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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又上凤岳那里去了。他摊开着玉堂的印影本正在练习书法哩。看到这么用功,我也多少有些安心了。从窗子里望出去,这一带的树林子已经调落、冬天已经渐渐地来临了。这种景色的变化、说明了凤岳从九州来到此地以后时间的推移。这也是使酒句凤岳这样一个乡下绘画师发生那样的变化所必需的时间。
“先生。”凤岳说。“昨天我上街去,偶然遇见了一个京都绘画专门学校时代的同学,这个家伙啊,现在可了不起啦,先生恐怕也知道他的名字吧,他叫城田菁羊。”
“哦,城田菁羊和你是同班的同学吗?”
城田菁羊,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见过。不错,年龄大概和凤岳差不多吧。他在二十七八岁时,就曾有作品在日本画展中得过奖,现在则由于他的崭新的作风而受到了社会的注目。是在同时代的中坚分子中走在最先头的一个日本画家。每一次举行展览会时,他的名字总会在报纸的《学艺栏》中出现而受到赞扬的。
象初升的太阳一样前途无量的城田菁羊和酒句凤岳的相遇,将是怎样一种情形呢?这件事倒多少引起了我的兴趣。
“这家伙啊,可神气哩。他带着美术记者和几个与其说是朋友还不如是崇拜者一起在银座①散步。那气派真大,西装也真漂亮。他看到我时吃惊地问道:”你什么时候上东京来的?‘又说,’这会儿我很忙,改天有机会慢慢谈罢。‘那种态度,显然对我是非常轻蔑。其实有什会了不起呢?在学校里时,这个家伙的画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凤岳说自己的画和菁羊差不了多少,我觉(①东京的繁华区。)得,这不是他自己的无知,便是他硬不认输。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那时候他们之间的能力显然是有着距离的。
“那么,你对菁羊怎么说呢?”
“我向他说,‘我就靠着画画过日子哩,’他又打量着我说。‘展览会上没有看到过你的作品啊。’于是我又说,‘哪里,有野心的作品不久就会画出来的,现在因为接受了别人的委托,拼命在给人家作画哩。’于是他又说,‘这么说,”
生意不差,很好啊。有机会一定上我家来玩玩罢,‘就这么分手啦。他是看到我并不那么穷,所以才跟我说这样的话哩。“
凤岳又皱起鼻子微笑着。不知怎么的,我看到他鼻子上这种皱纹,心里就感到不太愉快,这苦相与其说是天生的。还不如说是这个高高的瘦削的鼻子自身的表情造成的。这种表情给人的不是可亲而是忧郁的感觉。我虽然把他培养到了今天。但每一次看到这种皱起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我心里仿佛总会产生一种憎恶的感觉。
“你,还是不要多出去的好,”我说,“如果头脑感到疲倦,在附近散散步当然没有关系,但希忍耐一下,不要到太远的地方去玩,在准备拿出去拍卖的画全部完成之前,还是稳重一些的好。”
我的这一忠告,凤岳大体上是点头接受的。并且老实地回答说:“遵命就是啦。”不过,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心里那种不高兴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去掉,一种蓦然的不安的预感,第二次又象潮水似地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的“事业”必须快些使它完成——我心里越来越着急了。这倒还不仅是时间拖得太久了的问题,而是我心里有着一种恐惧的感觉,仿佛什么地方已经暴露了破绽似的,是一种只想摔开什么东西快些逃走的心情。
门仓从冈山买了许多假画回来了,这里面有玉堂的作品,也有大雅和竹田的作品。必须掺杂一些大雅和竹田的赝作,这是我的聪明。我对他说,反正价钱便宜,这一点儿投资还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清一色的都是玉堂的作品,或者全部都是优秀的作品。这都是容易使人产生怀疑的。
“把时间提早一些罢。凤岳所作的画幅,可以骗得过的已经有十二件了,玉堂的东西太多了也不好,我看有这样十几幅也差术多了。还是快些准备起来罢。”
芦见和门仓对我的这种想法也很赞同,他们正愁不好意思说出口:我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啦。
我们选定芝区的金井箕云堂作代理人,就清芦见前去接洽。这是第一流的专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当下我教给芦见一套说法:这么大量的玉堂作品,原来是某某旧大名华族家里的所藏。现在是受到了某一方面委托进行理的。这个华族不愿出面,而所谓某一方面,可想而知一定是什么皇族了,这一皇族和这个大名华族之间有亲戚关系,而这个华族则又与玉堂有着亲密的关系——只要这样说就行了。要编造一套理由,总还是容易做到的。
一个专营古代美术品的商家,发现了这么许多日本的珍品,这件事也许不太稀奇,因为大家知道,被埋藏的东西是相当多的,它们的被发现,也是具有可能性的。这种心理,正就是我作出这一计划的重要条件。
金井箕云堂看到芦见彩古堂拿来的实物,禁不住大为惊奇。不用说,他的目光是集中在玉堂上,大雅和竹田的东西,都不在他眼里。可是,这一手花招还是必要的。因为,非如此是不足以定得古董商的信任的。这一次的演出也非常成功,箕云堂对这些画一幅一幅地反复看着,认为这些才可以说是真正玉堂的作品哩。
“兼子先生在《日本美术》上写的也就是和这些作品一起的吧?”
据说箕云堂的主人还这样地惊叹不止哩。他讲的是一口京都的口语。“好罢,就交给我们来代理罢。”芦见听到他这样说时,还以为这件事完全成功了哩。
“可是,为了慎重起见,必须先获得岩野先生的推荐,把推荐的文章印在目录一起,向各方面分发一下。只要岩野先生一承诺,我们立刻就接受这一代理的业务。”
箕云堂最后是这样回答的。
毕竟是箕云堂,他对收集到的这些玉堂作品,还存着一半疑心。这与其说对画的本身,还不如说是对都些画是由芦见彩古堂这样一个第二流的古董商拿来的这件事有些怀疑。所以他必须把文人画的权威——岩野佑之的推荐文印在目录中,这样一来,即使是假的也可以使人相信是真的。因而不但容易出售,而且也可以卸却以后的责任。
单是玉堂的画幅就有十七点,平均每点即使预估值一百万圆,全部也可以卖到一千七百万圆以上,虽然象箕云堂这样—个大古董商,这笔买卖也是不肯失之交臂的,所以就说了这些话。
拍卖的会场准备在芝区的日本美术俱乐部租用一间屋子,或者是在赤阪还租用一家第一流的酒店。举行预展时,尽管多发一些请帖,邀请各有关方面以及报刊记者前来参观。箕云堂还决定再去请岩野佑之鉴定时,把芦见也带去给介绍一下。
几天之后,这件事就按照计划开始进行了。
芦见在见到岩野佑之后,欢欣雀跃地回来报告说:
“万岁!岩野先生这么激动,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啦。他说,‘我这么大年纪,总算没有白活啊,可以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玉堂的名作,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卸去了拉门,打通了两个房间,把十二幅作品全部摊开来,屏息地凝视着,真是了不起啊、兼子先生,田代先生,诸冈先生,中村先生,还有各位助教授、讲师等等,大家都是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一会又拿出笔记本来写着。每一个人都兴奋得不可开交。大家说这是日本美术史上的空前大发现哩。
岩野先生的推荐文是不成问题了,此外,还准备让《日本美术》杂志为此出版一期专辑,以兼子先生为首的各位专家,都将为这一次大发现写文章哩。举行预展时,就准备给这些画相指定为重要美术品,因此文部省还将派摄影技师来工作哩。
事情闹得这么大,我坐在一旁:简直心里都有些着慌啦。“
芦见影古堂这么亢奋,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箕云堂说啦,这么一来,大概可以卖到二千万圆以上啦。他真是快活得要死哩,拉住了我的手连连地向我道谢哩。”
门仓听到这么说,过去抱住了芦见,嗓子里发着呜呜的声音,也听不清他是在哭泣呢,还是欢呼,接着,他们俩看到两句凤岳仿佛呆子一般立在旁边,于是又象发现了什么敌人似的,同时又向他身上扑过去。
——我的眼睛里浮现出了这样壮丽的场景:在赤坡区第一流的酒店里把画幅排出来举行预展会啦。收藏家,学者,美术记者,纷至沓来,在东京都可以算得上第一流的古董业者,都在会场上忙录地打着转。文部省的摄影记者也来了。
印在卖品目录中的岩野佑之的推荐书,很可能是这样写的:“这些才是玉堂的真正的作品,显然是把中期与后期的杰作部积聚在一起了。这一发现,是日本古代美术史上一件值得大大庆祝的事情。”兼子、田代、诸冈以及岩野佑之门下的其他人物,都以带着学究气的用语严肃地写出了煞有介事的论文,刊载在各家权威的杂志上。
一切都按照着我的计划进展着,岩野桔之终于走进了我设下的陷讲,他已经怎么也逃不走啦。这些“日本美术史”的天神,跨着严肃而沉重的步伐走进了我的剥制作业场。
我的作业就要齐始了。时钟上的秒针一格一格地过去,我计划中的时间已经来到啦。我可着嗓子大喝一声:这些东西都是假的啊!
正如突然卷起的一阵旋风一样,整个会场陷入了混乱状态。在这一阵砂烟渐渐散开去时,我仿佛可以看到岩野佑之头重脚轻地翻落下来的姿态。可怜啊,庄严的权威从宝座上颠落下来啦!
赝品的经院派经过动制而显出了原形,在人们的嘲笑中摔倒啦!
——在我眼前浮现的就是这样的光景。这也是我最后的目的。一个人如果对他所憧憬的目标过分凝神注视,他往往就会被一种仿佛是突景一样的幻觉所迷惑的。
而我呢,我所凝神注视的目标,最后也以幻觉告终了。
是什么地方出了漏子呢?
酒句风岳的话讲坏啦,他在城田菁羊面前仅仅泄漏了一句话。当然,他决不会说自己在作假画的,可是他却说了这样一句:“我啊,玉堂那样的本领是做得到的。”他的目的,是要在已经成为主要画家而闻名的一个昔日的朋友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才能,是一种对抗心理的结果。尽管这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可是,他觉得自己象这样埋没在无能的砂土中,实在感到太寂寞啦。他希望向一个人透露一点自己的才能——真正的一丁点儿。
事实上,他还把剩下来尚未落过款的一幅画,带着自傲的心情给菁羊看过啦!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漏洞也就迅速扩大,整个计划就在凤岳的这一行动下崩毁啦。金井箕云堂心急慌忙地取消了和我们的约要。更不幸的是,附有岩野佑之的推荐书的目录还在印刷中,因而就此停印了。结果这分目录并没有公开出来,危险万分的岩野佑之终于幸免了倒台的命运。
我不能去责怪酒句凤岳。我自己也希望把自己的存在告诉别人哩。
不幸的是,我的“事业”出乎意外地骤然崩溃了。可是,我绝对没有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完全自费的。
我总觉得有一种小小的满足感,似乎是有一件什么事情是已经完成了。仔细一想,原来,我培养了酒句凤岳这样一个赝作家,在这一件事上。我已经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转瞬之间,我和女人之间那种发酵的阴湿的热烘烘的滋味,又爬上了我的心头,我昂起了满是白发的头,又上街去寻找我那民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