石的靠山只会养废众儿孙,坐享其成,久而久之养得好吃懒做不思进取。
“如此更好!”秦旭再回望一眼扬州书院,不再留恋,上马挥鞭直奔出城,清脆的马蹄声响彻在长街。
大太太不用看都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她抹干眼角最后一滴水,吩咐下人服侍着净面上妆,与丈夫开起玩笑:“当年我出阁那会,也是在船上哭得天昏地暗,生怕再没了机会回江都。”
如今,她不再留恋!
大老爷静待妻子说出下文,久久不得其果,见她又对着窗外出神,温声安慰:“素心,你想什么回来便回来,咱们现在有得是机会和时间。”
大太太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她再也不想回来!
☆、193|第 193 章
来时繁花正好,芳香挹人,长街竞风流,满城倾耳注目相迎,去时枯木凋零,冷风朔朔,吹入骨髓皆是潮冷。
踏舟北上时,孟焕之再回望一眼江都古城,此间事才有五分胜数,天子急召回他和王善叔,另派了钦差南下,接替的人能不能压住场面尚是两说,何况。。。。。。
回京之后还有另外一场硬仗要拼,他们在前方博上身家性命,左躲右防与扬州派系斗智斗勇,防不住有人在身后捅刀子。虽心中早有准备,事到临到仍觉得寒心,凉意从后背生起,徒添几分颓感。
他轻拍阑干,想到燕京诸事不由得归心似箭,妻子于月前平安产下一子。出门时她还没有传出喜信,待回去要多出来一个儿子。
孟焕之心中柔情顿生,又夹间着十分的愧疚。他没能让她如意开怀,她在经历生产之痛时,他不能在身边陪伴。说一千道一万,他负了她。
回京后,就可以接她们娘儿仨回家,好好得享几日天伦之乐,他大概是要赋闲一段时日避风头,也好!
今次回京,船上不仅有孟焕之和王善叔,还多出来一个人——前回替父申冤的苏公子也被他们一力邀请北上,依江南眼下的情形,苏公子若仍留在原籍只有死路一条。
孟焕之等离开扬州时场面恓惶,除了新到任钦差和知府衙门众官员相送,再无一个闲杂人等。王善叔也心如明镜能预料到回京后的遭遇,一改来时郑重其事不苟言笑,放开心怀谈笑风声,三人也算有说有笑度过船上时光。
待船行快到徽州时,韩家派人早候了多时,请孟焕之在徽州盘旋两日,容三位故交叙旧。
三位?孟焕之边拆韩世朗的亲笔手书,出声询问道:“可是敞之兄也到了徽州?”
“正是”,前来送信的管事自小陪伴在韩世朗身边,对自家主子的喜好了如指掌,对着孟焕之言无不尽:“王家公子举家从燕京迁回扬州,五日前便在徽州登陆,就等着孟公子您一到,好一同说会儿话。”
孟焕之一目十行阅完信件,回复那管事:“告诉你们公子,我准时到,让他预备好酒等着。”
管事笑容可掬点头应下,自去回复韩世朗不提。
孟焕之心中犯着嘀咕,这个时节王慎突然南下,难道他又要逃不成?!有司马清那样一个强势而又跋扈的舅舅,使得王慎三十余年的人生全被牢牢掌握,除了娶了位称心如意的妻子及在外闲散度过几年,孟焕之都想不起来王慎凭着本心做过何事?
官船抵达徽州时,大雾弥漫,韩世朗带着人亲自迎接,依是如常嬉笑怒骂,一见孟焕之便开始打趣:“修远成了大红人,想见你一面难比登天,今遭来了可没那么容易脱身,须得在徽州长留数月,也不枉我三番五次派人相请。”
孟焕之霁颜,当即拆穿故交:“何来三番五次,只一次尔。安臣兄如今也学会打诳语,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不远处王慎披着大氅,笑意清浅,他又消瘦了几分,宽阔衣衫下身形打晃,双颊塌陷,眼睛却格外有神采,只微微一笑打招呼:“修远,你来了。”
语气也是那般不经意,像极了孟焕之初到扬州时与司马清首次会晤,也是一声‘你来了’,打过交道后才知这对舅舅外甥十分相似,外貌酷似不说,风姿也是不相上下,只性情差了十万八千里。
孟焕之颔首算是回应,初谋面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正要住两日,好些事慢慢道来。
徽州以韩氏为尊,韩世朗力尽地主之谊,安置钦差及随同人员并另一队船上的秦家大老爷夫妇和秦旭住下,这才拔冗抽身与两位故友叙话。
红泥小炉火轻偎,茶香扑溢,三人静坐久不发言,一杯一杯品着茶茗,冬日斜阳映照进屋,光线充盈,清晣可见对方脸上一丝一毫变化。
蓦然间,孟焕之觉察到他们不再是年少时节初遇的外貌长相,当年韩世朗还是金相玉质的翩翩美公子,王慎更是风姿举世无双,自己则是鲁莽的青葱少年。渡口相遇,只因自己贸然问了一句话,便结下十几年的情谊。
光影重叠,他仿佛看到十几年前的三位少年,对下眼下的三人,轻声一笑:“沧海桑田,我们几个也改了旧貌。”
三年来,韩世朗经受的压力和磨难不比孟焕之少,他不想说,两位故交亦不问。韩家现在也是元气大伤,正因为韩世朗最早从内动手,顶着各方质疑和阻力废除劣习,使得韩家在这场风波中幸免于难,得以保住徽州书院。
有幸还是不幸,切身体会的人方有权发话。
韩世朗也轻叹一声:“是啊,我仍能记得第一回见到修远,那时候他就差脸上写着不痛快,浑身长着剌,两句话说不对便要翻脸,谁能想到他现在居然最能沉住气。”说到此处,他倾身向前举起茶杯:“后生可畏,我敬你一杯。”
孟焕之施然受下,跟这两人他没必要客套。
“王家的藏书楼里有许多手抄本和副本,待我回去后一一寻出来,或可能补上被烧毁的那批书籍。”王慎淡然插话,他很是难得开起玩笑:“扬州各大氏族家中都有藏书楼,但愿修远抄家时没有一并搜罗去,不然我也无力补齐典籍。”
孟焕之哑然失笑:“我竟有这等声名?!”
“比这更过分都有”,韩世朗接一句,神色恢复庄重,“我准备终老徽州专心做个授业的夫子,敞之也要回扬州修缮缺失的书籍。修远,以后只有你一人在官场打拼,前路艰险,任重道远。”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倒让孟焕之想起成亲前也是韩世朗同样的戏语,心下好笑,他握拳轻咳连连应道:“好,好,好!”收获韩世朗白眼两枚、两记暴粟。
他们三人中,孟焕之年纪最小,初时结伴游走大江南北,没少受韩世朗的捉弄,吃暴粟都是平常,米饭中埋着自己不喜欢吃的菜,打尖时非要自己张口同人打交道。。。。。。
那时候,他心里嘀咕没见过这么有心眼的人,之后数年方才知天下比韩世朗心眼多的人海了去,比如岳父一家人,再如家中那对大小滑头。
见孟焕之唇边挂着轻柔的笑意,王慎有几分明白,从怀中拿出一封画稿递上:“你家思儿洗三时,拙荆也前去贺喜,回来后她画了这幅画。”
画上妙龄女子怀抱着婴儿,笑得亲和,眉眼透着安详,她身边站着一位两三岁的小男孩,冲着小婴儿敞嘴笑。仔细瞧妻子和意儿后,孟焕之细看次子的长相,胖嘟嘟的小人儿裹在襁褓中,分辨不出。
“孩子随了舅舅和外祖父的长相。”王慎适时再加一句。
“多谢敞之兄。”孟焕之对着画像挪不开目,轻语一句“她们还好吧?”
“好!”
韩世朗夺过画像挪揄道:“原本想留修远多住几日,现在看是不能了。勾魂的猫儿又下了两只小猫崽,他想立时飞回去的心都有。”
王慎轻摇头,“你呀,还是这么爱捉弄人。”
韩世朗收起笑容,神情现出一分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