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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你了?不就是问问时间吗,干嘛打我?”
我嗫嚅了半天,笨手笨脚地向她解释我是如何的不小心地而又多么不是成心地把她误认为是那种女人。我猜我当时的样子就像为偷吃糖果而打摔了罐子等候着父母责骂的惴惴不安的小孩子。
在我急急巴巴的说了一大堆后,只能可怜兮兮地戳在她面前,等候她的发落。
是我的窘相逗笑了她吗,还是本来她就已经原谅了我?她笑着摸摸我头发,很像姐姐(这只是感觉,我没有姐姐)说我像个大孩子。她比我高,不用把手伸高去够我的头。她要我赔罪,这吓了一跳。(我近乎身无分文)
她那时看出了我紧张的心情了吗?我不能确定。我只记得她接着说她不过是想要我陪她聊聊天,因为她在换班的时候很无聊。
这要求对我来说是小意思,我如获大赦。
我们坐在马路边,两听水,一包烟。(这是我全部家当了)她不吸烟,说话也不很多,但却很亲切,这种亲切打消了我自身的某些禁锢,我想,也许我可以和她谈得投机,毕竟她不是那种看起来让我不舒服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叆叇。”
“叆叇?怎么写呢——噢,知道了,我根本不认识这两个字——真的,不骗你,对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阴云蔽日的意思。”
“嗯?”她皱了眉,“怪不得你打我呢。我们的名字都是相反的。——我叫白雲。”
白雲,在她离开我之后我写起她的名字总是用繁体字。我不想让她的名字仅仅作为我名字的一个偏旁,我也不想让她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场。
“白雲。”我当时反覆念叨着她的名字,盯着她的脸。她有多大了,二十多?是可以化妆的年龄了,但她没化妆。我总认识这名字很适合她的,我不了解她,但和她说过话,我有一种感觉,她是一个很纯洁的女孩子。
她不是那种把美丽写在脸上的女孩儿,但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很美,而不是说很漂亮。她一米七六,比我高两公分。她的腿特别长,明显长于我的。(其实我的腿也长,我和身高一米八的羽子胯骨位于同一高度。)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干嘛绷着脸。”
“没事,我在想,像你这样的女孩儿,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我在迪厅里领舞,当然要呆在这儿啦。刚刚换了班,里面乱糟糟的,就出来透透气,结果碰见了你。”她说着摸摸自己的脸颊,也许还有点疼,我赶紧又道歉。
“没事儿了,也不怪你——你呢,这么晚跑到这儿来,好像也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事吧——你看样子不算太大,有16岁——我还真的猜对了。”
我犹豫是否该把我的困境告诉她,就是这短短的一停滞,我瞥见她盯着我的脸。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为什么呢,是为我自己的那张猪脸而羞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也许,有些事难于开口吧。没关系的,如果不说出来对你更好一些,那就别说了。你是学生吗?在上高中吧——是吗?可是我有点儿不明白,你的学校和你的眼睛不一致——嗯……也许是我看错了吧,反正你不像一个老实念书的乖学生,可是你又不像个坏孩子……”
“我不是好孩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常常去打架吗?可是你那么胖——不好意思啊,可是,我确实不明白,你这样子怎么打架呢。”
“那是以前了,现在这样子打不了了。”
“你才只有十六岁呀——啊,还不到,那你很小就打架吗?”
“不是,是初三那一年。”
“是吗,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我告诉她以前的我,告诉她我是怎么变成一个“坏孩子”。在讲起我开始反抗的时候,我看见她眼里闪耀着一种亮光,但转瞬即逝,她很快恢复原样——等等,也许她那时根本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色,这可能只不过是我的记忆捏造出来和我开的一个玩笑。对此,我无法考证了。
她听着我的讲述,没有插过一句。我成了朗读者(可参看《生死朗读》),她在倾听。她不时看着手里的一个小玩意儿,是个狗型的钥匙链。那小物件看来有年头了,颜色都褪了。
“那你为什么,”她等我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不到一年的时间你就胖成这样儿了?”
“因为我病了。”
“病?!什么病?”
“精神方面的,说了你也不会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就知道吃那药,又不怎么活动,就变成这样了。”我苦笑。
“你会好起来的。”但是她的表情有些黯然。她发现我在盯着她,赶紧冲我笑笑,但极不自然。她似乎要掩饰什么。
对于我的肥胖和坏脾气,她没有投来嫌弃或厌恶的目光,单凭这一点我已经很感激了。她也并没有显示她可怜我,她把我看成正常人,没准儿已经把我看作一个朋友,这使我很高兴。她的眼里有时会有一阵阵忧伤闪出,可这忧伤不是对于我,似乎是她自己的苦痛,只不过是可能我的讲述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对此,她没有成心遮掩,但也不对我说压在她心上的沉重包袱。
我们从一点谈到三点,我还不知道她的身世,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就算只知道她在这迪厅上班,也没敢问是为什么。
“我得回去了,有三点了吧。”
“回去?!”
“是啊,我还有班呢。不过我不想回去,很久没有人跟我聊天了。我想再待会儿。”
“好啊,我是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就坐下来继续吧。反正我五点前回家就行了,还早呢。”
“为了不让父母发觉?”
她笑了,嘴轻轻的撇,只露出一个酒窝。很美,很感人,我也笑了。
那半年里,我第一次笑了。
为什么我竟就笑了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长时间。在我病愈之前,不少朋友来看望我,但其中的多数都受不了我表现出的冷淡。他们或摇头或叹气地走开了,而且不再来。大姐大不以为然,她坚信我和她当初一样不过是一时的糊涂罢了。她到家来陪我喝酒打电玩,但我没有笑过;即便是撇撇嘴就算笑的话也没有。没有人会说我、责怪我,但我厌恶那种感觉。
可是我只和白雲说了两个钟头的话,我竟就笑了,而且很开心。
这是什么原因,她对我而言还很陌生,我甚至还不知道她有多大呢。难道是因为那份陌生感和平淡都使她与众不同?她的不是同情也不是厌恶的目光让我重又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所以我才会自信地笑了?
不过,她很可能真的只是和我擦肩而过,我指的是,如果她没有再坐下来而是回到了迪厅的话,我想如果事情是那样的话,我们不会再有联系。我恐怕不会再去找她,而她也不会在乎我这个胖小子死到哪里去了。(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测)
但是,她那夜没有就走,她坐了下来。我想,命运中有一根红线(也许不是红色)把我们紧紧地拴在一起,但我们谁也看不见。我们也不能预测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当我试着问她的父母时,我们听见背后一阵带着酒气的骂骂咧咧的话。从迪厅里出来的两个男人,带着纯粹的流氓气。这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类的人,我甚至可以闻到他们身上令人窒息的臭气。
当我知道他们是冲着白雲来的时候,我爆发了。
“你们丫看不见这儿已经有个男人了吗?找不痛快吗?”
两个男人转过身来,放开了白雲。满脸吃惊的样子,不,用鄙夷更准确。离我较近的家伙敞着怀,露出一个玫瑰枝条的文身。
“小子,你活腻了吗?这个小妞儿我们看好了,识相的最好滚蛋。”
这样的次货我揍过不少,他们比痞子要狠得多。我没见他们身上带着家伙。两个人一起上我也不惧的。
当那男人一拳打过来时,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动作。我本能地向右闪,同时击出右拳,我几乎出了全力。依照惯例,对方挨了这一拳,要躺上好一会儿了。
我曾经有个经验,那是初到一零一中的骑车路上,我拐错了一个路口,在快车道里逆行,一辆中巴绕过了我,但紧随其后的“奔驰”和我进行了一次“亲密接触”。司机看见我的时候,我们相距不到两米。我知道他猛踩刹车但无济于事。我们都在向对方飞速靠近。那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现象:我看见那黑色的车一步一步地向我欺近。接触车一瞬间,一股大力使我腾空,向后飞去。我在空中翻身、落地、双手撑着向右滑去。也许用时间来记录有些可笑,但是从我意识危险到我落地,我感觉至少经过了十秒钟。每一个情形都像慢动作,看得清清楚楚。我奇迹地没受伤,只是两手手掌血肉模糊。这个经验在其后面临危险时都发挥作用,就像那个混蛋的一拳,拳路被我看得分明。
我向右闪,击右拳。这也像慢动作,可我当时忘了一点。我的身体是不比原来的,我失去了力量和速度,只有意识还在飞奔。我看见拳头,也努力地躲闪,可怕的是我躲不开,眼看着那一拳打在脸上(看得见而逃避不了的危险真的很恐怖)我向后倒去,但是没倒下去。我感觉双臂被人从后面架住了。面前那张狂笑的扭曲的脸孔和打开肚子上、脸上的一拳一拳令我恶心。更令我恶心的是我自己:变成一只猪后,我没有了我原先的引以为自豪的力量,剩下的只是可怜的自尊和意志,连个屁用都起不了。
我能看见白雲哭着跑过来,我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我所有的挣扎都摆脱不了身后有力的双臂,也摆脱不了我逐渐产生的放弃的念头。
我感到一阵大力震动了我的背,身后的手也松开了。我看见面前的人转移了攻击对象。但他被一只脚蹬到了腹部,他的脸也因痛苦而变形。
我慢慢地回过头,身边站着一高个儿男人,他拉着我和白雲跑向路边停着一辆的士,把我们推了进去。自己坐在驾驶位,没有挂档,直接发动。车一下子跑起来,那两个家伙叫骂着无法追赶。
我软软地靠在白雲的身上,她用双臂揽着我。我没有疼痛的感觉,也不头晕,丧失了一切感觉,就只有后悔和对生活的痛恨。初三毕业后我到底干了什么?除了刺伤父母、老师和朋友外还有别的吗?我也毁了自己。眼泪不自觉地淌下来,和在血里。血本来快要凝了,但被热泪一冲,划开了一个缺口。嘴唇上的液体,除了咸还有甜。
我猛地想起自己身上的血污会沾在白雲衣服上,赶紧挣着从她怀里坐起。
“对不起。”我说。
“别说了,”她用手轻轻摸我的眼眶,又忍不住抽泣,“是我……是我不好,害你挨了打……”
她说不下去,我也没有回话。她趴在我肩上哭了。
这样子过了好久,我才想刚才替我们解了围的司机先生。他已把车靠在了路旁。夜静静地,只有收音机里放着歌。
“师傅,真是太谢谢您了,我……我不知该怎么说好,您……”我掏掏口袋,空的。
“没事儿,不用在意。我只是觉得好玩儿。我跟那儿呆半天了,看着你们俩儿挺有意思的。先是一个女孩儿找男孩儿搭茬儿,然后挨了一个嘴巴。我好奇地看着这事儿要怎么收场,没想到两人竟坐路边儿侃上了。咳,今儿我这儿也没活儿,索性看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再后来就被吵醒了,看见他们打你,就过去了。”他的话诚恳而简练。
重新发动了汽车,他问我们去哪儿。我那样子是回不了家的,白雲说可以去她家。一路上,我们尽说着感激的话。
“没什么的,当年素不相识的人也救过我。想想社会上没准儿还是好人多,唉……”他叹口气,“不过这两年说不准了。”
我们(应该说是白雲)执意要答谢人家,但他不肯收钱,只要了他应得的那份儿车钱,临走时,还嘱咐我们晚上少到那种地方去。
白雲搀扶着我走上三楼。灯亮刺痛了我的眼。放眼看看屋里的布置,十分规矩,摆设不算豪华可别致。不是小女孩儿的那种羞涩,也没有婚后的陈旧感。这是她的家。
她