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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否相似,因此无法判定他是否为鲁明的长辈。俞洁随鲁伯伯到了二楼的高档
存放厅,站在椅子上,把骨灰盒细心放到上层玻璃柜中,灵位牌上写着死者的名
讳:恩师陈天曾之位
老人在灵位前默默鞠躬,退出存放厅。俞洁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供品:“鲁伯
伯,我送你回去吧。”她甜甜的笑着,期待地看着他。鲁明在心中叹息一声,知
道无法躲过这位女同乡的软磨功夫了,也许这是缘分?他点点头,俞洁立时眉开
眼笑,亲热地挽起老人的左臂。
鲁伯伯住在城西,一处小独院,两间小青瓦房,房顶上长满了瓦粽。正房东
边是厨房,西边有一间矮小的机瓦房,不知作何用。这里显然久未住人,衰草疯
长,门窗油漆斑驳。一位妇人正在屋里打扫卫生,她一眼认出我,马上显出不以
为然的神气,我知道她误会了,连忙用家乡话喊:“李姨,我可不是盯梢追来的,
我想在这三天里先探探家,为爸爸上坟,没想到撞上鲁伯伯!”
她听到我一口南阳话,不由莞尔一笑,又满含深意地斜了老头一眼:看来你
被缠紧啦。我挽起袖子,接过李姨手中的掸子:“李姨,我来帮你打扫—一晚饭
可要在这儿吃啦。”
李姨笑了,转身到厨房里做饭。我干得十分卖力,等到屋子打扫完,李姨也
把香喷喷的羊肉糊汤面端上饭桌。这时我才发现鲁伯伯失踪了。李姨朝西边呶呶
嘴,说:“在小西屋里呢,你去喊他吧
我快活地喊着“伯伯”,推开用木条钉成的简易门,看见伯伯默然伫立在屋
子中央。这儿十分简陋,一张用土坯和高梁薄垒就的矮床,一张白茬木桌,房顶
残留着烟熏火燎的颜色。地上倒是干干净净,看来李姨打扫过。我从鲁伯伯身上
感到一种肃穆,一种冷峻,一种深沉和苍凉,不由得收住笑声,体贴地挽起伯伯
的胳膊,轻声说,饭好了,去吃饭吧。
饭桌上只有我和李姨说话,她询问了我家的情况,我也从她口中知道,这儿
是鲁伯伯的祖居,不过他父母去世后,已经没人住了。房屋没有卖,每年他们至
少要回来一次,住上三五天再走。鲁伯伯面色平和,但说话很少。饭毕,我到厨
房洗碗回来,听见李姨在低声劝丈夫:“这姑娘也算与你有缘,去吧,把你闷在
心中多年的话对她讲讲吧。”
我紧张地等着鲁伯伯的回答。几分钟后李姨过来对我说,呶,老鲁在小西屋
里等你。我激动得声音发颤,低声说:“谢谢你,李姨,太谢谢你啦。”
小西屋新摆了两张竹椅,小桌上放着两杯热茶。鲁伯伯在这儿等着我,我轻
手轻脚地走过去,像小学生一样并紧膝盖,仰望着他。
“这屋子还是50年前的模样,我一直没动它。”鲁伯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
他一改口音,操起地道的南阳话。“是啊,50年啦。”他怅然叹道,“你知道我
的研究课题吧。”
我知道正题开始了,忙回答:“我知道你在研究原子团先天具有的行为模式。
别人告诉我,这是一个最深邃的宇宙之谜。”
“对。你也知道我是毕生的失败者,是不是?”
我窘住了,思索片刻,决定实话实说:“是的,有人告诉我,你终生探索,
至今没有突破。不过他们说,你是伟大的失败者。”
鲁伯伯面色惨然:“只是安慰罢了。其实40年前我就预知自己的失败。科学
研究毕竟不是刨红薯,要想取得突破,一半靠勤奋,一半要靠灵性。我很勤奋,
但我的灵性却不足以攻克这样艰深的课题。不过,我不后悔,我只能这样做。因
为50年前,一位先哲就为我树下了人生目标,我也对他立下最庄严的许诺,我不
能失信啊。”
我立时想起他虔诚跪拜的那个人:“是陈……天曾先生?”
“是的,你想听听他的故事吗?”
我连忙点头。这次采访到这儿突然转向,我苦苦追踪的鲁先生悄然退下,另
一位不速之客却闯了过来,我沿着他的人生之路一步步追踪下去。
三一个卑贱者的故事
鲁明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圆球,交给俞洁。洁白的象牙球,光滑、温润,
带着鲁明的体温。小球上有六个圆孔,孔中可以看到小一号的空心圆球,一层套
一层,共有16层。每层空心球的壁都很薄,呈半透明状,用手指插进去一拨,它
们便灵活地转起来,层与层之间互不干涉。俞洁被这个小巧的玩意地迷住了,反
复把玩,赞不绝口。
鲁明说:“是陈先生留给我的,是他的传家宝。这种多层象牙球是200 年前
广州一位翁姓艺人最先琢磨出来的,从圆球的6 个小孔中,用特制刀具向里掏挖,
直到把里层的圆球剥离出来,最多可雕出34层,每层薄得近乎透明。这种手艺真
是巧夺天工,不过,它的精巧首先要归功于象牙本身的质地,细腻、坚韧、强度
极大。看着象牙球,我常常佩服造化之神力。要知道,这些质地优异的象牙是由
蛋白质矿物质组成的,原料是最平凡不过的野草和树叶。但经过生物体这个奇妙
的化学工厂,就变成优质的象牙。”
象牙球摆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在灯下闪闪有光。鲁明的故事就从它身上开
始。他说,我与陈先生的交往自49年前开始,那年我10岁……
那时我家就住在这儿,父亲是小学教师,母亲是烟厂卷烟工,生活很苦。一
天半夜醒来,听见爹妈在商量什么事。妈说:“把他收留下来吧,好歹是我的小
舅……真够可怜的,人‘神经’了,老婆带着孩子跑了,还是个大学问人哩……
别怕日子过不下去,不就是锅里多添一碗水嘛。”爹说:“咳,不是为这个原因。
咱家成份高,凡事没担待,万一他神神经经地闯下什么祸呢。”妈立即说:“没
事儿,我打听清楚了,他是个‘文疯子’,从不惹事,每天尽戳在地上,仰头看
星星看云彩。”停了很久,爹说:“行啊,依你吧,把灶房收拾一下让他住。”
陈先生,或者说我的小舅爷,就这样来到我家。苍白赢弱的40岁男人,破旧
的中山装,绵羊般的眼神,温顺、自卑、惶惑。真像妈说的,他是一个非常省事
的‘文疯子’,每天到堂屋匆匆吃完饭(他的饭量小得可怜),就溜回小灶屋或
后院,仰着头,呆呆地戳在地上,半天都不动。
孩子们也有势利之心啊。我从小就知道小舅爷在我家的地位,没拿正眼看他。
尤其是,这个白吃食的舅爷从不帮家里干活,连扫地、刷碗都没干过!我没理过
他,最多站在灶屋门口,不耐烦地喊一声:喂,吃饭啦!一直到成年后我才理解
他,他不干活不是因为懒,而是没时间,他的肉体是为思考宇宙机理而存在的。
两个月后,这位讨人嫌的舅爷才找到了他该干的活儿,是一种基本不影响思
考的营生。那时是文革后期,什么东西都缺:火柴、烟、糖……连自来水管中也
闹起水荒。公共水龙头前常排着七八十人的队伍,听着水珠滴滴答答滴出来。有
了自来水后,城里的水井都被抽干了,所以,大家只能压住心火,目光阴沉地盯
着这个唯一的水源。那时,用水是家里头等大事,一放学我就拎上水桶去排队,
晚上爹爹再去换我。常常闹腾到凌晨一两点。
一天晚饭后,舅爷没有走,怯怯地说:“打水的事……交给我吧。”
妈看了爹爹一眼,高兴地连声答应。从此,家里再不用操心排队接水的事儿
了。每天早上,水缸、水盆、水桶,凡是能盛水的家什儿全都盛满了清亮的水。
疲惫不堪的舅爷象留声机似地劝妈妈:用吧,洗吧,别心疼水,有我哩。他那总
是惶惑不安的眼神分明透着一丝欣喜。妈私下里得意地对爹爹说:“看见没?再
窝囊的人也有用处!”
一天夜里,爹在学校值班。我突然发高烧,额头像火炭一样烫人。凌晨三点,
妈说等不得了,得赶快去医院。她到灶房里找舅爷,那儿没人,水缸已满了,但
水桶不在家。妈只好背起我朝医院跑。在医院打了针,回来已是凌晨四点。疲惫
的妈妈特意绕到街头的水龙头前看看,舅爷果然还在那儿。那时我伏在妈妈背上,
被高烧折腾得半昏半醒。但很奇怪,恰在这种状态下我似乎获得一种‘通觉’,
周围发生的事极其清晰地嵌在我的记忆中,甚至包括凡人看不到的。我听见水滴
落在桶里的清亮的声音,这声音不疾不速地敲打着静谧的夜空。我看见水桶溢出
的水在地下静静地流淌,月光在水面上变幻不定。我看见舅爷呆呆地立在桶边,
仰望天空。不是在数星星,他是眼中无物的。他的思维游离于身体,犹如一团白
亮的岩浆,在宇宙中缓缓流淌,努力摸索着宇宙结构之间的微穴。思维的探索一
次一次失败了,它换个方向,继续不知疲倦地前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看到他的思维,也许是一个热昏病人的谵思罢了。但不
管怎样,这些似真似幻的景象刻在我的记忆里……妈不耐烦地喊:小舅,水满了!
舅爷从冥思中清醒,那团白亮的思维突然失去了张力,垂头丧气地一下子缩回他
的头颅内。他惶惑窘迫地看看妈妈,急忙提上水桶走了。
我烧了三天才逐渐康复,妈让我休学三天。一个人在家(我没把舅爷当成家
人),闲得心烦。为了哄我,爹拿出了轻易不让我玩的宝贝儿:一个旧痕斑斑的
放大镜。于是我就开始我最喜欢的游戏:观察蚂蚁。
从小我就对此非常入迷,能一连半天趴在地上观看。放大的蚂蚁显在镜框中,
一双复眼,一双不停点动的头须,细腰身,尖圆的尾部,六条纤细的瘦腿。它不
慌不忙地奔跑着,有时停下来,用头须向四周探听。如果碰上同窝的伙伴,双方
便心平气和地用头须交谈一会儿,如果对方是个陌生家伙,四只头须一碰,马上
象火烙一样收回,然后倒着身子避开对方。前方的泥地上有一道小小的裂纹—一
对于蚂蚁来说,这恐怕也算得上悬崖深涧了吧。但蚂蚁并没在意我的担心,它轻
巧地爬下去,又沿着立陡的峭壁,轻松地攀上来。
小小的蚂蚁身上有我看不完想不尽的东西。我玩得入迷,干脆拿铁锹挖开一
个蚁穴。失去巢穴的蚁群慌作一团,四处乱窜。少顷它们清醒下来,每只噙一颗
蚁卵,急急忙忙藏到土粒后。蚁王也出来了,她比工蚁大了几倍,圆滚滚的身子,
笨拙地乱跑。几只工蚁立即冲上去,把它强行拉到一块大土粒的阴影里。
放大镜汇聚了正午的日光,变成一小团白亮的光斑,镶着金黄的边。光斑在
地上游动,无意中罩住一只蚂蚁,它立即冒起一缕青烟,细腿抽动几下,便仰天
不动。这引起我的兴趣,便用光斑又罩住一只,它同样弹动着细腿死了。有人焦
急地喊:“别,别烧死它!”
我揉揉被强光弄花的眼睛,舅爷的面孔从虚浮中逐渐清晰。他的眼神焦灼、
痛心,没有往日的畏缩和自卑。很奇怪,这会儿我也忘了平时对他的鄙视,羞愧
地收起放大镜。舅爷小心地拾起死蚁,放在手心里,痛惜地说:“别毁坏它呀,
它也是天地间的生灵,是穷天地之工造出来的,看它的细须,复眼,细腿,多么
精妙绝伦呀。”
我很羞愧,想找一个逃脱尴尬的办法,忽然我问:“你说,人能不能造出一
个真的蚂蚁?我说是真蚂蚁,活蚂蚁。而不是用铁或塑料制造的死玩意;可也不
是蚂蚁生出来的。你懂我意思吗?”
舅爷显然听懂了我疙里疙瘩的绕口令,他说:“当然能,任何生物都是物质
的,最终必然能用物理的办法把它造出来—一不过太难了。你知道有多难吗?”
“有多难?,
“据我估计,至少要到200 年之后才行。为了用人工办法造出一个真蚂蚁,
花的费用大致相当于迄今为止人类所创造财富的总和。”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不过,吃惊归吃惊,我还是本能地信服了他的话。从这
时起,一种思想开始扎根在我的心中:敬畏,对大自然的敬畏。我诚心诚意地说
:“舅爷,我再也不欺负蚂蚁了,可是,以后你得给我讲故事,行不?”
从那天起,我和舅爷的关系一下子变了,没事儿我就溜到小灶屋里,听他讲
天地间的哲理。那是文革后期,是文化、思想和知识的沙漠。多亏有了陈先生,
我才能了解DNA 、夸克、宇宙爆炸等等知识。我也逐渐接触到先生思维的核心,
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句话,原子团的行为模式。
俞洁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