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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弈抬起手来,远远的,对着凤知微一指。
凤知微回首,看见远处楚王殿下不知何时再次神色暗沉,薄唇紧抿,表情很不和善,心中便很有些怨念——您刚才好像还挺平和,怎么一眨眼就和六月的天一般,变了脸呢。
他指指她,指指皇城,随即拂袖离开。
“好自为之。”
她躬躬身,微笑,目送他决然离去。
“如您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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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上午的时候,燕怀石带了人来给凤知微送零食,当然主要是给顾南衣准备的,凤知微顺便安排他和几位宰辅“邂逅”了一下,算是先留个印象。
燕怀石带来了京中消息,果不其然,太子和皇帝的对抗,只有四个字最合适形容:以卵击石。
“太子也是昏了。”燕怀石大摇其头,“皇帝这些年看似不怎么管事,可是从来不曾放松对朝政和军事的把握,他以为掌握近一半的京畿护卫力量就可以掌握胜局?啧啧……”
凤知微负手,遥遥注目天际,似是被那皇城血火灼了眼目一般,眯起了眼睛,良久缓缓道:“太子和楚王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后者,从来不曾小瞧了天盛帝。”
审时度势,顺力而为,宁弈之沉稳,实非常人可及,就连凤知微最初也没有猜到,宁弈会用十年的时间,来布局对付那样一个庸碌得人人都觉得可以随时扳倒的太子。
因为,扳倒太子易,扳倒太子而不为皇帝怀疑难。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刺杀前那一夜那些士兵,真正要做的,是确保刺客能够顺利进入内堂,以及,控制住那些在书院就读的重臣子弟。
青溟,是此次计划的一个重头戏,通过这个书院,风流帝京的楚王,其实早已扼住了多家臣子的命脉。
这个计划从什么时辰开始?建国之初?或者更早?
当所有人看见青溟的重要性,宁弈立即退出,“忠心耿耿”将之“交给”了太子。
风流楚王,带领京城一批皇亲国戚公子哥儿,以浪荡无心朝政之姿,玩遍帝京花,赏尽风尘柳。
正如凤知微在妓院和大街上遇见他那两次,很明显,那些公子哥儿唯他马首是瞻。
有意无意,慢慢渗透,多年下来,这些勋贵子弟,想必已经和楚王府私下结成了密不可分的利益关系,无论是私生活,还是公家的书院,诸般是非把柄,都牢牢控制在辛子砚和他手中。
宁弈要做的,并不仅仅是扳倒太子,而是在扳倒太子的过程中,取信于皇帝,在扳倒太子之后,取得更多支持。
他从未轻视过那位一手创立天盛皇朝的开国之帝,哪怕这些年他老迈,倦政,无所建树。
而皇宫中那位太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左膀右臂如此居心险恶,他已经被重重包围的虎威军和一面倒的劣势,逼得失去常性,濒临疯狂。
在他试图闯宫失败后,他便被不断逼迫着向东宫范围内缩,天盛帝要把一切争斗留在东宫解决,鲜血可染东宫,不可染正殿朝华。
皇帝看来很平静,拉着凤知微在大帐下棋,凤知微输两局必赢一局,皇帝很满意。
军报不时送过来,天盛帝不动声色的看,烛火下眼神平静,每道皱纹都皱得沧桑而紧。
凤知微的心,也如这冷玉棋子一般,微凉。
这沉潜如渊帝王家。
棋下到半夜,一骑快马踏破夜色而来,隐约一路唱名报进,天盛帝端坐不动,啪的下了一子,动作似乎力度过大,烛火颤颤欲熄。
凤知微无声暗叹,起身告乏,“微臣不胜棋力,陛下饶我!”
天盛帝笑起来,拂乱棋子,凤知微立即告退,走到门口却听见皇帝叹息:“一起听听吧。”
心中一紧,却不敢推辞,她低眉敛目:“是。”
一抬眼看见皇帝眼神疲倦,恍惚间想起那日屏风后众皇子攻击宁弈,他也曾露出这样的眼神。
火漆密封的军报递上来,天盛帝看罢,眉梢突然抖了抖,随即怒拍桌案。
“混账!”
太子不知道发了什么失心疯,悍然以火炮轰平东宫外墙,东宫明宜宫,本就是皇宫一部分,后来象征性以墙隔过一片单独区域,这一轰,他不退反进,直入皇宫,那批逼入死境自知无幸的侍卫和戍卫营残余,凶性爆发,在宫中大肆烧杀,并挟持十皇子和韶宁公主为质,口口声声要天盛帝给个公道。
桌上灯烛被震落,军报腾腾烧起,烟雾中天盛帝神色暴怒——他了解太子,知道这儿子胆量一般,按说掀不起大风浪,又指望和太子交好的韶宁能够劝劝她大哥,所以才没有带走儿女,不想太子丧心病狂,连亲妹都不放过!
几位老臣闻讯赶来,神色震惊,对于太子这种费人疑猜的大胆,却无一人为他寻找理由,都说人心难测,太子身侧最多小人,又说太子临事疯狂,陛下如此恩重,竟能如此辜负!
凤知微冷眼看着,想起东阁大学士的儿子,正是曾被顾南衣折断手指的那位姚公子,以往好几次,都在宁弈身边看见过。
天盛帝发作一阵,慢慢冷静下来,突然沉声道:“魏先生。”
来了……凤知微暗暗叫苦,还是躲不过去啊,快速离开青溟,随皇帝避在大营,万军在侧该用不着她吧?不想出了这事。
顾少爷那天就不该露那一手啊,如今可算被人惦记上了。
一刻钟后,一千虎威军帐外相侯,凤知微无可奈何爬上马,哄顾南衣:“咱们喝酒去。”
顾少爷原本是不喜欢半夜爬起来的,听见这句立即要求:“那天那种。”
凤知微继续哄:“淳于猛有,带你去找他。”
顾少爷似乎很高兴,顺手采了根草叶,一折两段,递给她以作奖赏。
凤知微一咬——苦的。
将苦草叼在齿间,凤知微在马上颠啊颠,心中却在回想临别时天盛帝的话,这深沉帝王彼时眼神担忧,对她谆谆叮嘱:“务必救得公主。”
未曾想天盛帝对韶宁,还当真有几分慈父之心,这也许是宁氏皇家,仅剩的亲情了吧?
快马回城,帝京已经戒严,皇城内所有衙门都有虎威军驻扎,这支军队,天盛帝还是大成王朝外戚的时候便已经掌握,军中统帅胥元良和副帅淳于鸿,都是从龙有功的开国老臣之后。
西华门烟尘滚滚,喊杀震天,宁弈领旨同胥元良在猛攻太子残军,而太子被围在南宫天波楼,韶宁和十皇子正和他在一起。
凤知微拢袖坐于马上,遥遥望着血色火光中的皇城一角,暗红的光影投射在她脸颊眼眸,有种水色润泽的光艳。
她并没有将那一千虎威军投入战场,更没有带着顾南衣闯军救人,而是静静的,等。
过了一会,宁弈果然策马过来,无声在她身边停下。
一对男女,默然驻马,遥看那一角流血厮杀。
“有些人不能活。”半晌,宁弈淡淡开口。
“有些人也不适宜死。”凤知微对他一笑,“比如,人质。”
“你救出宁霁。”宁弈长眉皱起,“也足可向陛下交代。”他顿了顿,平静的道,“我会保得你。”
凤知微相信这句话,却默然不语,这是她第一次和宁弈进行利益交换谈判,心中却有几分淡淡的凉。
寥寥几语,决人性命,宁弈若无其事是应该的,但是自己,为什么也这般坦然平静?
老皇凉薄,楚王深沉,她既已入了这争斗圈,先要保住的,只能是自己。
原来她也是天性凉薄人。
“别让我失望。”火光跃动里那人笑意华艳,“否则,你会绝望。”
那笑容意味深长,墨玉眸里浮漾着一些连凤知微都看不懂的东西。
凤知微拨转马头。
“别让我绝望,”她回眸一笑。
“否则,我会疯狂。”
卷一 忆帝京 第三十五章 暗渡陈仓
立马天波楼外围,凤知微观察着局势,太子固然手持人质负隅顽抗,但以宁弈手中掌握的军力,攻下天波楼实在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他以投鼠忌器为名,并不猛攻,只慢火熬煎,存心要熬尽太子信心,熬出最后疯狂,逼得他孤注一掷,最好与韶宁同亡。
如果没猜错的话,太子身侧亲信,定有宁弈耳目,宁弈的后手绵绵不绝,刚才的谈判,只不过怕她带着顾南衣去捣乱而已。
若不是天波楼轩窗四敞,里面动静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只怕太子和韶宁,早已尸横就地。
救人其实很简单,只是不能去救而已。
隐约听得楼头太子厉笑,音如利刃,“父皇呢!父皇怎么不来见我!他就这么忍心不见他儿子?不见我——”
“砰”一声,楼上扔下一个人来,重重落地,瞬间脑浆迸裂,惊得众人策马张望,看了半天才发现不是韶宁公主,是个宫女。
太子笑声越发如鬼如魅,“父皇不来是么?那么每过一刻钟,我就扔一个人,这是韶宁的宫人,下一个……下下一个……也许就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他不来,我送韶宁的魂去见他!”
四面静了一歇,无辜死者的血缓慢的流,随即韶宁的声音如银瓶炸破般突然响起,充满愤怒,“大哥你疯了!”
“我疯了!我是疯了!”太子大笑,“大家都疯了!这肮脏皇族地!这龌龊帝王家!全都疯了!”
凤知微扭头,和燕怀石低低说了几句,燕怀石离开,随即凤知微突然上前一步,静静道:“殿下。”
楼上笑声止歇,太子探头出来,看见凤知微目光一闪,随即充满希望的道:“魏先生你在?……是父皇要来了吗?我要面见父皇,陈明冤屈!”
韶宁的声音比他更欢喜,挣扎着大叫,“魏知!魏知!你来救我啦!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一颗花里胡哨的脑袋咻的探出来,转眼间又被太子手下拽了回去。
“陛下正在途中,只是稍有不适,略等一会便到。”凤知微眼角都没瞄韶宁一眼,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太子何必疯狂如此?这么不留余地,等会见了陛下,如何说话?”
“宰辅们呢?”太子却不接话,四处张望,“怎么就派你来和我说话?你资格还不够。”
凤知微不动气,浅浅一笑,“我是太子门下啊,陛下让我来,太子还不明白其中心意么?”
太子怔了怔,眼中绽出一道惊喜的光,随即狐疑的道:“我门下……那陛下为什么还让重军包围我?”
凤知微仰起头,微笑:“那是因为太子你蠢!”
一语石破天惊,别说众人惊悚,连太子都震得险些探出身来,半晌醒悟过来大怒:“竖子敢尔!竟然辱骂本宫!”
“如何不敢?”凤知微冷笑,“天下无成仇的父子,不过些许冤屈,驾前剖心澄明便是,何至于要兵戎相见,动用军器?陛下在虎威大营苦苦等待殿下造膝坦诚,从此父子精诚,再无芥蒂,未料太子自己自蹈死路,竟挟持弟妹,造乱宫中!陛下一让再让,太子却不谅慈父之心,坦途不走死路自钻,怎么不蠢!”
一番话骂得刻毒,太子眼中却闪起希望,试探着问:“……这是父皇的意思?”
凤知微凛然道:“微臣岂敢捏造圣意!”
“本宫岂是丧心病狂之人。”太子怔了半晌,颓然道,“父皇愿意听我辩白,那……”
他转过头去,看着韶宁和宁霁,犹豫着是不是先放了弟妹,表示和解诚意。
“殿下迷途知返,悬崖勒马真是最好不过。”忽有人策马过来,笑容欣慰,仰首朗朗道,“既如此,臣弟立即派人飞马报知虎威大营。”
凤知微无声叹息。
宁弈啊宁弈。
您这辈子就是专门拆我台的……
楼上太子一怔——飞马报知虎威大营,陛下还在营中?那么刚才魏知就是在骗人?
“无耻!混账!”太子勃然大怒,一脚踢下一个内侍,“砰”一声灰尘与鲜血四溅中,他厉声道,“你不仁,我不义!杀!”
马上宁弈冷冷笑开。
终于等到你这一句。
袖中手指无声一动。
乌青的箭雨如一片沉厚的雨云,嗡一声撕裂空气,自人们头顶掠过,直奔天波楼头。
“啪啪啪啪!”
大开的轩窗刹那间全部关上,箭矢扑空,夺夺钉在窗棂之上。
隐约太子狂笑,随即再无声息。
“呼呼”几声,楼上掷下几个东西,在夜空中划开艳红深黄的轨迹后落地,一落地便“蓬!”的一声燃着。
是几个熊熊燃烧的火盆。
木质结构的楼角立即烧起,一条火龙攀着立柱而上,瞬间卷了半个楼身。
太子要自焚!
火光艳红,人人面色惨白,继多年前三皇子兵变自杀之后,这是宁氏皇族第二个以惨烈手段走上绝路的皇子。
还不是一个,是三个,更有陛下最宠爱的小公主在内。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那火飞腾肆虐,想到此事后果,刹那间手脚冰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