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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心中也有一份不甘——以往之类的事也有,随便打发个几千上万,哪任布政使也不敢说什么,江淮富庶,在哪里加个税也就罢了,在士绅头上动刀是行不得的,如今这位一来,就要乖乖掏钱,就这么被拿住了?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刘李二家的代表,秋玉落淡然一笑,站起道:“妾身叔叔因病卧床,夫君也有些小恙,无奈之下才由妾身抛头露面,这等事自然没有我一个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方,自然唯各位叔叔伯伯马首是瞻。”
众人都暗骂,你现在说马首是瞻了,真要这么没说话余地,你跑来干嘛?
不想秋玉落眼波一转,绕着上座宁弈那么有意无意掠了一圈,话风也跟着转了一圈,“但我李家身为陛下座下子民,国家但有需要,便当戮力相助,只要殿下一句话,自然不敢落于人后。”
她不说布政使大人一句话,偏偏说了宁弈,虽说宁弈主管河工,这事也是他挑头先说,但此刻这句话说出来,怎么都令人觉得怪异,毕竟这事的主办者,可是布政使衙门。
那语气,庄重中似乎还暗含几分挑逗,令人想起一些那啥场合那啥男女打情骂俏常会说的那种句式——只要你……我就……
如果说先前那多出来的四个字还可以理解为李夫人妇道人家第一次见王驾紧张失措,现在这对话很明显可以看出李夫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那其中的意味就好玩了。
当众调情?
众人一时连这紧张的要钱大事都忘记了,眼神向着上方暧昧的溜来溜去,楚王风流满帝京,这些人和帝京联系紧密,如何不知?传说中这位王爷喜好花街柳巷,爱好男女通吃,只要是美人来者不拒,看这样子,又换口味了?转向良家妇女了?
还有些消息灵通人士,隐约听说过李家那位独苗少爷,似乎那方面不成?难不成这位出身帝京豪门的李夫人,之前就和楚王有一腿,如今独守空闺难耐寂寞,和殿下再拾旧情?
人的天性都是八卦的,一时间眉毛眼睛官司打得热闹,饱含兴味的眼神满天飞。
凤知微含笑低头喝酒,看也不看宁弈一眼,宁弈却也神色如常,执杯仔细听了,一笑道:“李夫人深明大义,当为江淮士绅楷模。”
他这么一句,还是和先前一样,看不出具体意思表达,扔过来的他都接着,接了便放到一边,谁也别想从他话中揣摩出一个定数,凤知微又佩服了一把——皇家历练出来的说话城府啊,用来对付女人居然也是这么高啊。
秋玉落却似因为宁弈这一句而十分满意,神采飞扬的喝干了杯中酒,红晕上脸的坐下,倒是江淮首富,最大盐商刘家,听见这句有些发急,想了想道:“殿下和魏大人开口,我等岂敢不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殿下和魏侯,您别听那不知情的人嚼舌头说盐商如何如何富裕,其实是有苦自己才知,每年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领取盐引就是老大一笔,好容易掏了一年利润过半认了引窝,却经不起私盐贩子背后捣祟,如今南方战事一起,这边多了许多流民,蜂拥在那些私盐贩子底下,都做起这一本万利生意,这个样子,便是再家大业大,也经不起掏摸——殿下明鉴!大人明鉴!”
“是啊,”立即有人接话,却是那位自称去草原卖米的陈家老爷,陈家垄断江南大豆桐油茶米等物,运往山南山北换取盐铁麦绵木材旱烟,再转销草原和西北等地,全国各地都有他家分号,此时皱着眉毛,捋着山羊胡子,豆大的三角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叹息道,“殿下,大人,您看着咱们外面光鲜,其实都是空架子!商号里跑南闯北一路上重重税关,来回一趟真正落到手里的不过是个小数儿,一大家子还有底下人嚼吃花用,年年也就维持个表面周转,朝廷里的事儿咱们也不是不上心,但也经不起这么年年伸手,去年南方水灾,咱们不是也捐米了嘛,前年北方雪灾,也认捐了一万两,大前年……”他掰着指头一一的数,末了砸吧着嘴叹息道,“不怕说句丢人的话,早就掏空喽,我陈家上下老小,每三日不过一荤,多了再没有的,我两天没吃肉了,不信,您剖开我肚子瞧瞧!”说着嘻嘻笑。
凤知微瞟他一眼,这位陈家老爷,江淮望族里排行不算太高,却最是凶狠啬刻的一个人,陈家欺行霸市的状子据说堆满了江淮首府衙门的签押房,多少年无人理会,前不久还有个状纸,告这位强掳民女致人于死的,只是陈家家大业大,据说脚踩黑白两道,手下有一批不要命的泼皮无赖,黑道势力横贯整个江淮,向来强龙也怕地头蛇,历任布政使虽然未必在乎陈家,却怕那些不要命的青头,保不准什么时候你看戏或者出门,就有一个人揣刀而来给你抽冷子一下子,那日子过得也太提心吊胆了些,所以这陈家横行江淮多年,竟然就一直没有人敢动。
这老家伙一句开口,后面便一窝蜂炸开了,一条声都是哭穷诉苦的。
“殿下明鉴,我那摊子日子也不好过,现今南方打仗道路不通,运费物价飞涨,咱们几十家商号关门……三姑娘出门,嫁妆不过三十六抬,平白被姑嫂妯娌笑了一顿……”
“农桑盐铁渔,各清吏司各衙门,哪里都要伸手……前儿我还当了拙荆的头面……地方上税重……”
“……老陈说三日一肉,我家七日一肉!”
“……我那一大家子,每日肥猪要杀十六头不够塞牙缝的肉丝!市面上大豆猪肉米面猛涨……吃不起喽……”
这些巨商们大抵平日装穷习惯,说得兴起,原本因为这场合而生的凛然之心,此刻都忘了干净,一个个摇头皱眉捋胡子拍桌子大摇其头,一串串的苦楚溜出来,听了直让人以为这是一场贫民赈灾会。
最先哭穷的陈家家主,斜着双三角眼,抖着腿剔着牙缝,眼神里几分轻蔑的看着上方的宁弈和凤知微,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既然你魏知将我们底细都打听得清楚,就应该知道,老爷子我的老虎脑袋,摸不得!
他盘算着,今日给了布政使难堪,也不能逼人太甚,事后给点好处便是了,一万两还是两万两呢?可不能多过三万!
上座宁弈和凤知微,同时在慢慢喝茶,两人今天都有点奇怪,除了一开始敬酒不得不用酒外,之后桌上的酒碰也不碰,都改喝茶了。
此时凤知微似乎在专注的喝着茶,眼角却对上座宁弈溜了溜,宁弈垂目看茶水的眼神顿了顿,让人几乎无法发现的点了点头。
两人虽然各自间有太多纠结,但一旦对外,却向来有默契,凤知微得了这个眼神,微微一笑转开眼,忽觉有异,好像有什么视线紧紧的粘在自己背上,她一转头,四面如常,凤知微神色不动,又低头喝茶,悄悄将茶水倾了一倾,借着水平面一个角度,看见看自己的,果然是秋玉落。
与其说她在看自己,倒不如说她在观察自己和宁弈之间的一举一动,凤知微盯着水波里那女子奇异的眼神,唇角浮现一丝冷笑——你想发现什么?
她无心理会那两人之间的问题,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随即她一笑,将茶杯一搁。
这一搁,很有些力度。
细瓷杯底接触同样质地的托盘发出的声响清越,那么铿然一声,闹哄哄菜市场一般的堂上顿时被震了一震,立即安静下来。
众人眨巴着眼睛,看着刚才还笑容可掬,此刻茶杯一搁便沉下脸来的布政使大人。
只有陈老爷无动于衷,呸一声吐出了口中的牙签梗子。
凤知微双手据案,看着下方的巨商们,沉着的脸,慢慢的又绽出一个笑意,却不是先前的和煦如春风的笑意,而是微冷而森然的,雪白的牙齿在唇边微微露了一点,让人想起月夜里对着猎物里露出闪亮獠牙的狼。
众人看着那样的笑意,先前的那种凛然震惊的感觉才慢慢回来,这才想起这位年轻的二十岁布政使的辉煌经历,这不是鱼跃龙门一朝得幸的弄臣,这是上过战场杀过人倾过官场宰过重臣的天盛第一人魏知,是十五岁青云直上短短五年手头倾覆过无数达官贵族人命,连当年太子事败都有他手笔的少年煞星!
陈老爷的脸色也变了变,凤知微一言不发,气氛便立即显得肃杀凝重,那种久居上位者主控全局的气场,令他心里也砰砰的跳了起来,慢慢将一直跷着的二郎腿放下,坐正了身子。
凤知微等到所有人都坐正看过来,才慢慢放下手,缓缓一笑,慢条斯理的卷了卷袖子,眼角瞟着陈老爷,笑道:“陈先生,先前本官问你的问题,如何你一直不答?”
“啊?”陈老爷一愣,怎么也想不起来布政使大人刚才问了什么问题,身边一个同伴捣了捣他腰眼,小声提醒,“草原米价,米价……”
“啊,呃……”陈老爷这才想起来,立即直了眼,先前那句话他也听见,但他理解为警告,毕竟谁都知道所谓去了塞外运米那就是借口,是故意拿来涮布政使面子的,运米哪需要他亲自去?这么短时间又怎么可能来回?可如今布政使却当个正经问题来问,明摆着是故意要拿他开刀了。
心里明白是故意,陈老爷也没怎么怕,含糊了一阵子,见凤知微紧紧盯着,干脆双手一摊,嘻嘻一笑耍赖道:“您问米价?我给不出,这本就是下人办的事儿,不需要我亲自过问,您要真想知道,要么下了席我给您问去?”
“放肆!”
一声低喝如雷霆,霍然炸响,席上一个男子一惊手一软,“哐啷”一声将手中酒盏摔个粉碎。
但已经没有人注意他了,所有人都身子一缩,惊骇的盯着席上,突然变脸怒喝的凤知微。
“放肆!”凤知微一旦发作岂会给人反应之机,单手一拍桌案,咣啷一声杯盘跳跃之中怒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一介下贱商户,在殿下驾前和本官面前,竟然敢推诿敷衍,还满口你你我我?江淮天下文教之首,什么时候出了你这种不遵教化不敬长官目无王法藐视礼制的混账?来人——”
她森然一笑,一手指定了给她这一番突然发作惊得僵住了的陈老爷,“本官素来与人为善,可也容不得当面欺瞒!他不是说三日一肉吗?他不是说要我剖了瞧瞧?那成——”她狞然一笑,“拖出去,剖了!”
“!”
满堂震成泥塑木雕,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众人脸色瞬间一片青惨,像刷了白涂了青的墙,都恍惚着瞪直了眼睛,看着发作完毕又开始微笑的凤知微。
她那笑容让人错觉以为是开玩笑,众人呼一下飞上去的心,刚想要慢慢拎下来,不想蓦然一声暴喝。
“是!”
几乎接着凤知微的话尾,立即上来两个软甲卫士,大步行到陈老爷座前,一拽一拖,将已经木住的陈老爷小鸡一般抓在掌心,拖了便走。
陈老爷给这么一拖才醒过神来,天崩地裂的恐惧之下一伸脚,死死勾住了桌脚,一边向上方狂喊:“殿下!大人!我……草民错了!草民认捐!别开玩笑!草民认捐!”
“是啊,别开玩笑。”座上宁弈对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容色生花耀得众人眼前一炫,随即心中一喜,正想松口气,忽听他淡淡对凤知微道:“这要剖了以后没有肉,你怎么说?”
“下官自当以命相抵!”凤知微答得语气铮铮。
宁弈满意的点点头,很诚恳的对陈老爷道:“你都听见了,放心,本王处事公正,本王代天子巡察督造河工,在本王驾前撒谎那就是欺君,魏大人要剖你查验也是合理,但只要你腹中无肉,不论谁剖了你,都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所有人都眼前一黑——这叫处事公正!
陈老爷看着上方,宁弈闲闲喝茶,凤知微慢条斯理整理袖子,那两人都神情闲淡,好像刚才说的不是要人命的活计,不过是请客吃饭,但唯因如此,他心中才堕入一片黑暗的凉——只有真正杀人无算历经血火的人,才能在生死面前如此若无其事。
这才是真正的狠人。
到了此时,后悔已经不足以形容心情,身后的两个卫士一使力,连他带着脚勾住的桌案一起拖了便走,满桌子碗盏翻到,淋漓的菜汤倾泻下来,滚热的浇了他一腿,他也不觉得痛,挣扎着跳脚大喊:“你敢杀我,我手下数万儿郎一人一脚踩也踩死你,你敢杀我
”
“你敢动她。”喝茶的宁弈突然伸手一指陈老爷,寒声道,“我要你陈家老小,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凤知微则笑眯眯听而不闻,眼见着陈老爷骂声不绝的被拖了出去,直接就在廊下柱子上捆了,两个卫士手脚麻利的掏出刀子,寒光一闪,一勾一拽
冲天惨呼和爆飞血光里,她才微笑着,回答了刚才了那句话。
“我敢!”
堂下的人却已经没人再对她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