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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风岳一起到上野博物馆去。一路上我把应该在哪里换电车,定哪条路等等,向他作了详细的说明。
“你得牢牢地记住啊。今后你每天都得上这个博物馆去。玉堂作品的陈列,就剩这最后一个星期了。在这个期间里,你从早晨一直到它关门时为止,都得呆在这里,只好把饭盒儿也带到这里来坚持一下了。”
凤岳点着头。
我们走过博物馆里象海底一样阴暗的走廊,来到了某号陈列室。从顶上射下来的明亮的光线,落在巨大的玻璃陈列橱里。
玉堂的作品都集中在一个橱里,那是一个屏风和三个巨幅,屏风是《玉树深江图》;画幅是《欲雨欲晴图》,《乍雨乍霁图》,《樵翁归路图》,全是被指定的重要美术品,我在这个橱窗面前站定,凤岳站在我的旁边,两个人都睁大眼睛向橱窗里望着。
“好好儿看一看,这就是玉堂。”
我低声说。
“在今后这几天里,你非把它完全学会不可。”
凤岳点着头,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弯着,注视着里面。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橱窗的玻璃,眼睛里显示着迷惑的神情。
“浦上王堂是文政三年①以七十多数的高龄逝世的。”我用小到不至于惊忧其他参观者的声音为他作着介绍说。“他生于备前②,曾侍奉过池田候,官至供头和大目付③,常常到江户④来。他
①公元1820年。
②今冈山景的一部。
③供头、大目付,日本江户幕府的官职名。
④江户,东京的旧称。
在五十岁时辞去官职,带着他的古琴和画笔遍游诸国①兴来时就弹琴作画,以此自娱。因此,他的画也没有传统的师匠,而是自由奔放,不受任何画法的约束。可是,在这种漫不经心的手法中,他不仅反映了自然,而且是显示了自然的悠久的精神。你仔细地看看这些山水、树木、人物,表现的手法仿佛非常粗糙拙劣,甚至不象是一幅画,可是你再站得远些看看,他对空间和远近的处理,真是做到了尽善尽美的地步,而且构图上也一点儿没有松懈的感觉。它是有着深入到人们心里的魅力的。“
也不知道凤岳理解不理解这些话,只见他带着茫然的表情注视着这些作品。
“还有,你看这些画赞的书法,它有的象隶书,有的象草书,特别是那些隶书,在雅拙中又有其独特的风格。这些文字在鉴定时也是重要的因素,所以必须好好地学象它。”
我又接下去说:
“这些画是你临摹时唯一的底本,你每天到这里来,要象达摩西壁一样地仔细观摩。玉堂的
①这里的国是指郡国制中的行政区划。
作品,这么好的东西这里也不常陈列的,你正巧在这个时候来到东京,运气太好啦。“
交到好运的是酒句风岳吗?实际上是我吧。
我感到我对风岳的教育充满着希望。
现在陈列着的四件玉堂作品,我自己也是很久没有见到了,那还是在将近三十年之前,我曾经跟随着津山先生远道前往收藏家那里去观赏过这一批实物,或是仔细研究过它的照片,现在面对着这些东西,我简直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仿佛先生就在我身边指指点点地给我讲解哩。
可是,我现在并没有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立刻告诉凤岳,这样做反而危险。对风岳来说,还是就让他这样多花一些时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这些实物来得更好一些。
从博物馆里出来,我问凤岳:
“大致上有些懂得了吧?”
“似乎是有些懂得了。”
风岳这样说。我又拿出两册画集,一本书,一本杂志和一本剪贴资料来给他。
“这是有关浦上玉堂的评传,好好地读过之后,对玉堂的为人和癖性也就容易了解了。”
我一一地为他作着说明。
“这本杂志里有一篇《德川时代①美术鉴赏》,可以帮助你了解玉堂时代的美术的意义。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我的恩师。在这本资料剪贴簿里,收集的都是有关玉堂的短文,把它们仔细念一遍,那你大体上可以对玉堂有一个概念了。“
接着我又把那本画册一页页地翻给他看着。
“这里面收集的全是玉堂所作的画,但不一定都是真品,里面也夹杂着很多伪作,哪一张好,哪一张不好,只得由你自己来看了,你每天上博物馆去,你对于玉堂作品的眼力,应该也会逐渐进步的。”
凤岳望着我,显示了惶惑的神色。
打这一次以后,我有两个星期没有上武藏野那个被杂木林围着的农民家去过,看来,酒句风岳一定是每天躺着在反复地看着那册画集吧。
门仓似乎是常常去看他的,而且每一次都把看到的情形来向我作报告。
“这么热心的人,真使我佩服。内地的人用起功来,毕竟比一般人更顽强哩。”
门仓对风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①日本历史上由德川氏家族统治的时期称为德川时代(1603——1867)。
“他似乎拼命地在研究玉堂的画。据说渐渐有些懂得了,所以很想试着画一张哩。书法据说也在练习,可是说在没有见到先生之前,还不能拿出来给我看哩。他非常尊敬先生哩。”
我听到说尊敬,不由得在心里笑着自己。我是在准备什么东西给凤岳啊。事实上,我真正想给予别人的,乃是我所喜爱的、充实的知识和学问,而且对象也不是凤岳,而是另外的一种人,这是我年轻时曾经梦想过的志愿。我本来是不应该有教育一个赝作家的智慧的。我的眼前是一片泥泞,可是,现在除了硬着头皮走过去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了两个星期,我又到那个农家去了,夏天已经快要过去,树林里的蝉声变得软弱无力,稻田已经染成金黄色。
凤岳瘦削的面颊上长满了胡髭,头发也更长了。我要他把那两本画册翻开来。
“哪些是不行的东西,你看得出来吗?”
凤岳一页页翻过去,用他那细长的手指点着图版说,这幅大概不是真品,那幅大概也是假的。他有些是说对了,也有些是没有说对。不过,他倒没有把真的说成假的,而说得不对的也是少数而已。
“眼力还不够哩,”我这样说。“再多看看罢,仔细研究一下,到底有哪些东西是不行的。我过三天再来。”
凤岳的长脸上又浮现了惶惑的神色,可是表情比过去安定得多了。
象这样的情况,以后又接连了两三次,他的判断比过去正确得多了,而且还纠正了不少过去的错误。过去认为是真笔的作品,现在更正为伪作了。当然,要求他有更正确的眼力,那就有些过分了。我对现阶段的成就,已经感到满足了。
“你的判断比过去进步得多了。”我说。
“可是你看,这一幅画得真不错,笔法不是很有些手腕吗?”
我指着一幅《山中随室图》这样说。
“但玉堂的笔法却应该更粗旷一些。如果放近看看,会给人一种感觉:这也算是面吗?可是它作品本身远近感都是非常显明的。现在,这幅画在摹仿玉堂的所谓草灰描法上,笔法是有些相象之处的,但由于细部的过分完整,反而显得没有魄力了。这是因为画这幅赝作的画家还不能摆脱那种左右着他的技术之故。”
凤岳跪在地上,双手撑着,注视着这幅画,默默地点着头。
“你再看看这一幅。”
我指着一幅《溪间渔人图》说。
“这一幅东西画得很好。也怪不得你把它当作真的了。事实上,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宿墨的浸润,焦墨的笔调,都很好,构图也不差,可就是没有农村画的味道。因为这位画家的用心过分了。玉堂的作品都是即兴画,更多地是直觉的东西,但这幅画却过于完整啦。原因是,这位赝作画家把风景客观地在头脑中进行了一番思考的过程。而玉堂把握景象的方法却来得更直觉,更抽象。懂吗?”
听到我讲“懂吗”,凤岳那瘦削的面颊又微微地牵动了一下。
“而且,这里还有一个人正在桥上走过。玉堂是从来没有这种脚的画法的,虽然尽量模仿,但往往就在这种小地方露出了马脚,因为是根据直觉画的,所以一般都只是把人物放在构成桥的二根线条上面而已,不会使人在桥中央走的。这也是玉堂的习惯,必须好好记住。画赞的书法也不行。样子是有些象,但这些字一点儿没有那种摇摇晃晃的姿态,玉堂从来不是这样写的。总之,为了追求那种情调而仅仅在字形上一意描绘,其结果就变成了这种样子。”
我这样说着,终于把画册中的全部图画给他作了说明,在我讲解的时候,凤岳有时也“唔,唔”地应着。但多数只是静静地听着而已,他的这种出乎我意料的纯朴和热心的样子,倒确实使我有些感动了。
“下一次我要过一个星期再来了,在这一时期里,你按照自己的想法画一张试试罢。”
我这么一说,凤岳便有力地回答我。“好,就试试罢。”事实上,他的表情早已充溢着这种愿望了。
离开农家,凤岳一直陪我走到通行车辆的大路上。他那高高的身子微微地向前弯屈,背后付着一片高耸入云的树林,那样子是一种非常孤独的感觉。
“太太有信来吗?”我问他。
“有。昨天还收到她一封信哩。”
凤岳说着,又皱起鼻子显出了微笑。
“我把门仓给我的钱寄给她了,这是她的回信。”
耀眼的阳光直射在我的脸上,我皱紧着眉头,脑海里浮现出他的妻子的姿态;她带着不安的神色站在那里望着我们。我心里在暗忖,这种怀疑的眼光竟从九州射到了这里!凤岳向我行着礼,在大路边站定了。
第八章
夏天完全过去了,武藏野的;枥树和枞树林,已经是一片初秋景色。
随着时日的过去,酒句凤岳所作的画,也渐渐地向着使我满足的方向发展。凤岳本来就是具有着这种才干的人,他在临摹方面的能力,简直使我有天才之感。他已经参透了玉堂的笔法,不论是树木、岩石、断崖、溪流、飞瀑以及人物的线条,分别近景、远景的干笔和润笔的不同笔法,以至草灰描法的特征等等。都能够在纸上灵巧地表现出来了。
可是,也不能否认,要真的和玉堂一模一样,其间还有着一段距离,他那种直感地掌握事物的方法,还没有完全学象。无论如何,总还是受着在脑子里塑造的自然形态的牵制,不管怎么样努力想挣开这种牵制,可惜就是不容易做到。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凤岳尽管在模仿上有着过人的才能,但在精神上却是没有个性的,同样是文人画,象竹田或大雅那种与实物一般无二的写实性的画风,也许还可能办得到,但要达到浦上玉堂的境界,我看恐怕还有些困难吧。
由于过分地拘泥于细部的远近感,因而就无法表现出玉堂所特有的那种在奔放的笔致中体现出远大的空间距离的魄力。在构图上也缺乏一种紧密感,这是凤岳制作几十幅“玉堂”作品的过程中,我一再地为他提出的意见。
但酒句凤岳确实很努力,在每一次听到我教他的话时,他总是眼睛睁得回回地盯住着自己的作品,仿佛要把它吞下去似的,运笔也就更加出神入化了。他那长长的头发乱蓬蓬地盖在额角边,高高的鼻子上闪着油光,瘦削的面颊上、筋肉都变得僵硬了。他的身子向下弯曲,把全副精神都凝集在宣纸上了。
可是,不管凤岳是怎样地呕心沥血,我却没有以纯洁的感动的心情来接受他的这种姿态。这是我恶劣的品质的反映,是我的利己主义的表现,我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生物来培养的,这是一个给予一定的条件就可以渐渐地生长起来的生物。在一旁观察着的我,心里不是有所感动,而是充满着愉快。
就这样,凤岳的画获得了相当的进步。所谓相当,也就是说,依我看来,他现在所作的画,即使放在具有相当鉴别能力的人面前,恐怕也不致于被看出是假的来了。
“你很用功啊。”
我这样称赞着凤岳。
“你对玉堂已经有了很深的理解,这在你的画上已经表现出来了。即使是构图方面,也只差一点儿啦。”
凤岳高兴地笑着。他的脸容显得非常憔悴。
来到东京以后,他就一直关闭在这树林深处的农家的阁楼上,在一间密室里跟我两个人进行着格斗。武藏野一带的树林,秋色正浓,农民们已经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开始收割了。
“你刚到东京来的时候,每天到博物馆去观摩玉堂的作品,这对你是很有用处的,”我说。
“你每天上那儿去,终日地凝视着玉堂的画,这种对真笔的实物学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