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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琼笑笑,凤知微已经急忙道:“不妨事,燕夫人有身子呢,可不能亏待双身子的人。”
她打圆场,陈氏却没有笑,目光从华琼腹部上掠过,眉毛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
婆媳俩坐得远远的,一个坐姿端正,一个满不在乎,说话语气也有些生疏,全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热络和感激。
燕家祠堂陈氏母子生死一线,华琼挣脱燕家人的看守赤足跋涉十几里来救,不惜祠堂门前溅血,才叫开了祠堂的门,这份恩德之重,换成谁家也会当菩萨供起来,陈氏怎么会这种态度?
凤知微目光落在华琼腹上,一个存在心中已久的疑问再次浮出来,但是现在以她的身份,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的。
陈氏例行问候几句,便要走,对华琼使眼色,华琼笑道,“娘您先过去吧,我给魏大人整理下书案再来。”
陈氏欲言又止,还是和凤知微告辞了离开,凤知微笑笑,转向华琼。
华琼瞟她一眼,不急不忙将石榴吃光,吩咐侍女,“不错,好吃,去再要些来。”
侍女去了,凤知微目光落在盘子上,里面还有十几个石榴,根本吃不完,哪里需要再要?看来这女子冰雪聪明,是要和自己说什么了。
“魏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华琼坐在她身侧,轻松的一拂头发。
凤知微用目光表达了对她腹部的疑问。
华琼肚子并不大,五六个月的模样,然而五六个月前,燕怀石还在帝京,根本没回过南海。
低头看了看肚子,华琼一笑,再次一语石破天惊,“您猜的对,这孩子,确实不是怀石的。”
凤知微吭吭的咳嗽起来,就算是猜到,乍然听见这么坦然的一句还是被震了。
华琼立即伸手过来给她轻轻拍背,凤知微又是一愣,华琼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她轻轻抚着腹部,笑意淡淡,眼神中终于多了点忧伤,“我是乡下女子,父亲以前做过一任县官,后来辞官归故里,开了个私塾,我家的私塾,就在怀石母亲的尼庵那边,她在庵里很受欺凌,家父和我看她可怜,常常给点周济,我和怀石,因此很小就认识了。”
呵,不受待见的富家子和贫家女的故事。
“别以为那就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华琼又是令人震惊一句话,“怀石并不喜欢我。”
凤知微一口茶险些喷在了被褥上。
“陈氏是个典型大家女子,她虽然感激我家,但并不可能欣赏我这样的野丫头,怀石受母亲影响,对我也无绮思,只是感激我家照顾,和我相处得好些,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一对儿了。”
华琼慢慢的咬着石榴子,轻轻道:“父亲去世那年,拉着我的手,说,齐大非偶,不要和燕家结亲,不然将来我会很苦,我听他的,做了第一位女私塾先生,嫁了本村的一个落第秀才。”
“秀才体弱,婚后没多久就缠绵病榻,我侍候他一年多,还是去了,我因此落了个克夫的名声。”
“那这个孩子……”
“秀才的。”华琼道,“遗腹子。”
凤知微倒吸一口凉气,心想祠堂那天这女子多么的理直气壮啊,多么的杀气腾腾啊,那神情气概看在谁的眼里都不会怀疑,燕长天不姓燕。
燕长天还真的不姓燕……
她居然就这么顶着别人的孩子跑去敲第一家族的祠堂,面不改色的表示这是人家的长房长孙要进去,并用这个假冒的种,救了两条性命,间接的导致了燕家和整个南海形势的变化。
凤知微生平第一次,对同性产生了佩服。
只是还有个问题,有点不对。
“怀石近期不在南海,燕家也是知道的,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出异议?”
“一方面是给你们当时的围困和我的气势给镇住,忘记去算日子,”华琼道,“另一方面,在听说钦差将到南海道开办船舶事务司,怀石很可能会成为总办之后,我就知道燕家一定不会放过他,于是我曾经散布过,怀石近期有偷偷回南海看过我。”
“为什么?”
“这个孩子是遗腹子。”华琼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满是将要做母亲的光彩,“没有人知道秀才给我留下了孩子,我想着,怀石的身世,是他的一大软肋,怀石之前没有威胁,燕家不把他看在眼里,不会动他,一旦怀石出头,燕家迟早要拿这事来驱逐他,而对于一向重视子嗣的燕家,没有什么比一个长房长孙更有用的挡箭牌了!”
凤知微怔怔的望着华琼。
这个女子,比她想象得还要聪慧几分,目光深远心有丘壑,竟然就凭推断,就早早做出了这么个影响巨大而又无比正确的决定。
她疏朗的笑意背后,是细密而勇敢的心思。
“你……”很久以后凤知微终于问出了口,“爱他,是吗?”
没有深切至于入骨的爱,断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华琼的笑意,在乍一听见这个问题时,暗淡了几分,然而很快再次扬起,轻快的道,“是的。”
她答得干脆,两个字却含义深得令凤知微沉思。
明知道良人心中无她。
明知道婆婆并不接受她。
明知道这么做世人笑她攀龙附凤贪心势利。
却不惜自损名誉,自伤躯体,千万人面前撒出一个心意沉重的天大谎言,只为救爱人一命。
凤知微此刻才真正明白她的勇气。
原以为两情相悦,当面求嫁自然十拿九稳。
然而她其实是揣着一怀不安,完全没有把握的在祠堂门口求嫁,一旦燕怀石说出“不”,等待她的将是燕家绝不留情的报复——祠堂前外姓闹事,打死无干。
“现在也算得成正果了。”她含一抹庆幸的笑,欣慰的看她,“从今后你是燕家家主夫人,再无人可以轻视你。”
“不。”
正准备喝茶的凤知微再次手一软,杯子险些落地,华琼一把接住。
“姑奶奶你不要每次都吓我好不好?”凤知微苦笑。
华琼却放下茶盏,一把抓住她的手,“带我走!”
凤知微怔怔的抬眼看她,再怔怔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要不是确认华琼不会爱上她,她差点以为这又是第二个芳心错送的韶宁了。
“燕夫人……”她示意两人交握的手,提醒她于礼不合。
华琼却不放,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你知道我是……”凤知微有点疑惑,她的面具十分精致,她扮男装也十分在行,这女子怎么看出来的?
“殿下看你的眼神。”华琼抿嘴一笑,“我是过来人,我懂。”
凤知微默然半晌,不想纰漏竟然出在宁弈那里,不过好在像华琼这样外在大气内里聪慧细腻的人也不多,更没有多少人如她一般懂得感情,不用太过担心。
随即她悻悻道:“其实殿下是个断袖。”
华琼哈哈的笑起来,笑声清越,“您真是别扭……殿下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断袖?”
“他是怎样的人?”凤知微突然想知道别人眼里的宁弈。
“殿下并不是多情之人,相反,他很绝情。”华琼道,“您没有亲眼看见这段时间的南海,殿下手段之绝之冷之无情,令很多人心惊,他是真正成大事的人,忍性绝心,不动则已,一动则雷霆万钧,这样的人心怀天下,做任何事都未雨绸缪,并不允许出现差错偏移……连同他自己的心。”
凤知微笑了笑,道:“是,收拾得很好。”
“只泼在了您这里。”华琼做了个干脆有力不容置疑的总结。
凤知微不做声,眼神里有种微微温软的东西,华琼在她对面爽利的笑着,秋日的阳光洒在身后平整阔大的白石庭院里,有种如海般的浩荡。
“那为什么要走?”半晌凤知微转了话题。
“为了我自己的幸福。”华琼道,“怀石心中没我,我这样嫁了他还是没我,那日求娶不过是我的权宜之计,真要他这样闷声不吭认了别人孩子做燕长天,他愿意我还不愿意。”
“这是你该得的。”凤知微淡淡道,“没有你抛却名誉冒险之举,怀石不能有今日,他若停妻再娶,别说别人,我也不依。”
“他愿意娶我,是我不愿意嫁。”华琼傲然一笑,“我华琼,岂可嫁给一个勉强娶我之人?我这样嫁给他,他就算一生敬我厚我,也永远不会爱我。”
凤知微凝视着这女子复杂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她的骄傲和自尊,她这样嫁给燕怀石,陈氏和燕怀石难免心中有疙瘩,会觉得委屈,一个怀着他人遗腹子的出身平凡的村姑,确实是配不上燕家家主的,何况燕怀石对她的感情,还不算是爱。
换成其他女子,也许会因为那样的功劳而坦然嫁入燕家,但是华琼不会。
“等你离开南海时,我要跟你走。”华琼执着她的手,恳切的道,“你以一介布衣女子之身,能平步青云,深受当朝倚重,我很仰慕,请让我做你身边的人,带我看更阔更远的天地。”
“你想清楚,一旦离开,怀石不再欠你什么,很可能会另娶他人。”
“如果他那么容易便忘记了我,那我哪里值得为他寻死觅活流连不忘?”华琼坦然一笑,“喜欢,也要有自尊的底线。”
日光下那女子身姿笔直,松般的超拔刚强,她迎着阳光的眉目清朗爽利,目光清亮。
“我不要任何人因为我的施恩而迁就我,来成全一段不算美满的爱情,我不要在婆母和丈夫的施舍下做了燕家夫人,顶着尊贵的姓氏安详度日,我要做掌控自己的女子,在天盛王朝的山海风物中淘洗淬炼,我要他燕怀石终有一日,不得不抬起头认真看我,我要他终有一日明白,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过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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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华琼深谈过一次后,凤知微想了很久,华琼说那番话时,秋日阳光下熠熠眉目不住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突然觉得,也只有那样一个潇洒任侠的女子,才敢于对苍天琅琅发誓,我爱他比山海阔大,胜于所有,而她,也确实朗阔博大,胜过山海。
突然便起了羡慕和淡淡的怅然,觉得燕怀石那家伙福气真不是一般的好,静夜里拥被深思,毫无睡意,想着宁弈的大军不知道到了哪里,南海闽南比邻而居,他一定日夜赶路,想着他失明的眼睛,他为自己耽误了去闽南的计划,以至于到现在都没复明,以这样的状态带领大军,那又是何等的不便,又想万一没有找到合适的药物,他这眼睛又耽搁了那么久,万一真的永久失明怎么办?虽然他不用亲自上阵,但战场上刀枪无眼,那……怎么办?
突然便起了一身冷汗,想着和顾南衣谈谈,请那个名医随军保护宁弈,她仰起头,敲墙。
顾少爷飘然而下,第一个动作先去摸她的额头。
凤知微受了惊吓似的看着他——神了!顾少爷会主动碰人!
顾少爷对她目光全无所觉,这段时间什么都破例了,摸摸额头早已没有任何感觉,他在她脸上摸来摸去,觉得好像还是有点热,于是又去摸自己的脸比对。
他摸自己的脸,面纱免不了要掀啊掀,凤知微呆呆的望着那半掀不掀的面纱间露出的一点半点容颜,感觉自己的一口气哽在了喉间,又暗恨大半夜的怎么没点灯,一片黑暗里容易被晃花了眼,转念又想点灯估计也一样,看得越清楚越遭殃。
为了避免遭殃得忘记要说什么,她赶紧转开眼,顾少爷却好像已经比对出了结果,将凤知微因为浮想联翩而泛出的热度当作发热,一伸手就拖过一床被子,很熟练的在脚踏上一铺,然后蜷缩着躺下了。
凤知微再次受了惊吓——他干嘛?
她并不知道自己重病期间顾少爷陪床的事,顾少爷自己也不会告诉她,然而她等了半天见没动静,侧身一看顾少爷竟然就那么抱着被子睡着了,长长的个子别扭的蜷缩在短短的脚踏上,很明显睡得很不舒服,以顾少爷极度要求舒适的习愤,很难想象他会在脚踏上睡着,看那姿态熟练自然,很明显,不是一天能养成的。
凤知微倾着身,手扶在床沿,怔怔看着顾南衣,想起那天半夜扑过来撞到床脚的宁弈,心中一颤,手指抠在雕花木床的边沿,一点木屑簌簌落在顾南衣的面纱上。
顾南衣睁开眼,看见侧身下望的凤知微,顿时想起自己当初夜夜睡在脚踏上等她醒来,想好的万一她醒来,侧身看他的时候要说的话。
“谢谢你。”
凤知微扒着床沿,一个手软,险些栽下去——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正如不会说“对不起”却和她说了一样,永远不知道感谢的顾南衣,突然对她说了谢字,还是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候。
他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顾少爷现在回到了凤知微重病的日子,那些沉沉压迫的夜里,他睡在脚踏上,一遍遍思考,等她醒来侧身下望时他应该说些什么,说“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